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小家伙难道比我知道得还多?”易谦又刮了下夙涯的鼻子。
“不小了,我十二了呢。”夙涯终于抬头正视了易谦的目光。
极少有的这样的凝睇里,夙涯将易谦所有的神情都看得清楚,不禁想起那天晚上在易谦宅子的花园里,他一个不留神就“亲”了易谦一口,还很霸气地几乎扫过了易谦半张脸,乐得那人抱着他笑了好半天,除了叫“阿夙”就是用极其怪异的眼光看着自己。
“你以为五哥跟你一样傻看不出来?他只是不拆穿罢了。哪有摔跤摔成你这样的?”易谦道。
伤口这么深又这么长,快要将整个手掌都“横行”一遭,明显就是夙涯自己故意用茶壶的碎片划的。
大概也只有真的关心,真的情急了,才会想到用这么“笨”的方法来为他开脱。
这会儿夙涯又贴着易谦的胸口不再说话。
“没要怪你的意思,不过真被你气着了。”视线又落回到夙涯那只受了伤的左手上,道,“幸好是左手,要是伤了右手,谁给我泡茶喝?”
“左手也可以啊。”夙涯接得很快,顺势还在易谦怀里蹭了蹭。
“别动。”易谦按住夙涯肩头,像是在刻意忍着什么,道,“好好的别乱动,就让我抱会儿。”
易谦没瞧见自己怀里的夙涯在听见这句话后偷偷地吐了吐舌头,奸计得逞似的窝在他怀中偷笑。
“还是小的时候好,要再过两年,我都不敢抱你了。”易谦苦笑道。
“为什么?”夙涯好奇追问。
易谦低头,其实他只能看见夙涯扇动的睫毛跟鼻尖,莫名地就伸手去点了点少年的鼻尖,还和过去一样宠着,道:“再长大些你就明白了,这会儿别多问,问了你也不明白。”
夙涯抿唇,觉得半边身子快要坐麻了,就想着动一动,结果肩膀才要抬起,他就又听见易谦压着声音道:“再动,我就把你绑了。”
“可是……”夙涯委屈地忍着身体的僵麻,欲言又止之后,他就乖乖道,“知道了。”
易谦摇着头,将夙涯轻轻推着坐起,又在他身上捶着,道:“又不跟我说,回头难受了吃苦的不还是你自己。”
后背有易谦悉心仔细的轻捶,一下一下的,节奏均匀,非常舒服,夙涯虽然听着易谦的话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有当朝九皇子这样的“服侍”还是教他觉得非常受用的。
“今天起,晚上搬来我这里住。”易谦捏着夙涯的手臂,道,“免得你晚上要是有点什么事还要两头跑。”
能有什么事呢?有易谦在身边,他都能安心地一觉睡到大天亮的。
14.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一)
夙涯跟易谦在飞音寺里几乎呆过了一整个夏天。
寺院里遍种绿植,尤其是盛夏,草叶茂盛,蓊蓊郁郁,走在寺庙后的小山里,枝叶遮天蔽日,自有一番凉爽。
就是树丛里蚊虫多一些,一趟上山,易谦与夙涯都多少被咬出了一些疙瘩。
看着夙涯总是不停地在疙瘩上挠啊挠,易谦但笑不语,见少年又眨巴着一双眼睛看他,他才道:“要不就回去吧。”
夙涯点头,跟在易谦身后就要下山。
“阿夙你过来。”易谦对夙涯道,“别总是走在我后头。”
说过多少次了,他们可以一起走,不用这样一前一后的,看着多生疏呀。偏偏夙涯就是习惯了,过去有庄淮的时候,他就跟庄淮一起走在易谦身后,这会儿庄淮不在就他一个,他还是宁愿这样跟在易谦后头。
“你跟旁人不一样,更加与庄淮不一样。”易谦一手扶在夙涯肩头,稍稍低下身子与夙涯道,“你懂吗,阿夙?”
