这会儿树上的红带子还不多,但沿街都是这样的带子,在风里飘着,看来也蔚为壮观呢。
连宝也在自家前的枫树上绑这种带子,说以前是祈祷农大叔生意顺利,今年他换了愿望了,求夙涯的身体快快好起来。
好几次连宝去绑带子的时候,夙涯都在一旁看着,看连宝小心翼翼地把那根带子系上枫树枝杈,他便在心里默默祈愿,那个身在帝都的人一切安好。
就这么走着,夙涯已经能够看见前头学堂的屋顶了,只是眼前忽然就拦下了几道身影——也都是才十三四岁的少年。
再与世无争的地方也总有个别破坏气氛的人,就好比夙涯眼前这几个当街的地痞无赖。
心知不会那么容易脱身,夙涯也就不那么心急着想要与他们说通什么。
“农家那小子家里养着的那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吧。”其中一人狞笑着说道。
“忽然冒出来的?”那几人面面相觑,脸上同时挂着不怀好意的笑,慢慢走近夙涯,其中一个还伸出了手。
夙涯后退着躲开,沉住气道:“你们想怎么样?”
“小模样看着不好惹?”先前那人将夙涯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少年还裹着纱布的手上,挑衅道,“还带着伤就出来乱跑?”
身前忽然冲过来的身影有些出乎意料,好在夙涯反应还算敏捷,侧过身避开,教那人扑了个空。
下一个瞬间,手臂就被人捉住了,夙涯只觉得身子被那道力气拽着完全没了自主,整个人直顺着那力道的方向栽去,最后就被人搂在怀里,强拉硬拽着到了一旁的街角,最后被钳着下巴强迫抬头看着那几张笑意猥琐的脸。
“上回农家那小子坏了兄弟几个的好事,一直就没机会下手教训,你既然跟农连宝是一伙的,就代他受了吧。”那只手在夙涯脸上肆意地摸了一把,最后扬手就狠狠落了一巴掌在夙涯脸上,清脆的一记声响之后就惹来其余人起哄的笑声。
“不反抗虽然没意思,但能让咱兄弟解气就是件好事。”说着,那人又是啪啪两巴掌扇在夙涯脸上。
还受着伤的手臂被人恶意扣住,硬是往伤口上按,令那伤口仿佛又一次裂开,痛楚从皮肤直接切入身体里,夙涯却忍着没发出一丝声音。
那人拽着夙涯的手臂举在半空,指尖用足了力气去按那伤口,一面还冷笑着与夙涯道:“看来你伤得不严重。”
手臂上的力道霍然加重,仿佛直入骨髓,夙涯纵然忍不得却依旧咬着牙,发出一声低吟,就试图用另一只手推开身前的地痞。
只是才抬起手,手腕就被另一个人捉住并被反手扣去身后,为了缓解右肩的痛,夙涯只得朝前挺了挺身子,然而胸口与腹部却同时被人重击。
牵制了自身的力量一旦撤离,夙涯便直接跪在了地上,膝盖重重砸上地面,又是一阵钻心的疼。
“这就是多管闲事的下场。”那人俯下身试图直接将夙涯从地上拽起。
却有一只手拦住,直接将那人打开,又扶起跪在地上的少年,急切地叫了声,阿夙。
仿佛有梦突来,从那样的虚空里飘来这样的声音,当夙涯抬起头的时候,却当真瞧见那张脸,那眉那眼,还跟过去一样丝毫未变,就是靠得太近了,有些看不清楚。
“阿夙……”
肩头的手渐渐收紧,将夙涯还在出神迷茫的神智抓了回来。
“你……”夙涯诧异得不知应该再说些什么,只看着眼前人带笑的嘴角,眉间那喜不自胜的神情也将他感染,不由就教他也牵动了唇角,惊喜地笑了出来。
“是我,阿夙。”
我又把你找回来了,阿夙。
23.我们的家就在这(一)
易谦将夙涯抱在身边,眼中柔光在回头去看那一个地痞时化为锐利神色,冷冷道:“不想见官的,以后别再做这些下三滥的行径。”
夙涯头一回瞧见这样的易谦,往昔那双总是氤氲着缱绻的眉宇间一刹那就冷却了下来,比如今初冬的吹过的风还要教人觉得冷一些,尖锐地扎着人,更有一种高高在上手握生杀大权的气度。
“官差大人,就在前头呢。”另一处传来少女的叫喊声,正朝这里靠近。
那几人见情势并不利于自己,遂愤恨离去,走前不忘狠狠瞪着易谦,似要将那张脸牢牢记住,将来再寻仇怨。
脚步声零零散散地走远,那些看着就教人心头不怿的身影很快撤出了视线,易谦终又将目光落回到夙涯身上,瞧着少年脸颊上印着的浅红色指印,易谦都不敢伸手去碰,只心疼问道:“疼吗?”
