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眼瞧了瞧刘欣,见刘欣脸上焦急的神色露出来,心里敞亮多了,微微笑笑,沙着嗓子道,“我没事。”
刘欣亲自去端了茶水来,喂他喝了两口,放下茶盏,出了会神。
“你回来朕身边,有两年了。”
“嗯。”低烧使得他眼神透亮,低低地应了刘欣一声。
“朕可不会傻到再把你放出去,就是毁掉,朕也不能放了你了!”
他只觉这话被刘欣说的无比压抑,又答不出什么,只能哑声道,“我的命本来就是您的。”
“你还想他吗?”刘欣问的竟有些小心翼翼。
他支棱着胳膊勉强坐起身,鼓足了勇气似的说了一句,“皇上不再跟我提别人,我会好好呆在您身边。”
“朕今儿真有些失态。”刘欣自嘲地笑了笑。
熬好的药被送进来,一阵袅袅的药香,刘欣淡声一句,“搁下吧。”
送药的宫女便退了去,殿内又是一片静谧,他只觉君王的脸在袅袅的药气蒸腾下,愈发得不真实,一时间有些意乱情迷的感觉。倒是刘欣先端起药碗,就这么端着,也没说喂他也没说等药凉,这样晾了一会,自己喝了一口。
他有些诧异,低声唤了一句,“皇上。”
“嗯,”刘欣沉吟一声,“这样苦,总是叫你喝这苦药难为你了。”
他向来怕苦,跟着王爷身边时,因为王爷看管不严,他常常不吃药;而回到宫里,因刘欣的在意,他便逃不掉吃苦药的差事。这一下却顾不得这许多,低声道,“是我的药,您不能乱喝。”
刘欣眉眼里起了怒意,“这样苦的药喝了两年还治不了你的病!太医院这帮饭桶都想告老还乡了不成!”
他见刘欣那样着急的样子,忽而浅浅一乐道,“人力不能回。”
这是很久前市井的一位老人给他的预言,这么玩笑地一说,却像是一口大钟狠狠地撞在刘欣心上,见刘欣的脸白了一阵,他自知失言,轻轻咬住下唇。
刘欣烦恼不已,勉强抑住心情,喂他喝了药,嘱咐道,“休息吧。”
窗外仍旧是电闪雷鸣,的确是休息的好时候,他见刘欣一直眉心不舒,道,“皇上也来歇着吧。”
“还有些奏章没批完,你先睡吧。”刘欣淡淡笑笑,替他盖上薄被,径自去了书案前。
他闭目养了一会,时不时偷眼瞧瞧书案前的刘欣,只觉刘欣手上的那份奏章一直没动,没有朱批没有驳斥,刘欣便那么愣着。他心里升起一股不自在的感觉。
26.爱情奴隶
在爱的过程里,总是顺应的一方,实际从不曾得到爱,只是爱情的奴隶。
他是爱情的奴隶,也是他的奴隶。
在爱的过程里,总是强势的一方,恐怕很难得到爱,不过是爱情的奴隶。
他不过想要好好爱一个人,任江山万里,绵延缱绻,只要握住一双手缱绻绵延地走下去,却还是沦为爱情的奴隶。
或者,他只是自己的奴隶。
万里江山,君临天下,要顺应一个人多么困难,像温暖一个人一样的困难,他总是强势的,倦极时候才会温柔流露;而他想要宠爱的那个人,总是听话的,小心翼翼地顺应他的心思。
这一场轰轰烈烈的迷乱。
黎明时分,刘欣又遣人去叫了太医。老太医实际一直候着,听得殿内总管太监尖利的嗓子宣传,整了下仪容便入,见了皇帝怔怔的。
太医行了礼,宽慰道,“皇上不必太担心,大司马的病一时总不致坏的。”
刘欣淡淡点一下头,仿若不闻。只把身畔立着掌灯的太监吓得一个哆嗦,这样话早几日说出刘欣还是要暴跳的,指不定这殿内哪个奴才的小命就要跟着丢掉,不过自那一日君王与大司马争吵后,忽然平静很多。
