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还没想。”我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否有些发颤。
不想承认这是心有灵犀,但期盼着他能说出自已想让他说出的话。
“要不,跟我去一趟外面吧。”他没有平时的那种“霸气”,似乎有些不确定。
“你在哪儿呢?”我走到窗户边向外张望。
“我也刚起床,过十分钟咱们在门口见。”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下楼,看见岳刚双手插兜站在院子的假山边,换了便服,一件浅绿色的夹克,显得很随意。也许是昨天刚洗过澡的原因,短短的头发闪着亮光,脸上也比平日更加红润,让我觉得,周围甚至整个世界都被他照亮了不少。
他轻笑了一声:“真没什么事吧?”
我点点头,不知他怎么会这样客气。
“那走,路上再跟你说。”
我对省城并不熟悉。虽然工作后来过几次,但仅限于宾馆和厅里这条线路。他说的坐几路几路然后再倒几路几路的话,根本没在意,反正跟着曾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三年的人该不会错到哪里。
因为是星期天,公交车很挤。我和岳刚一前一后被夹在人丛中不能动弹,更别说要说点什么。他一手抓着扶杆,一手放在我肩上,仿佛怕我丢了似的。
手心很暖。看着车窗外飘过的楼宇、广告、人流,觉得身处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有一个人在身边站着,一路开往不知目的的方向,这情景似乎在梦里出现过。
转身看岳刚,他也冲我笑了一下,并用力捏捏我的肩膀,心顿时象被温暖的水流淹没,熨帖、坦然、安详。
转车的时候,岳刚告诉我想去开发区看一个外甥,孩子刚从技校毕业,一个人在外孤孤单单的。
到了公司门口,岳刚叫我在一边等着,自己掏出手机联系。远远地看见他反复打了好几次,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不好。
大概过了二十多分钟,一个身材单薄的小男孩才从门口跑出来,岳刚朝他摆摆手,两人一起向我这个方向走过来。
“这是赵叔叔。”岳刚指着我说。
小男孩怯怯地叫了声叔叔,看上去刚满十七八的样子。
他对岳刚解释公司里管得太严,休息也不让随便出门,好说歹说组长才准了一个小时的假。岳刚听着不住地皱着眉头。
我连忙说:“赶紧吃点饭吧,有什么话饭桌上再唠。”
坐定,岳刚只顾问东问西,我就自作主张地点了四个菜,想来孩子平常吃食堂也没啥油水,所以尽着肉多的方向。
他们一直在说家里的事,不时抬眼看岳刚的表情,是忧伤、牵挂还是别的,总之和他在夕阳里,在操场上的决然不同。
“姥姥还好吧?”孩子一边吃一边问。
“唔,还是那样。”岳刚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我,“还得你妈扶着才能起床。”
我夹菜的筷子猛地一松,鱼掉在盘子里。扶着起床?意思是...瘫痪!
接下来他们再说什么我都记不太清,脑子里一直切换着岳刚爽朗的笑和瘫痪在床老人的情景。
起身时,岳刚拿出几百块钱塞到孩子口袋里,拍着肩膀缓缓而有力地说:“冬儿,多注意身体,家里没什么背景,全靠自己努力了。”小男孩用力点了点头。
我眼眶一热。忙转身到柜台前结帐。
往站牌方向走的路上,我们俩谁都没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岳刚自顾自抽烟,全然没注意到我不时询问的眼神。车也一直没来。许久,他长长吐了口气,“要不,咱们走走吧。”
街上行人很多,嘈嘈杂杂。我们俩就这样沉默着,走着,时不时被迎面的路人挤散,然后又并到一起。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解他、安慰他,刚才听到的事对我来讲,很遥远很陌生,只在小说、电视里情节的起承转合中发生过。
犹豫地拍拍他的胳膊,岳刚象才发觉身边有个我似的转头憨憨地笑:“哦,对不起,我走神了。”
他一句一句地说起他的事情。他有一个姐姐,早早嫁了人。上警校时,父亲因病过世了,母亲和姐姐倾尽全力供他上学,对于北部的农村,“全力”意味着所有物质、精神包括身体的付出。许是透支太多,前两年,母亲在劳动时摔了一跤,从此再没站起来。工作后,岳刚独自承担起外甥冬儿的上学费用,直至他毕业到省城这家公司工作。分监区的事务太繁忙,作为独子的他竟没有更多的时间回家照顾母亲,而且,监狱警察的待遇也不足以让他以更多的物质回报家人。
他的语气始终很平静,不象在诉说某种不幸的遭遇。很多次,我伸手拍拍他的后背,他都回身抿着嘴点点头,然后轻轻拿起我的手,抓在他手中,一种信任、坦诚、亲近的东西在我们之间滋生、流动,把彼此紧紧连在了一起。
那天下午,我不知被岳刚拉着衣襟拐了多少路口,走了多长的路。天色慢慢黑下来,城市的街灯渐次点亮,我们就这样说着、走着,忘了身边红尘万丈。
那一刻,我竟希望我们能顺着灯火走进一个与世隔绝的场所,在那里,我能穷尽所有地给予岳刚更多的无忧和快乐,穷尽所有地——爱他,爱这个有忧伤、有烦恼却坚强、开朗的男人。我自卑地想:与他相比,那些曾经令我无比怅然、封闭而自怜的东西又能算作什么?