还有些仿佛身在梦境中的感觉,夙涯怔忡地看着眼前的身影,易谦眉间眼底的柔情渐渐将他唤醒,他却没有听清那人方才的问话,口中发着模糊的音节,也教易谦听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可让我好找。”易谦又去揉夙涯的头发,但见少年还是懵懵懂懂的样子,他嘴角牵动起缕缕笑意,柔声道,“阿夙,是我啊。”
其实在见到易谦的第一刻,夙涯就已经高兴得不会说话了,只是这样彼此凝睇了一些时候,他又想起当时庄淮的话,心里头突来的欢喜也就蒙上了阴翳,盯着易谦问道:“殿下怎么会过来的?”
“事情都处理完了,自然要来找你了。”易谦将夙涯搂在怀里,附在少年耳边,轻声道,“忽然不辞而别,知不知道我要担心死了。”
夙涯只知道帝都的事已经会让易谦忙得焦头烂额,可能因此就没有时间去想自己忽然离开的事了,但如今听见重逢之人这样与自己说,他当真觉得开心呢。
“谁让你跟庄淮走的,不是说好了在飞音寺等我回去的吗?”将夙涯搂得更紧些,彻底阻隔开这会儿冬季刮来的风,不教怀里的人感受到一丝寒意,易谦继续道,“当初舍得为了我把自己伤了,怎么现在就忍心走了呢?”
“殿下……”夙涯感觉到颈间扑来一阵温热气息,教他不由就伸手抱住了跟前这个人,尽管还有些迷迷糊糊的,却就是想这样做。
当时以为是为了易谦好呢,谁让这个人从来不跟他说那些事,所以只要庄淮一句话,他就信以为真了,要是易谦早与他说,也不至于就这样分开四个多月了。
“哎哟!”连宝的声音从街边的墙角处传来。
夙涯想要从易谦怀里退出来,无奈那人将他抱得紧,眼下只能勉强转过视线,瞧见连宝整个人摔在地上,而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穿着红裙的少女。
“阿碧?”夙涯困惑道。
阿碧将连宝从地上拽起来,却数落道:“都是你,这下没好戏看了吧。”
明明比阿碧要高出大半个头,连宝这会儿却耷拉着脑袋像真做错了什么事一样听着阿碧的抱怨,一张脸就跟当时与夙涯说起迎先生家的妹妹一样,红成了苹果。
夙涯恍然大悟,又转过目光去看易谦,道:“殿下……你……就是迎先生?”