这个掌灯的小太监才来殿前服侍一月,已把君王的脾气摸得极清。自程喜程公公被刘欣打发走后,殿内的太监便走马观灯似的换,还没有谁能伺候君王满三月的。小太监被分拨过来正是刘欣与董贤相处平静的一段时候,老实说,差使并不难做,许是年纪还轻,对君王的事他还留有几分好奇,闲暇时候也会打探两句,一次正被总管太监撞上,结实地赏了他两耳光。总还是轻的,是以此后他不再打探皇家闲事,一双眼一双耳却没有闲着,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君王与大司马起了争吵,他掌灯时候见了君王打了大司马一下,随即又紧张地叫来太医。
再之后,他进入换灯油,见了大司马已入睡,只留下君王一手支颐对着案上的奏章,轻轻叹了一声。
好像就是从那以后,君王对大司马的事便总是淡淡的。
刘欣挨着沉睡的董贤坐下,在他头上试了试温度,似乎从他回来后,自己时时刻刻都在做这样事情,渐渐地也会倦了,再见了他因不想面对一件事而晕厥时,也会对着太医淡淡道,“去看看吧。”再不若从前的暴跳如雷。
实际不用试,床上的人一张脸因发烧而变得绯红,他将手久久地搁在他额头,没有说话。
太医已开出了方子,才听得刘欣淡淡说了一句,“总是这样,急事时候就发病。”
老太医接道,“总这样一时才不致坏,心病既是不能治,只能通过身体发出来,皇上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帘外的雨又一点一点飘洒起来,连绵不绝。
这场雨,从开春下到现在,淋淋沥沥飘了半月,却也不过惹得人心里腻烦;于刘欣而言,却像是下了他人生中最大的一场雨,大到荡涤了过去、现在,也看不到将来。
多么可笑!一个君临天下的君主,因为一场雨,感到看不清将来。
殿内又静下来,只听得雨丝调皮地荡涤在窗棂上,偶尔发出一声响。他淡声道,“我总还能猜出一点你的心思,我早说过的,嫌贫爱富自古有之,我不致使你太为难的。”
因为我会强过他!一千倍!一万倍!刘欣在心里狠狠道。
董贤竟睁开了眼,他不过是虚弱,却并没昏迷,一双昭若明星的眸子温顺地打量着眼前人,笑笑说,“皇上把臣看得错了。”
要顺应一个人多么简单,不反抗就是;要顺应一个人又多困难,不敢反抗罢了。
“把自己缩起来,生病、发热、晕倒,阿卿,你一生只有一次是顺着自己走,跟他离开的那次;从此后,再遇上事情,就是这般不爱惜自己!”
他蜷在被窝的手轻轻握了握,微微一笑。
那有什么办法,柔弱的、软弱的也是懦弱的,因为打小时候遇了困难便是自己扛着,失了算也是自己担着,一次一次,无人关心无人过问,直到一次急到晕厥,再醒来时候一切都已安好。
原来,这个世界并不是少谁不可的;原来,有些困难,貌似会压死自己的困难,在别人看了不过小事一桩。从此后,再遇到什么两难事情,他便会发病,从身体里发出病来,等待醒来那一刻,一切都是安好。
也许会有一天再也不能醒来吧?他也曾这样问过自己,随即淡淡一笑,那就不要醒来,这个地方,又有什么值得留恋呢?
只是痛苦!
“皇上真是把臣看得错了。”他喃喃。
“是朕错了。”刘欣若有所思。
听到他喃喃地接下去,“不是臣不愿见风使舵、慕强爱强,亦不是臣不敢,而是旁人不要,无用之人要来何用?”
刘欣吃惊地看着他,顿了好一会才叹了一声,“你何必搓磨自己?”
这个骨子里一向透着顺从软弱的小家伙,想激得他杀了自己,头一次,居然不再哀求他而是一心求死?
