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说就不说了,是我不好,无端端又忽然说起那些事,你只当没听见吧。”易谦道。
“不……”夙涯摇头想要澄清什么,然而一对上易谦那双眼,他就有莫名的异样感觉。总是对自己尽显温和的眼眸能教他读出比过去更多的……眷恋……
“阿夙?”易谦手臂稍稍用力,就将夙涯又往怀里箍了箍。他顶乐意瞧见夙涯这有些迷茫的模样,不管眼前人是多少年岁,原来小时候鼓鼓的包子脸这会也渐渐长开,不能再说他可爱了,多了英气,却因着腼腆的性子,又显得几分秀气,被易谦照顾得好,眉清目秀的,这会儿要是走去街上,必定要引来不少少女驻足回眸呢。
五年来的心血,有大半都放在这人身上了,对夙涯如今的状况,易谦自然相当满意。看着少年眉宇俊秀却目光羞赧的样子,易谦不由笑出了声,伸手刮了下夙涯的鼻子,道:“要还这样看着我,保不准我就手不留情了。”
明知易谦不会对自己做什么,夙涯却即刻收回了目光,局促地想要从易谦身边逃开,无奈那人将他箍得牢牢的,哪都不教他去,他便只好又乖乖地坐着。
“怎么忽然就垂头丧气了?”易谦凑过去问道。
夙涯摇摇头不再说话。
“阿夙啊……”易谦微微沉了声,又靠近了一些,已经可以看见沾在夙涯睫毛上的月光,薄薄的一层,在眼睛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夙涯还是那样低着头,置在膝上的双手又不由自主地开始绞在一起,手心里沁汗——明明这会儿秋夜里风清气爽,吹得人很是舒服。
“我忽然想起来,昨天说要给庄淮的东西还没送过去,要不这会儿你替我送去他府上,顺便在那住两天,我去宫里陪陪父皇?”易谦道。
听见庄淮的名字,夙涯浑身一个激灵,即刻抬起头想要回绝。
只是易谦靠得太近了,夙涯这一番动作又做得太过,视线抬起的瞬间,似有什么温软的东西在唇上擦过,还不待夙涯回神,就传来易谦朗朗的笑声,然后他的身子又被那皇子抱紧了一些。
“阿夙,你是故意的吧。”
易谦的笑声就盘桓在头顶,与月光交融。夙涯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这会儿快要整个身体都蜷在易谦怀里,闷闷地一声不吭,就听着身旁人越来越开怀的笑声。那声音像是撞在心坎上,一下一下的,越来越用力,逐渐扩张满全身。
“不……不是……”夙涯小声反驳道。
“什么?”易谦听见夙涯说话但没听清,便又靠过去想听个明白。
夙涯直往易谦怀里钻,要避开那人又凑过来的脸。
总是有办法看见夙涯这窘迫的模样,教他心甘情愿地往自己身边靠,大有被人卖了还不自知更要帮人数钱的意思。
“不跟你闹了,快把头露出来,不然当心憋着。”笑够了,易谦便这样劝说道。
夙涯扯着自己的衣角稍稍离开了易谦怀身边,却听见那人说:“阿夙都十二了,我也十九了,兄长们一个个都抱着美娇妻过日子,前些天父皇也跟我说了这事了。”
“九殿下……是要……娶亲?”夙涯小声询问着,这会儿还没敢抬头去看易谦,怕一抬眼就瞧见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是啊,总不能老打光棍吧?找个人回来暖床也不错。”易谦拍着夙涯的脑袋。
心头忽然就变得乱乱的,虽然夙涯觉得易谦说的没错,但怎么就是觉得听起来这么别扭。易谦要娶亲,娶个皇子妃回来,然后两人出双入对,伉俪携手,羡煞旁人——包括他夙涯自己。
视线里夙涯原本还算舒展的眉峰在须臾之间就拧到了一起,他还不知道这会儿自己的样子多有愁,却已经堪堪落入了易谦眼里,教那紫衣皇子唇角微微勾起,眉间带笑。
“一定要娶亲吗?”夙涯抬头,看着月光下面带微笑的易谦,眨巴着一双澈亮的眼,总是这样无邪的样子。
“当然要了。”易谦说得理所应当,顺势又将夙涯搂紧了几分,抬头望月。
玉蟾皎皎,明光流泻,就这样照着园子里的两人。
“找个能跟自己过一辈子的人,其实也就几十年的光景,要做的事情还是有很多的,不抓紧些还真做不完。”易谦轻轻摇着身子,胸口贴着夙涯的肩。