(八)
被台湾一档综艺节目《超级星光大道》首期冠军林宥嘉唱红的《你是我的眼》中有这样几句词:如果我能看得见,就能准确地在人群中牵住你的手,如果我能看得见,就能惊喜地在背后给你个拥抱。对岳刚,我就有这种不能阻挡的渴望。只不过,歌中的“我”因为看不见无法做到,而现实中我却因为世俗的眼睛张得太大而无从回避、无从闪躲。
李主任又找过我两回,帮他弄所谓的情况汇报和经验总结。记得在总结培训取得的主要成绩时,我鬼使神差地加了几句:在积极做好体能训练和知识充电的基础上,第六十二期培训班从促进友谊、增进交流出发,开展了以“畅谈、分享、进步”为主题的系列活动,稳定了学员思想,丰富了培训生活,为确保培训工作圆满完成提供了有力的保障。
写这段话时,我脑海中浮现的是与岳刚从街巷深处一路走来,说家事、聊故事、彼此分担的情景。而这些温暖心灵的东西却无法对任何人尽述,只能用干巴枯燥的语言留在纸上影影绰绰地暗享。
李主任对这几句大为赞赏,用卷成筒状的纸在脑门上拍了拍:“怎么就没想到搞这么个活动,可惜了。”
暗笑老头太迂,象这种无中生有的做法不是在写材料时常用吗?难道还担心有人查啊。
我启发他:“这活动也不一定非得有个很正式的组织才行,学员之间自发的、日常生活的、数量不定的都算嘛。”
老李象是狠了狠心,“好,加上这段,嗯,”他背着手来回踱步,“这下,有严肃有活泼,有理性有感性,材料妙趣横生。小赵,有你的。”
他顺手摸了一下我的头。
我继续往电脑里敲字,老李则搬了凳子坐在旁边看。一会儿,他象想起什么似的,起身离开。又过了一阵儿,余光中出现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天啊!凶神恶煞的李主任竟给我端茶!
我赶紧站起来用手接过,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老李按了按我的肩膀,一脸慈爱的神情,“喝吧喝吧。”
他全然没有上课前强调纪律时的威严,就象一个平平常常的老人,目光里尽是宽容、慈祥、欣赏,或许还有喜爱。这目光象阳光,不,象晚照的夕阳,温和而不燥热,光华而不耀眼。
好象谁说过人的眼神是有力量的,它不属于抽象、意念范畴,而是真实存在于牛顿所概括的物质世界中。此刻,我就能感受到。即使老李一直坐在身后没说话,但我清楚地知道那束目光牢牢地落在我身上,仿佛要看透我的前世今生。
除了紧张,就是拘束。实在憋不住了,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我索性转头与他对视,老李惊觉地收回视线,装作看手上的材料,却将包含着探究、疑问、好奇的神色留在了我心里。
终于打完了。准备走时,忽然瞟见办公室另一张桌子上摆的一副乒乓球拍,猛地想起岳刚说过关于运动的事。可刚刚帮老李一点忙,就提要求,会不会有交换的不良意味。
老李见我站在门口没动,问:“有事?有事就说。”
“李主任,能不能借我这副球拍啊?”我指了指桌上。
他很痛快地答应:“行啊!以前小宋留下的,我也不太会玩,拿走吧。”
捏着球拍,低头想:老李啊,光有这管什么用,还得有地儿啊。非得让我一句一句求?