除了皇帝与自己的骨肉血亲,就夙涯一个了。
夙涯就这样又一次在易谦氤氲着柔情的目光中失了神,由那个人牵着一路从小山上下来,呆呆地跟着易谦走进精舍。
易谦将夙涯按着坐下,又取来药膏,坐在少年对面,掀开夙涯的袖管,瞧着胳膊上几个红疙瘩,这就开始往上头抹药。
夙涯觉得手臂上传来阵阵凉意,丝丝沁入心脾,将那些痒痒的感觉尽数消除。
“早知道一到夏天就会这样,所以我特意带来的。”易谦说得像在邀功一样,笑着抬起头,又瞧见夙涯脖子上也被虫子咬了,他便坐去了少年身旁。
易谦的身影一旦临近,夙涯就觉得连呼吸都开始困难起来。那个人的手贴上脖颈,轻柔抹过的地方都仿佛变得特别敏感,原先擦了药膏会有的清凉感觉顿时就变得火辣辣的,从易谦指腹触过的地方开始,一直烧去了耳根。
“阿夙,你怎么了?”易谦仔细地抹着药膏,鼻息扑在夙涯脖子上,呼吸均匀。
夙涯不禁想起当初易谦教自己写字的那些时候,那人也挨得自己很近,胸膛贴着自己的后背,手把手地教,一笔一划,自己那时还显得很小的手被包裹在易谦的掌心里,感受着那种温暖,就好像那人扑去自己后颈的气息。
“这样……收笔。”易谦握着夙涯的手回锋一记,微微笑了出来。
夙涯还握着那管笔,手背上的温度依稀还在,另一只手按着桌上的宣纸,视线就停留在方才写好的字上——夙涯。
那是他的名字,在易谦的指引下一笔笔被写就,虽然,感觉有些怪怪的。
“写得不错。”易谦从夙涯手下取出那张纸,拿在手里颇是满意的样子,赞许地看着夙涯,道,“阿夙以前是学过写字的吧。”
夙涯将笔搁回笔山上,低头,然后就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那就是识字的了?”易谦将纸张放去一旁。
孩子又是轻微地点头。
“会不会写我的名字?”易谦凑近夙涯问道。
夙涯偏过视线,恰见在自己眼前被放大的易谦的脸,那双黑瞳深深,近在咫尺,吓得他赶忙又转过头去,一颗心忽然扑通扑通的跳得很快,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似的。
“会的话就写给我看看,要是不会,我教你。”易谦温和依旧。
夙涯抿着嘴,两条小眉毛蹙了又舒、舒了还蹙,最后无奈地摇摇头。
易谦笑着拿起笔舔了墨交给夙涯,道:“我教你。”
夙涯怯生生地接过笔,然后易谦还跟刚才那样站在他身后,弯着身子,握住他的手,开始起笔。
心思就落在了笔尖上,夙涯看着白纸上慢慢写出的笔画,黑色的痕迹被吃开,更像是在画画,思绪里就有这样黑与白的颜色,在空荡荡的思绪里交织,跟眼角那些透过窗户照进屋子里的阳光融合在一起。
易谦平日写字都喜行书,夙涯看过一些,那些字笔锋顿挫、意蕴流畅,他就觉得很好看,不想少年皇子的楷字也工整俊逸,不若行书有流云之势,却也别有味道。
因为靠得太近了,易谦的呼吸总能触上夙涯的侧脸,像是初夏时夹杂着微热的风,不多时就教那孩子觉得有些发热,手里也开始出汗,快要握不住笔一样。
感觉到夙涯的异样,易谦停下动作,问道:“怎么了?”