“你说呢?”易谦双眼笑得弯起,眼光脉脉。
迎,迎城的迎,他们初遇的地方。
夙涯这会儿才发觉易谦果然是一身书生打扮,淡紫长衫,简单素净,比起过去锦衣佩玉的公子模样,清宁闲适了不少,果真有几分隐士的风范呢。
“看来,还要感谢那几个小子了。”阿碧还跟之前一样老气横秋,抱臂朝两人走来,脸上笑盈盈的,桃腮粉面,又多了几分风韵。
“阿碧。”易谦的意思就是要阿碧适可而止。
“什么意思?”夙涯问道。
阿碧的笑容里别有深意,如今斜眼睨着易谦,神神秘秘的。
连宝从后头跟上来,朝阿碧道:“阿碧你真聪明,知道假装找官差来,不然那帮人不会这么轻易就走的。”
不懂察言观色的少年只顾自己说着话,原本还兴冲冲的神情却因为阿碧有些不耐烦的一挑眉又给彻底换成了唯唯诺诺的样子。
“阿碧,你别欺负连宝了。”夙涯靠在易谦怀里笑道。
“我哪里敢欺负他了,没有他,你哪来的好日子过。”说着,阿碧又将视线移去了易谦身上,笑道,“九哥哥,你说是不是?”
被阿碧调侃之后的尴尬教一向从容的易谦也显出几分不自在,赔笑道:“阿碧是越来越厉害了。”
阿碧不说话,倒是听着很受用。
快速将事情回想了一通,夙涯问道:“殿下,你一个月前就到了忘川了?”
易谦神色又是一怔,对上夙涯询问的目光,他只含含糊糊地发出嗯嗯啊啊这样的音节。
阿碧在一旁看着乐呵,又见连宝傻愣愣的,便轻轻推了推他,问道:“呆子,还不将你家阿夙哥哥领回家里去。”
——不然今晚,他就回不去了。
连宝如梦初醒一般答应着,却没有任何动作。
其余三人看着连宝这样的举动,都不由笑了出来。
然后易谦将连宝跟夙涯送回农家。
一路上都闷闷的连宝居然在后来开了窍,邀易谦跟阿碧留下来吃饭,说是感谢易谦这一个多月来的教导。
农家夫妇自然也乐意招待这位时常被连宝提起的教书先生,尤其在瞧见易谦作风谦和儒雅之后,留人的意思比连宝还要强烈。
席上六人,很是……和气。
农家夫妇多是向易谦询问连宝在学堂的情况,也说了些感谢的话。易谦则始终以笑相待,不负他如今教书育人的师长身份。
连宝今天的劲头儿格外足,吃的饭都比平日多,夙涯坐在他身边看着,就瞧见他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总也停不下来地发笑。
夙涯正看着连宝,却觉得一旁有道目光扎过来,这样的感觉很是怪异。是以他转过目光,果然见阿碧正用一种难以言明的眼光盯着自己,看得他好不自在——就跟之前在街角易谦被阿碧一句话给揶揄的那样。
正暗暗给阿碧赔笑,眼角余光中似乎又投来谁的目光。这回不用猜都知道是谁,夙涯灰溜溜地低下头,用力地开始扒饭,这样子就跟连宝遇见阿碧时那局促不安的模样一般。
饭后易谦依旧与农家夫妇说些学堂里的状况,连宝陪在一边,阿碧跟夙涯则在房间里说话。
阿碧坐在床边,看着房间内的陈设,夸道:“果然还是小哥哥的习惯,东西都收拾得整齐妥当。”
“阿碧,你跟殿下怎么会来忘川的?”夙涯的脸这会儿已经有些浮肿,看起来又恢复了些小时候包子脸的感觉。
“为了找你啊。”阿碧说得很无所谓。
“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的。”
“那是什么?”阿碧抬眼盯了夙涯须臾,见身前少年一脸坚持,她心知也瞒不了多久,便叹了口气,耸耸肩,道,“反正就是你走了之后九殿下整个人都急疯了,可是帝都里那会儿正乱着,他走不开,所以就一直拖着。具体的情况我是不清楚,总之很复杂。等事情都办完了,九殿下就马上出来找你了。也不知怎么回事,他说走这个方向,稀里糊涂就来了忘川城,然后……就遇见你了。”
“你们明明到了一个多月了,为什么一直都不肯现身呢?”夙涯追问道。
“谁说没有!”阿碧从床沿上跳下来,昂起头道,“要不是九殿下,你当初怎么能从山里出来!”
