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努能够以罪人禇英之后的身份,一路从一个小小的辅国公爬到今日的位置,自然还是由他的一套的。
不过片刻功夫,他便布置好了见面的地方,就在府内大殿与后殿相接的二门前,四个虎背熊腰的护军军士站立在两旁,中间以一张方桌相隔,方桌两边放了两张方凳,桌上还摆着两盏热茶与一小碟红豆粘糕。
胤礽在方凳上坐下,轻轻抿了一口那茶,眉头顿时便皱了起来。
显然,同样是拘禁,胤禔这里的生活条件,较之当初胤礽在咸安宫的,可要差远了。
36.伤痕
胤禔很快就被军士们簇拥了上来。
较之一年前胤礽见到的那个意气风发的,每一根汗毛里都充斥着“我很得意”的味道的直郡王,现在被军士们簇拥过来的胤禔却是老了很多。他的辫子垂在后边,胤礽看不见,但是他那曾经修饰整齐的胡须,现在却已经变的斑白了,而且拉拉杂杂的,怎么看怎么狼狈。
而且,看那些军士对他推推揉揉的样子,哪里还有半分对皇子阿哥的尊重。这还是在他面前,没外人的时候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胤礽不知怎么的心头忽然有些梗塞,想来如果他还留在此前的那个世界的话,只怕也就是胤禔这样了吧。
这样一想,胤礽顿时没了刚来时候那种自矜的优越感觉,整个人也收敛了那种此前那种懒洋洋的态度,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态度平和的轻声唤道:“大哥。”
“胤礽!”胤禔闻声立刻抬起了头,全身上下的气势也在目光接触到胤礽的瞬间变得格外凶猛,宛若将要嗜人的兽,喉咙也发出嗬嗬的声响,看上去格外危险,“你来这里做什么?来看你将来要居住的地方吗?”
胤礽皱眉,“大哥想多了,孤只是奉皇阿玛口谕,前来探望大哥罢了。”
“是吗?”胤禔大马金刀的在胤礽对面坐下,仰头一口饮尽了杯中热茶,随即将杯子猛地摔回桌上,“酒呢?爷的酒呢?是谁上的酒?竟然拿这劣茶来冒充爷的酒!”
胤礽冷眼看着胤禔把一张桌子拍得砰砰响,原本还有的一点儿同情顿时全数烟销灰灭,不耐道:“大哥,你且消停一会儿吧,弟弟可以奉了皇阿玛口谕前来看你的,你还是先接听了皇阿玛的口谕吧。”
“皇阿玛的口谕?”胤禔仰头大笑了一阵,到底还是站直了身体,甩了甩箭袖,隔着方桌跪下,叩头,口称“罪臣胤禔恭听皇父圣谕。”
整个府邸的气氛瞬息间安静了下来。
胤礽闭了闭眼,站直身体,开始回忆并诵念来此之前康熙说过的话:“朕闻大阿哥胤禔,幽禁府内,时常口出悖逆之言,今赐《老子》《庄子》二书,宜自勉励。又,大阿哥所分上三旗佐领、可尽彻回给与胤祯;所分镶蓝旗佐领、给与弘昱(胤禔长子)。其府内所分包衣佐领、及浑托和人口,并所分奶糖份例,一律均分,以一半给与胤祯、一半给与弘昱。钦此!”
口谕很简单,因为康熙本人就是在极其放松的状态下说的话,并没有那些大学士们拟旨时候的拽文润色,极其的口语化,一听就知道他说的什么。
先是皇帝对胤禔的警告,要他老实做人,接下来就是对他的财务的分割处理,一句话总结,就是一半给幼弟,一半给长子。
简单明了,正是康熙理事的一贯风格。
然而,就是这么简单的几句话,胤禔却花了老长的时间才领会过来。
“……”说不清跪了多久,胤禔才终于回过神来,叩头,平平淡淡的完成接听皇父口谕的最后一步,“罪臣谨遵皇父圣谕!”
一句话落,周围竟然响起一阵不小的呼气声。却原来,刚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专等他反应看了。眼看他终于接旨,放松之下,众人共同呼气,居然形成了不小的响动。
胤礽也是压力不小,康熙居然让他来做这个恶人,实在是有些为难他,好在现在终于完成了!