“好疼。”他似乎在梦呓,沙哑着声吁了口气。
疼?他惊疑不定地看向床上的小家伙,与他对视着。他没有躲,淡淡地淡淡地看向他,这并不像在忍受疼痛的折磨。他看着他,想到太医说过,越到后来病人的身子会越发虚弱,各种感官刺激变强,疼痛麻痒并发,若是不能早去了病人的心病,到以后,多留一日只是多受苦一日。
可是还那么早,才第三年罢了。他才回到自己身边第三年,明明有十年的光阴可以耳鬓厮磨,可是才第三年,他已痛到一心求死。君王的心也跟着痛起来,细细的汗液顺着额角流下。
“我会治好你的,你要相信我,”刘欣握住他手,恳求一般地道,“我不再疑你了,不过……”
他停了一下没有继续,喃喃转开话道,“你心里的病总是要自己医好,不能任性。”
床上的人梦呓一般缓声道,“好不了的。”
“你这是什么话?”刘欣还耐着性子低声呵斥一句。
他便闭上眼睛不再答话。
只是第三年,一个人的心性怎么会改变至斯;这是第三年,偏偏在这个时候,北面的急奏报靠山王再次招兵买马,蠢蠢欲动。
他只要十年,十年与阿卿相依相守,居然都达不到。东有皇太后,西有朝臣,北有虎视眈眈的刘聍,他自己呢?他的爱情,何去何从?
那一天,他放下奏章,愣了很久很久,最后,那份奏章被他投进火盆,没有答复,没有朱批,没有片语之言。也是从那一天起,他再对着董贤的事面上总能保持淡淡的,哪怕心内如火焚一般,面上却可以保持淡淡的。
他却想不到,从那一天开始,阿卿对着他时,也可以变作淡淡的。
或者,他们始终是爱情的奴隶,迷在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宫闱禁恋里,谁也顾不了谁,谁也不亏欠谁。
27.花前月下
春去秋来,雁离雁归,距刘聍反叛脱离已有了四个年头。梅舞记得,第三年里刘聍就曾对大汉朝挑衅,据那边的探子回报,刘欣还很恼火。
可王爷却搁下了。
门外的风景真好,他倚门而立,见王爷默默地站在杨树下。杨树开花,并不美好,正是早春时分,微风一过,满院的杨花簌簌掉落。王爷着了一身白袍,白衣绿花相衬下,显得凉薄又凄苦。他心道,王爷这半生实是忧多乐少,自然对艳丽的花没有太大喜爱。
他的妹子是在第二年里寻到的,王爷没有过多干涉,似乎陆皓出离对王爷的打击很大,他给了妹子银钱,嘱她远远走开,便回了王爷身边。
他心里叹了一声,道,“爷,回屋里来吧。”
刘聍哼了一声,并不作答。
梅舞只得站着,颇为尴尬,他这屋子建构颇为特殊,背阳,屋内长年阴恻恻的,出了这小小院落又是一间小屋,风一起,便形成道道穿堂凉风,他又说了一句,“这穿堂风最毒。”
良久听得刘聍冷冷地道,“我身体好着呢,你担什么心?”
梅舞心想,我明明是关心你,怎将我一片好意当成歹意?当下却不动声色,赔笑道,“王爷回来小舞陪你说说话不好么?干么要站在风口?”
刘聍才应了一声,道,“你身子不大好。”站了一会,进了屋。
梅舞便点了一盏烛火,屋里才亮堂起来,听刘聍道,“你来我身边坐下。”
梅舞依言坐过去,烛光摇曳中见了他发间似乎隐隐掺杂几缕银丝,霎时起了顽皮心思,笑道,“王爷能瞧出我有什么不同么?”
见刘聍愕然,茫然道,“什么不同?”