投在地上的两个影子就这样融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似的。
不分开,走哪都要带着那个少年,即使是后来易谦去飞音寺养病听禅,也没丢下过夙涯。
“九弟在这飞音寺里倒是好生悠闲。”易筠就坐在易谦对面的石凳子上,笑道,“真是教人羡慕。”
“拖着这身病才有闲暇在寺里听禅,比不得五哥总是这样健朗,能者多劳。”易谦喝着夙涯才沏来的茶。
那是夙涯之前跟庄淮学来的。
庄淮对饮茶之事其实不甚在意,就是偶尔闲来无事翻翻各种典籍,之前又跟易谦在外头走动,觉得泡茶这回事可以修养心性,便学了起来。
先前夙涯住在庄淮府上,也就顺便学习了一些,如今将易谦惯得只喝他泡的茶。
有一回夙涯递来茶,一入口易谦便蹙起眉,问道:“庄淮的茶艺是好,但总不是阿夙你的味道。”
夙涯听了埋低了头就退到一边,而后庄淮从外头走了进来,道:“九殿下真是深有研究。”
哪里是研究不研究,不过是熟悉了某种味道,从一开始就仿佛极其熟稔,不想放开,何况又过了这些年,有关夙涯的事,除了那些少年本身不愿意提起的,他哪里会认错呢。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易谦笑问道。
庄淮已经入仕,现今也不再是易谦身边的侍读,日常在朝中处事,算算也不多来易谦住处。
“不是有空。”庄淮还是那一贯的眉目肃正,言毕,靛色衣衫仿佛颜色更沉。
易谦闻言便知庄淮无事不登三宝殿,当下便与夙涯道:“阿夙你先下去吧。”
夙涯闻声告退。
易谦大约能猜到庄淮过来的目的,是以不待庄淮开口,他就先是一叹,而后道:“坐下说话吧。”
庄淮撩了袍子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易谦眉宇间敛起的愁云,也有无奈,道:“九殿下真的想清楚了?”
“我本来就对他们的事没有兴趣,留在帝都也只是因为父皇。如今父皇的病反反复复,就算是走了,我也走得不安心。”易谦道。
“但是之前阿夙那件事,五殿下的意思……”
当初夙涯被劫持,出手的虽然是帝都里一班乌合之众,然而主因却是来自皇宫。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周维不知从哪听来的无稽之谈,说是采少年童子之阳可以延年补身,便暗中派人在帝都中寻觅适龄男童,劫持之后送入周维在宫外置办的宅子里,由他亲自挑选了以行此种无道之为。有些周维看得过眼又识时务的,便就此送入宫中,剩下的当场就杀了。
原本这事该是直接奏明皇帝的,谁知那周维居然同时暗地里勾结了易康与易筠,一时间,三、五两位皇子来找易谦,不同的只是,三皇子易康要易谦将周维杀之而后快,而五皇子易筠却要保了周维这条命,并且,以夙涯作为要挟。
那日易康过来,说得是义正言辞,不能姑息周维此种灭绝人性的行径,但易谦早已从易康一番言论中听出,其实是易康想要杜绝所有对自己有可能产生不利影响的情况,所以即使周维是他的人,也决计不能留下。
相较于易康的拐弯抹角,易筠几乎就是开门见山,说完要保周维的话之后,还提了提夙涯的名字。
易谦看着面上云淡风轻的易筠,锦衣玉冠,一派风流,却是那一双眉目里笑色深深,大有意犹未尽的意思。
这件事本就跟夙涯没有关系,当初那孩子不过是在自己的疏漏下才误入其中的。至于易筠目光里藏着的那些话,也许是易谦早就知道的,不过是他不希望有人提起。就像夙涯将那些往事埋藏心底,即使是面对易谦也不曾吐露半个字。
终究是他没将夙涯保护好,如今落人口实,成了易筠的把柄。而他也因此妥协,只将那孩子救出就不再追究,否则事情闹大了,不光会祸及己身,势必也要连累了夙涯——易筠第一个就不会留情,何况还有一个易康,甚至更多为了自身利益就此出手的人。
阿夙,对不起。
13.他是易谦也是九皇子(三)
“九弟在想什么?”易筠放下手中的茶杯笑问道,“想得这么出神?”