在心头抹了把汗,胤礽再也不想在这个地方停留下去,匆匆道了一句“既然大哥已经聆听了皇父圣训,弟弟这边告辞了,留步!”便准备离开了。
“殿下且慢行走,罪臣还有一句话想问殿下。”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却传来胤禔的声音。
胤礽本能的觉得这句话不含善意,但是在这么多护军军士的围观下,还有自己的侍卫的注视下,他想不出除了顺应胤禔的话语留下转身之外的应对办法。
“大哥还有什么吩咐?”
“殿下乃是国之皇太子,罪臣微末之身,岂敢吩咐?”胤禔嘴角勾出一抹诡异的笑,“罪臣只是想请教殿下一个问题罢了。”
“大哥请问。”胤礽不快皱眉,口气已经有些不能保持温和了。
胤禔嘴角裂开一个大大的笑,双目直直看入胤礽眼内,一字一顿的问道:“皇阿玛他,知道了吗?”
皇阿玛,他知道了吗?
胤礽愕然,这是个什么问题?皇阿玛知道什么了?
嘴唇翕张,正待训斥胤禔问这么句无头无尾的话是什么意思,却突然注意到胤禔嘴角冷厉的嘲讽,胤礽忽觉脑中一痛,一个个从来没有见过的画面陡然炸了开来:
静谧的午后,年轻英俊的皇帝手握着卷册,靠坐在矮榻上倦极入眠。然后,身着明黄色皇太子常服的十五六岁的少年走了进来,摄手摄脚走到榻边,低头,注视榻上睡着的人良久,终于再也抑制不住眼中几乎翻滚出来的爱意,在睡着的年轻君王的唇上,烙下轻轻一吻。
少年皇太子眼中的欢喜还来不及收起,门外却响起了不合时宜的惊呼。少年皇太子猛地转头,飞快缩回去的脑袋,赫然便是刚刚长成青年模样的皇长子:胤禔。
场景转换,还是年轻英俊的皇帝,只是这回皇太子却跪倒在了皇帝的面前,旁边是洋洋得意的青年皇长子,嘴唇不断张合飞快的说着些什么……
脑中的画面还在飞快的变换着,胤礽却已经没有了半分精力再去留意那些画面了。
“胤禔!孤杀了你!”胤礽以他从来没有过的敏捷往身上一摸,随即反手一把掣出旁边军士身上的佩剑,隔着方桌便向着胤禔刺去。
胤禔侧身一让,同时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方桌,胤礽的剑尖斜斜从他眉畔划过,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红痕,结出几颗殷红的小血珠。
胤禔对那几颗小血珠毫不在意,纵声大笑,“胤礽你来啊,你有本事今日就在这里杀了我!”一边笑着,胤禔抓起身边的方凳对着胤礽砸过去。
“杀了你!孤杀了你!”胤礽双目充血,左手横臂硬是挡开方凳,右手手腕一抖,剑锋对着胤禔的脖子全力劈了过去!
“保护太子殿下!”
这个时候,周围的军士侍卫终于反应了过来,苏努率先出剑荡开了胤礽的剑势,两个军士趁此机会出手抱住了胤禔,然后拖着他往后边跑去!
胤礽身后的东宫侍卫也不含糊,只是碍于胤礽手中有剑,到底过了两招才勉强仗着人多势众制住了势若疯虎的一心想要杀进后殿去的太子殿下,也顾不得犯上,两个身高体壮的侍卫仗着身体优势将太子牢牢抱住,一人一边的将太子扶出了皇长子府。
一出府门,胤礽便晕了过去。
37.破碎的情意
胤礽!
胤礽!
胤礽!
……
反反复复声音不断在耳边响起,胤礽恼火不已,好几次都想大声吼出来,“叫魂啊,老子是沈季,不是什么胤礽!”只是话到了嘴边,却总是说不出来。
一种发自心底规避危险本能迫使他每每想要开口时候将这句话吞了回去。
就算是在睡梦之中,他依然记得,沈季这两个字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碰禁忌。
碰了,就会死!