夙涯摇头,扎松了的发带教几缕发丝落了下来,发尾扫了扫易谦的脸,撩得他不住打了个喷嚏,没留心手下,就按着夙涯的手下往下,结果将写了一半的字给涂出了一个墨点。
夙涯惊得想要即刻甩了笔就跑开,但身后那人偏生就是按着他不让动,看着已经写坏了的字,他只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干脆教你画画吧,不能浪费了咱俩一块写了这么些时候的功夫。”
然后易谦照旧握住夙涯的手,三下两下地就开始在纸上添加笔画,时拖时扫,比之前带着夙涯练字的时候动作轻快飘逸许多,都教怀里那孩子看得有些眼花缭乱了。
最后夙涯索性不看了,全由着易谦引着自己摆弄,他就一会儿抬眼看看半开的窗户,可以瞧见外头园子里正开着的花朵,要不就是去听听树上正在叽叽喳喳叫得欢畅的鸟叫声,或者偷偷看上易谦两眼,看易谦专心致志的样子,心无旁骛得仿佛连他都是不存在的。
“还不错。”易谦即兴收笔,抬起手时忘了跟前还有夙涯,动作做得太快,就教那孩子顺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中的笔飞了出去,然后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还有那个忽然被拽起来的孩子,脚下没站稳重心就朝着一边倒去,最后直接扑在了易谦怀里,将紫衣少年抱了个满怀。
易谦整个人倒在地上,一条手臂将夙涯环住,只将那小小的身子往上托,另一只手却按着夙涯的头往自己怀里靠,胸口被稍稍撞了一下,却是在瞧见夙涯满是自责的目光后将这些小疼小痛都尽数抛去了脑后。
“是我一时大意了,跟你没关系。”易谦干脆就仰躺在地上,教夙涯那样靠着,他则望着房梁,饶有兴趣道,“阿夙你看上头,梁上的花纹好不好看?”
夙涯抬眼望去,横着的房梁上果然绘着彩绘,颜色不太艳丽,但就这么看着也能看出画师精巧纯熟的画工——易谦的宅子里就有这样一些教人一旦看见就不由惊喜的东西。
“我要说那是我画的,阿夙你信不信?”易谦问道。
小脸贴着易谦胸口,这会儿还在盯着那些画出神,听见易谦的问话,他又开始迷迷糊糊的,像才睡醒一样,动了动脖子,说点头不像点头,说摇头又像在点头。
房梁上画的是初春时房间外头花园的一角,那时候夙涯也在的,但他怎么就不知道易谦将这画偷偷画去了房梁上?
就好像他自己不知道九岁那年,易谦分府第一年的冬天,少年皇子在雪地里写了什么。
易谦没有与夙涯说过那时他在雪地里写过什么,孩子只是记得因为自己一个憧憬又期待的眼神,于是易谦就带他在风雪中玩了起来。
“等一等。”易谦将兴冲冲想要出门的夙涯拦住,将孩子头上的帽子、脖子上的围脖、身上的披风都尽数检查过了,才与他一同出门。
朔风吹来,寒意扑面,夙涯还没踏出房门就吸了好大一口凉气,身体内部快要被冻结了一样,冻得他连眼睛都闭上了。
“要不还是在屋里烤炉子吧。”易谦道,口中呵出的白气即刻就被北风吹散了。
夙涯看着帝都上空飞扬的雪花,白茫茫的一片,比江南冬季交加的绵柔雨雪恣意张狂,铺天盖地的教人看着都觉得想要纵情放肆一回。
于是夙涯提了衣摆就跨步踏出门外,小跑着入了飞雪中。
“阿夙。”易谦跟上去,将已经在雪地里跑开的孩子捉住,两人的脚印在雪地里留下长长的一串痕迹,只是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被新落下的雪覆盖了过去。
夙涯笑着在雪里跑来跑去,像只小麻雀似的,一会儿在原地不停地跺脚,将积雪踩得实实的,一会儿张着双臂鼓动着身上的披风,正像在飞一样,或者捧起地上的白雪朝天上撒。
其实他吃了好些雪,冰凉的雪花落入口中,就跟才从房里出来时喝了满口的寒风一样,冻得他直想打哆嗦,但这会儿太高兴了,也就顾不得了,而且要是让易谦知道的话,说不准他就要被“强行”带回屋里去对着炉子看雪了。
后背忽然被什么东西砸中,夙涯回过头才看见易谦正蹲在雪地里捏着雪球——刚才就是这个人偷袭自己呀。
“阿夙你再不动手,今天就等着被我砸成雪人吧。”
易谦的声音被吹散在风里,零零碎碎地飘入夙涯耳里。然后那孩子也矮下身在雪地里抓了一把雪,团了几下,扬手就要朝对面砸去。
但是……才要把雪球丢出去的时候,夙涯却是犹豫了,同时……鼻子上好像被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打个正着,整张脸都连带着遭了殃。
“阿夙!”易谦赶忙跑去夙涯身边,伸手拍去孩子脸上的残雪,亟亟道,“你怎么停下来了?”