“没什么。”易谦讪讪笑道,“让五哥见笑了。”
易筠看着易谦帮自己斟茶,又朝四下顾望,问道:“总是在你身边的那个孩子呢?”
尽管易谦依旧面带笑容,握着茶壶的手却在听见易筠这句问话时就骤然收紧。瞧着易筠看似好意的模样,易谦回道:“怕是在五哥面前出了什么纰漏让五哥笑话,所以没教他过来。”
“我看是九弟你太宝贝那孩子,舍不得让我多看两眼才是。”如今只有易谦与他在这飞音寺的园子里,是以易筠说话并没有太多避讳,又是这样三分带笑的神情,在旁人看来不就是兄弟两个无事闲聊嘛。
“五哥说笑了。”易谦回道。
易谦不想易筠今日会来飞音寺。其实前些日子他忽然称病,就是给出了自己要退出众人纷争的信号。从小到大,易谦就不爱掺和那些事,小时候在教书的师傅那里,兄弟之间就是互相竞争,谁若是在哪次课业中拔得头筹就都要用各种方式炫耀上一阵。众兄弟里,除了易谦,几乎个个都有那么一两次名列首位,就数九皇子几乎从来都是二三四位,不高也不低。
那时因为夙涯的事被易康跟易筠注意到,易谦只想尽快脱身,便将那事草草了了,不想事后易筠居然锲而不舍地追了上来,试图拉拢于他。
其实就目前的情形来看,虽然皇帝龙体未愈,却还是有太子在的,易康跟易筠这样明着兄弟情深,暗地里互相较劲,最后赢的是谁也未可知。
易谦是真的无心此事也好,或者是早就看得太透彻也罢,众人竞相追逐的那些东西不是他看中的,所以不要也罢。
照理像易谦这样一个时常出入帝都的闲散皇子也不该多招人注意,偏偏就是皇帝对他的管教总没有像其他皇子那样严苛,偶尔有侍者瞧见易谦跟皇帝父子两人交谈,其乐融融,全无帝王家的威仪,这才让人动了别的心思。
易筠自然知道易谦的心意,是以在得到易谦婉拒之后他也不再将拉拢之意表现得那么明显,却总是不好让易康或者其他人趁虚而入的,纵使易谦自己不乐意与他为伍,他也要旁人看着易谦与自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三人成虎这个道理,大家也都是明白的。
如此易筠与易谦有一搭没一搭地又说了会儿时候的话,然后起身,道:“既然来了飞音寺,就过去为父皇焚香祈福,九弟跟我一块过去吗?”
一旁传来了脚步声,以及杯壶碎裂的声响,水声哗啦,还有夙涯的叫声。
易谦毫不犹豫地从石凳子上站起,直接将易筠撇下就循声而去,口口声声叫着“阿夙”。
果然是夙涯摔倒在树丛后头,身前泼了一地的茶水,茶叶散在跟前,还有摔碎的紫砂碎片。
“阿夙!”易谦大步走向夙涯,矮身在少年面前,拉起夙涯的手,急切问道,“扎进手里没?”