他不怕死,但是他还想活着。
眼前无序闪过无数凌乱画面,有被身着龙袍年轻康熙抱在怀里牙牙学语婴孩,有跌跌撞撞非要自己爬上马背小小少年,有初掌权柄意气风发青年,有秘密被识破而惊慌失措少年,有在一众兄弟环伺下心力交瘁青年……
这些画面很凌乱,出现次序也很是混乱,前后彼此间也没有任何逻辑可言,可能前一秒还是一脸渴慕望着皇父太子,后一刻马上又会变成书斋里刻少年,胤礽看极是费力,花了好半天时间,才终于辨认出,这所有画面中主角都是一个人。
是了,他已经不是二十一世纪那个沈季了。
他已经死了,前不久借身还魂到了清朝刚刚被废倒霉太子身上。他妻,他子,他那个温暖小家,他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而这些,应该就是“他”过去了。
“过去”诱惑,是很惊人!
一想到自己可能得到这个身体记忆,以后再也不用在面对每一个陌生人时候费力试探猜测他与自己关系,小心翼翼拿捏自己说话语气,再也不用面对来自皇父以及兄弟们试探心力交瘁,再也不用担心因为不知道过去而某日踩中兄弟们布下陷阱而不自知……深沉如胤礽,也忍不住从心头兴奋起来。
每日都过得如履薄冰他,实在太需要一个这样保障了。
几乎是迫不及待,胤礽凝神开始强记起这些凌乱画面来。
记忆一开始,胤礽就知道,自己错了。
就在他决定接触这些记忆画面那一瞬间,仿佛一道闸门打开,无数情感如同洪水般蜂拥而下,或者倾心爱慕,或者刻骨仇恨,或者战栗恐惧,顷刻间便冲入了他脑袋,无数放大了几十倍几百倍甚至几千几万倍激烈情绪,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无尽悲伤,明明伸手可及却不能碰触绝望爱恋,手足兄弟们步步逼迫,刹那间翻脸无情皇父打击,激越情感,在看不见空间里相互角力,在胤礽身体里形成一股无形浪潮,意图驱逐呆在这个身体里但又不属于这里灵魂。
一拨又一波绝望痴缠痛苦恐惧等纠缠在一起负面情绪冲刷着胤礽意识,胤礽整个人都被那种浸满了痴绝情绪湮没,入骨寒冷一寸寸攫取着他心脏,胤礽知道不妙,但是他已经想不出任何办法,或者说他已经分不出任何心力去想办法,在这样痛苦绝望情绪下勉强记住自己是谁已经花费了他全部精力,甚至,随着时间流逝,就是这么简单事情,他都有些力不从心了。
就在胤礽觉得自己即将被冻死在这不知道意识空间里时候,身体对外界感觉却突然敏锐起来,似乎有谁将他抱了起来,温温体温从四面八方传来,刹那间便将冻得他几近麻木入骨冰寒化去。
刚刚经历过那种可怖仿佛一切将要失去寒冷,此刻温暖便显得尤为可贵,胤礽忍不住蹭了蹭,一种从心底散发出来暖洋洋舒适让他不由自主叹息出声。
“胤礽?”抱着他那人在他耳边焦灼低唤出声,竟然是康熙。
“皇阿玛?”胤礽僵住了。
这一次,胤礽清楚感觉到了胸腔之中情潮涌动。
不是他感情,却在他身体里悸动。
胤礽从来没有像这样清楚地意识到,这,是别人身体。
“胤礽!”环抱着他手臂骤然收拢,胤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脸上。
胤礽压抑住胸腔中几欲喷薄而出爱意,平静睁开眼睛,“皇阿玛,儿臣不孝,让您担忧了。”说着话,就准备爬起来行礼请罪。
“别乱动,好好躺着,”康熙连忙按下胤礽,仔细给他盖上被子,“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儿臣不能为皇阿玛分忧事,已属不孝。如今更累得皇阿玛处理政之余还要担忧儿子,实在是罪该万死!”胤礽小心翼翼避开和康熙视线相交,“胤礽不敢为自己脱罪,只求皇阿玛千万保重自己龙体,勿要使皇玛嬷担忧。”
“你不过是受胤禔那逆贼魇害罢了,何罪之有?”康熙面色平淡。胤礽知道肯定不是这么回事,但是他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去计较这个,况且以胤禔品行,无论是为了他自己还是本尊,他都没有放过他理由。
微微合上眼睛,胤礽压抑着心头上涌情意,故作迟疑问道:“皇阿玛,大哥他……”
“哼,不必再叫他大哥,从今以后,我爱新觉罗氏再没有这么个人!”