梅舞幽幽叹了一声,道,“王爷不注意小舞好久啦,小舞却时时注意着你的变化呢。”
刘聍只见烛光下一张狡黠又美好的脸孔静静地瞧着自己,眼里颇有委屈的神色,霎时间心驰神荡,听得小舞道,“就这样,不也是好。”
他心道,自己半生戎马,受的封赏无数,娇妻稚儿,还有这养在小院的梅舞,就这样也是好,心里叹了一声,缓缓伸了手覆在梅舞手上摩挲,一时无话。
手间似乎有什么异样,抬起梅舞手在烛火下查看,见伤了一片,起了疤痕,小舞肤白,这疤痕在手上更显怵目惊心。
刘聍心想,难怪问我有什么变化,原是他小孩子心性,撒娇撒痴。他默默一想,道,“你有二十五岁啦。”
梅舞微微一笑,接道,“我跟你七年了。”
“好,好啊,”刘聍在他手上拍拍,似是抚慰,低声道,“七年了,我瞧,也没太大变化,倒还是跟从前一样孩子气。”
“不是,是我老了。”
刘聍微微一怔,二十五岁,是不算老,可确是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对于养着的杀手来讲,更是大了。细看他的眉眼,一点儿也显不出年纪,仍像十七八岁的模样,笑笑道,“胡说,你就是任性,我养着的人里,就是你最任性。”
小舞微微一笑,问道,“王爷不是去年就想要往汉朝反攻,怎么拖了这许久?”
这一下拉回了刘聍的思绪,默默无语。
“王爷是想等董贤不治,再举进军?”
刘聍横了他一眼,道,“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四年前于那集市摆摊算卦的人是王爷派出的,不过王爷,宫里毕竟名医遍布,当真治不了他,也有十年光景拖着,六年以后,这天下是什么光景又难说了。”
刘聍站起身,道,“哪里要十年之久,我的探子回了,五年便可拖垮他,再者我了解他的,心重难医。”
“五年?”梅舞暗暗心惊,便是说当初那个曾与他在王府共存经年的小家伙至多挨不过明年,“可……”霎时间,他张口又闭,说不出话。
听刘聍淡淡道,“三千六百日,连夜间也算上,可不是五年?刘欣要留他的命没那样容易,太医胆小不能实说也可理解。”
梅舞明明听他话里有凄苦之意,道,“王爷这时候心软……”
“谁说本王会心软?”刘聍打断他话,“熬不得多久,到他一死,刘欣必定大伤,到时自有计较。”
“不过他始终也在王府住过……”梅舞暗暗心惊,一时接不下话。
“那也无法。”
梅舞心道,怪道人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那人虽不会武功,在王府几年也颇帮了不少忙,瞧他的样子,也是知道被利用之实,竟然也半点没有怨言。当初王爷弃了他送回宫里,几乎就是将他推到死路,这一下,竟还这样算计。梅舞虽是跟在王爷身边久了,对生死之事早已看得淡了,甚至之前还要出口劝谏王爷,却不忍见了与他一样身份的人真被弃之如敝履,倒像比自己经历了更难过,霎时间显在脸上。
刘聍眼见他瞬息之间脸色万变,心知必是前话得罪了他,心道,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可不能再起了乱子,收摄心神道,“你又胡想什么?”
梅舞摇摇头,不答。
刘聍道,“也不妨告诉你,拖得久了对我也没有好处,我的大军已在准备,待不到明年了。”
“王爷是说,近日就会有动静么?”
刘聍缓缓点头。
梅舞道,“指不定还能见着那人最后一面。”
刘聍苦笑道,“你怎么不了解刘欣,他跟刘欣分分合合多少次,这一回再出错乱,刘欣定会杀他,见不着的。”
梅舞道,“不了解皇上的是王爷您,皇上不会下杀手。”
刘聍皱眉道,“这话是怪本王心狠手毒了?”
“不是,”梅舞微微摇头,“我听人家说‘无情最是帝王家’,王爷这样做,也没什么不对,像皇上这样才弄的江山不稳。”
刘聍心下思量,他倒看得长远,苦在陆皓不在身边,身边养着的一干杀手,实是陆皓最优,最后竟叛逃出去,拖了这些时候,实也是寻陆皓的消息,当下却不动声色道,“不过你还跟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