怎么都不该忘记了如今是易谦养着他,再开心都不能逾越了那层规矩,他刚才要是把雪球丢出去了,万一砸中了易谦,让那人生气了怎么办?
易谦将夙涯脸上的雪擦干净了才发现孩子那张圆嘟嘟的脸这会儿已经被冻得有些发红了,他捧着看了一会儿,道:“冷不冷?”
夙涯摇头。
“我倒是觉得有些冷了,这就进屋去了,你再玩一会儿就进来,别给冻出病来。”易谦拍了拍夙涯的脑袋,这就提步离开,也没有进屋。
夙涯暗暗舒了口气,看着手里的雪球,他索性就又挖了一堆出来,开始自己堆雪人。
后来来了一些府里跟夙涯年纪相仿的侍者,孩子遇见孩子总是更要亲近一些,夙涯也觉得一个人玩着没太大的意思,于是几个人就一块儿玩。最后那个好不容易堆起来的雪人,在激烈的对战中被砸得面目全非,夙涯也酣畅淋漓地赢得了胜利。
那时的他没想到那些忽然出现的侍者是易谦叫来的,他就那样接受了那人的好意,在帝都那一年的大雪里放开了玩,笑声被不曾停歇的风吹得几乎回荡在整个园子里,就像再小些时候那样,那一年有亲人在侧,父母在堂,他玩得累了可以扑进双亲怀里,然后酣酣地睡上一觉,醒来时,能够看见母亲慈爱的眉眼。
15.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二)
那些侍者不过刚好也在别处玩雪,被易谦瞧见了,便叫来与夙涯一块玩耍了。
雪地里那孩子扑着身上的披风,已经被风吹红的脸上却绽放着比以往都要开怀的笑容,就好似平地亮起了光一样,看得易谦也不由会心微笑。
易谦小的时候也有这样一回,跟皇帝在皇宫的一处小院子里玩雪,不过没像夙涯这会儿如此放得开。
视线里白色弥漫,但那个跑来跑去的小小身影却依旧清晰,深色披风将他罩着,像个墨团一样,在白雪里窜来窜去。
易谦站在一旁回廊下望着跑在纷扬落雪里的夙涯,信步就踏入了雪中,顺手折了身旁树上的一节枯枝拿在手里,这就默默在雪地里写着什么。
孩子的欢笑声回荡在耳际,视线余光里依旧是那个小小身影不停蹦跶的样子,易谦右手握着枯枝,也不知这会儿是要写什么,就是凭着心意这样比划着。
那一头笑声停止的时候,易谦还沉湎在某种思绪里,全然不觉,这样写写画画一直到结束,抬头时,才见夙涯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自己跟前。
孩子立得像根木棍一样,笔直笔直的,衣上落了好些雪,脸上眉间也都是白色的雪花,但他不去拂,愣愣地站在易谦跟前,低头看着雪地里并不清晰的痕迹。
“傻站着做什么?”易谦将枯枝丢开朝夙涯伸出手——他特意换了左手,方才右手露在外头都快冻僵了,左手藏在披风下面还暖着。
夙涯如今两只手都被冻得通红,他就不好意思拿出来,在披风下面搓啊搓,犹豫着咬起了嘴唇。
易谦俯下身将夙涯抱起,吓得孩子惊呼了一声,忙伸出手环住易谦的脖子。
易谦笑着将夙涯抱进屋里,才跨进门槛,里头一阵热气迎面而来。夙涯伸手将脸上的水珠擦去,又见易谦眉宇间也沾着才化开的水珠子,便想要伸手帮易谦也擦了去。
然而怀里的孩子将动不动,一脸踌躇,视线没个落脚的地方,易谦看着忍俊不禁,稍稍将脸凑了过去。
眼见着易谦已经有所表现,夙涯便大着胆子捏了袖角往易谦脸颊上移去,然后一下一下,小心翼翼地擦着。
易谦很是享受的样子,抱着夙涯继续往屋里走,待夙涯把水珠都擦完了,他将孩子放在铺了软枕的榻上,两人挨着坐好,又开始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