夙涯的手心被碎片的缺口狠狠划了一道,这会儿半只手掌都淌着血,看样子伤得不浅。
“好像……扎进去了……”夙涯忍着痛回道。
“来人!”易谦大声喝道,又拿着随身的帕子先帮夙涯止血,焦急的模样已然无视了从后头跟来的易筠。
稍后有人过来,就将夙涯带了下去。
易谦原本要跟上去,却听见易筠在身后唤自己。他回过头,见易筠站在花圃边,便带着歉意道:“请五哥见谅。”
“如此,你就去吧。”易筠挥了挥手,见易谦转身就大步流星地走开,他又看着地上那一片凌乱,水渍漫了一地,洇出个乱七八糟的图案,却有一道微红的痕迹浮在水里,朝着易谦方才离去的方向漫去。
夙涯的手心里确实扎进了一块碎片,大夫来了将碎片取出,说是伤口有些深,这只手要好好护着,否则将来容易落下病根。
进进出出了一些人,最后终于将夙涯的伤口包扎好了,屋子里也就剩下他们两人。
易谦坐在床边盯着始终低头的夙涯,沉声问道:“敢不敢抬头看看我?”
坐在床上的夙涯摇摇头,发出一记轻微的哼声,显然是被易谦这会儿听着严厉又没好气的语气给吓到了。
“手给我。”易谦道。
夙涯抬了左手又换右手,来来回回犹豫了半晌,才将没有受伤的右手伸向易谦。
“还装?”
夙涯朝易谦转了转身子,慢慢地伸出绑着纱布的左手。
易谦站起身想要坐去夙涯身边,谁知那少年见状即刻朝一边躲去。易谦先前那些紧张、急切甚至为此而来的不悦瞬间都成了心疼,说话的语调也随之软和下来。
撩了袍子坐上床沿,易谦柔声道:“阿夙,你坐过来。”
夙涯还是站在离易谦几步开外的地方不敢动。
“你要是不过来,我就过去了。”说着,易谦就要起身。
夙涯挪着脚步靠过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坐在离易谦还有两三个拳头距离的地方,依旧那样埋着头,右手紧紧拽着衣角。
易谦为了防止夙涯再逃跑,直接一把扣住少年手腕,自己靠了过去,又迅速揽住夙涯肩头,压低了嗓音却温柔依旧道:“别动。”
怀里想要挣扎的身体即刻安静了下来。
易谦看着夙涯侧脸,少年那局促不安的眼光尽管被额前的发遮着,却还是落在了易谦视线里。两人就这么挨近地坐着,良久都没人说话,直到易谦无可奈何又仿佛带着感谢的叹息传来,夙涯的身子才仿佛受了刺激一样倏然挺了挺脊梁。
“谢谢你,阿夙。”易谦伸手拨开夙涯额前的发,指尖顺势就滑去了少年的脸庞,轻轻捧着教他不得不转过视线看着自己。
“阿夙,我有办法脱身的,以后别这么傻了。”易谦托着夙涯的颊,一点点靠近,像是怕吓到眼前的夙涯一样。
夙涯由着视线里易谦的脸越来越大,最后近得都模糊了,那人的鼻息扑在自己脸上,温温热热的,透过肌肤蔓延到身体内部似的,教他觉得有难以言明的燥热。
易谦的一声轻笑从夙涯头顶传来,还有那一声带笑的“阿夙”,仿佛是在取笑他此时的窘迫。夙涯闻声抬头,还没来得及与易谦目光相接,就觉得额头上留下一阵温和柔软的感觉。
那样轻柔却深沉的一记吻,在夙涯被抽离掉所有准备的时候忽然来临。额上还沁着些微汗珠,是他当时的紧张,但易谦一直维持着那样的姿势,没有将这一吻撤离,久久地,也逐渐平复了夙涯心底的忐忑与慌张。
“阿夙。”易谦将已经快要僵硬的少年搂进怀里,还和过去那样揉揉他的头发,轻抚过他的肩膀,然后那只手慢慢滑向夙涯裹着纱布的手,指腹摩挲着白色的纱制料子,不敢多用一丝力气,道,“以后别这么傻了,我能让五哥进来,就能让他离开。”
阿夙这个傻子啊,一定以为易筠相邀同行时他没有理由拒绝。其实那时候的犹豫,就是易谦递给易筠又一次暗示自己要抽身的信号——他不想跟易筠有太多瓜葛,也不想过多地与他同时出现在旁人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