“你说什么?”夙涯也从椅子上站起,一时激动就扣住了阿碧的手腕。
阿碧从夙涯手中抽回手,揉着被少年抓疼了的手腕,不甘不愿地说道:“我们进城没几天就打探出你的消息了,正好那一天你跟连宝他们进山去了,所以九殿下也去了。路上他遇见了连宝,一听说你出了事,他就马上去找你了。”
“山里的路不好走,容易迷路,所以九殿下没让我跟着,这都是后来连宝告诉我的。说九殿下连夜进山里找你,最后硬是把你背了出来。”阿碧转过身面对着惊诧的夙涯,眼底确实有些责怪的意思,只是她身为外人又不好真的指摘什么,便尽量放宽了心,继续道,“当时九殿下自己也受伤了,但他第一个就要救你。一路把你从山里背回来,找大夫给你治伤,一直到确定你没事了才肯走的。”
“殿下他……伤得重吗?”他有些不敢这样问,因为好像他并没有这样的资格。
原来那天是易谦救了他,原来那是易谦的背,难怪他靠得那么安心,一直就想沉湎在那种安定里沉沉地睡去,可以那样走到天涯海角,无畏无惧——因为那个人是易谦啊。
“身上被划了好几道口子,深深浅浅,背着你出现的时候,伤势快跟你差不多了,也不知回来的路上他摔过几回,倒是你,睡得跟猪似的,也该是九殿下把你护得太周全了。”阿碧眉间的同情异常清晰,再看夙涯的时候,就多了些……欣羡……
“为什么不就那样出现呢?白白躲了这一个多月。”夙涯问道,声音却是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因为九殿下从连宝那里知道你在忘川过得不错,不想他的出现忽然改变什么。”阿碧悻悻地坐在夙涯身前的椅子上,面容有几分沮丧,道,“九殿下原来想,等你的伤全都恢复了,他就回帝都的。”
“什么?”
“九殿下有时候也是个傻子。”阿碧又是一声喟叹,小小的年纪却仿佛已经能够看透世事,身上的红裙艳丽依旧,只是不若当初那样亮丽得有些扎眼。
“小哥哥……”阿碧又从椅子上站起来,抬头望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少年,郑重问道,“你到底懂不懂?明不明白?”
“我……”那时在山谷里快要昏迷的时候,他分明那样清楚自己的心思,甚至第一次将那个人的名字叫了出来,尽管轻得几乎没有发出声来,但他真的那样叫过,彼此平等。
可是易谦说,他还小,有些事,还是没有理解得很彻底。
“今天要不是那几个人当街对你出手,九殿下要不是一时看得心急了,也许你就真见不着他了。”阿碧道。
他不知道易谦那一刻的紧张,看着被自己照拂了这些年的人遭到那样粗暴的对待,留在他脸上的指印,还有当时他坚毅不屈的目光,就好像当年在帝都城外的荒山上,他找到那个即将被沙土掩埋的孩子时望见的眼光一样——坚强得教他觉得现世残忍,只想将他抱住。
“我懂……”声音轻得仿佛被此时的烛火烧断,但是这样的两个字却显得格外肯定——他懂,从重新见到易谦的那一刻起,他就真正懂了。
24.我们的家就在这(二)
“懂什么?”帘子被挑起,易谦这会儿就站在帘下,笑吟吟地看着房内的两人,身旁还跟着连宝。
“我可不知道他懂什么。”阿碧走到连宝跟前,抬眼将面前的少年打量了一番,道,“呆子跟我走。”
肩头擦过阿碧的衣裳,连宝还傻傻地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衣袖就被那红衣少女拽住,半拖半哄着又拽出去了。
易谦在心底感叹,到底是蕙质兰心的阿碧,知道要给他跟夙涯创造机会了。
现今屋里就剩下易谦跟夙涯两人,一个站在桌边,一个站在门口,谁都没说话,也谁都没看对方。
“阿夙……”易谦这一声甚至叹动了台上的烛火,忽然扑朔了一下,教夙涯心头一动,这就抬起头,对上了紫色长衫的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