得到了满意回答,胤礽再也没有和康熙周旋下去心思,便假装困倦慢慢睡了过去,听得康熙召来太医给他诊了脉,耳听着太医明明察觉了他装睡却还是跟康熙撒谎说他只是神思疲倦睡着了,睡醒过来后就好了,听着所有人等在康熙命令轻轻退下,又等了好一会儿,确定所有人都出去了,不会有人不识相进来打搅他“休息”之后,胤礽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想起来了,此前看过画面中,有太子藏宝地点。
寻宝亢奋暂时压过了精神不济,胤礽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即使是站起来那瞬间眼前昏花了一下也不能阻碍他热情,胤礽随随便便往身上披了件袍子,然后扶着床柱,伸手往床架上方流苏后面摸去。
说起来,此前胤礽因为自己多半住在西暖阁缘故,再加上他惯性认为人们会喜欢将重要东西藏在书房隔间或者暗室里,于是他寻宝重心一直放在西暖阁,和此前被本尊当做书房继德堂。
谁会想到本尊会将他那么重要东西放在他自己都不怎么去东暖阁里卧室里边呢?
胤礽一边腹诽着,一边按照看到记忆画面动作,果然,在那象征着百子千孙葡萄雕花床架上摸到了一个啄食小鸟后,胤礽两个指头夹住小鸟尾巴,轻轻一用力,咔嚓一声轻响,一把嵌在半边木质尾巴里边银质钥匙到了他手里。
胤礽长长舒了口气,取出钥匙放入自己贴身荷包里,将鸟尾巴按了回去。
隔着荷包感受着银质钥匙硌在手心感觉,胤礽用力咬了下舌尖,警醒了些,无论如何,他有了更多活下去资本,他这一次一定要活下去。
38.不能吃的樱桃
拿到了钥匙,胤礽反而不那么急着看宝藏了,当然不想闹出太大动静也是一个原因。他回到床上靠着床头坐好,胃部从刚刚醒来就有一种麻麻钝痛,有几分像是饿过了头感觉。
轻轻拍了拍手掌,高三变从外间推门进来,“爷?”
“现在什么时辰了?”
“申时末刻,”高三变看了下胤礽脸色,又加了一句,“今儿是三十。”
“……”胤礽默默地抬手摸了摸肚子,“传饭吧。”
因为担心胤礽随时醒来要吃东西,小厨房里一直都是准备着东西,是以他这里一声令下,那边不到一炷香功夫,饭食便送上来了,竟是比听到胤礽醒来而惊喜交加赶过来石氏还要快一步。
石氏腹中胎儿已经足月,临盆就在这一两日。胤礽当日回京后先是在畅春园歇了一夜,次日便直接去了大阿哥府,这还是分别那么久来第一次看到石氏这肚子圆滚滚样子。
“爷。”即便大腹便便,石氏依然雍容不改。当然如果胤礽足够细心,也许可以看到她那微红眼圈,只是胤礽显然没有这份体贴,所以他只是在心头赞叹,这样女人,果然是生来就要做皇后。
“你来了,”胤礽放下手中吃到一半白粥,站起来从宫女手中扶过石氏坐到一边矮脚榻上,“这两天,让你担心了。”
石氏嗓子哽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微带着嗔意道:“爷知道就好。”
胤礽赔笑,“不过是传句话而已,谁想到会发生那些个事。”虽然还没确切知道康熙对老大用什么理由除名,但是有着镇魇太子实例在前,此次想必也逃不了这个窠臼是了。
眼看着石氏还是垂着眼帘不理人样子,胤礽心头微微有些好笑,伸手拉了拉石氏手,“用过饭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