老李疑惑地盯着我,愣没看出我犹豫的潜台词。
算了,人老了脑子不够使。横横心,“李主任,总不能对着墙打吧。”
“哦,”老李恍然大悟般,用指头点了点我的脑门,“你小子,早说啊。”
他径直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拿出一串钥匙,扔给我:“旁边那个房间,有张球台。玩儿可以,不能影响上课和训练,不然,怎么拿来的怎么交回来。”
我哎了一声,兴冲冲地攥着钥匙和球拍跑出来。
掏出手机立刻给岳刚打电话。关机?这才想起看时间,已经是晚上11点多了,情不自禁地自己笑出声来。
(九)
岳刚比我想象得还要急切,吃过晚饭,就硬拖着我上楼。
象在单位一样,带上水杯,毛巾,我知道玩的过程中需要。
乒乓室应该很久没人来过,就冲李主任平常的脸色,估计也没什么人愿意和他开口。简单打扫了一下,他就嚷嚷着开球。
两三个回合后,就看出岳刚只是爱好者,爱好运动而已。更多时候,我只能把球挑高,等他挥起板猛扣。当然扣上扣不上还得另说。
房间里只听到他吼吼的叫声。
一会儿,岳刚热得满头大汗。
“先脱了衣服,哎,你不热吗?”
“你先脱吧,我一会儿。”我捏着球,看他解开扣子。
岳刚甩掉外衣的同时,扭过脸坏坏地笑:“什么我先脱你后脱,怎么象……”
我呸了一口,将球用力砸在他怀里。
只穿着背心的他,站在对面,甩了甩胳膊。或许是背心太白,或许是腋下毛发太盛,或许是逼人的汗味,我竟有些眩晕。
休息时,岳刚在我身前,擦着汗,喝着水。汗珠从他的颈窝处顺着鼓鼓的胸肌流下,浸湿了白色的背心。背心紧贴身体,隐隐约约能看到从胸口一直延伸到腹部的体毛。
我静静地坐着,细致地品尝空气中弥漫着他自然而雄性的气息。岳刚不时拿毛巾擦擦头上的汗,说:“你可想得真周到。”
“来,帮我擦擦后背,身体怎么这么虚?”
他一边说,一边递给我毛巾,转身掀起了背心。
那一刻,我知道我的身体产生了反应,是面对一个活力四射、健硕坚硬、汗水淋漓的男人身体产生的自然反应。尽管这种感觉很多年不曾有,可一旦来的时候,它便从身体的每个角落,甚至是血液里漫卷而出,冲击着我不知还能抵挡多久的心理防线。
我一点一点给他擦着。宽宽的后背犹如一座山树在我面前,肌肤色泽油亮,就象传说中古罗马战士所焕发的神秘的光,上面毛孔清晰可见,未擦的地方,汗水在灯光下闪着亮,刺得我眯上了眼。
许久,我才从恍惚中醒来,仿佛做了一场梦。
心中充满了对自己的鄙视。特别是看到岳刚转身心无旁骛的笑,特别是他接过毛巾给我胡噜去额头上不知是运动还是冲动渗出的汗水时,刚刚涌起的欲望竟如潮水般退得无影无踪。
苏醒,有时是生命的继续,有时是折磨的开始。
每一天,岳刚还是那样时有时无地晃动在我的视野中,而内心却不再空白,被他整日整夜恒久地占据着。无法倾诉,无法舒怀,无法表达,跌宕的冲突令我几成病态。
大大咧咧的他并没有察觉到这些,依旧在上课时听到哪位专家一句话,就断章取义地和我嘀咕个不停,直到老师将责问的目光移过来;依旧会在夕阳下的操场手把手身贴身教我打拳,将我反扣在身下,离得很近地问会不会还不会就真摔我个跟头;依旧会双手从前往后撸一把湿淋淋的头发,说不信赢不了我一局,汗珠甩出落在球台上,折射回的光在我眼里五彩斑澜。这时,我定定地看着岳刚,极力探寻他身上所拥有的、神秘的、吸引我的东西,追索眼神中哪怕一丝一毫的异样,只是,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太过清澈,令我在无力抗拒、无从表达又无法割舍中只得选择沉默,选择无言的守望。
下午上完课,岳刚没有象平常那样第一个跳起来,而是缓缓地在前面整理笔记本,一动不动坐着,不说话也不回身。
等人差不多快走光了,他才扶着桌子站起,面带迟疑地对我说:“晚上,你……”,顿了一下,“算了,一会儿再说吧。”然后,拎起书袋一步步往外走,心事重重。
出什么事了?家里的?工作的?生病了?脑子里一串问号。
回宿舍不久,岳刚打来电话:“晚上跟我再出去一趟,别吃饭了。”
“到底什么事啊?”
“嗯,一句两句说不清,我在大院外等你。”
换衣服时,想着要不要跟李主任请假,再打电话问岳刚又觉得没用,他连什么事都不想说,估计也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
跑到李主任办公室,现编说单位同事来省城出差,晚上叫我和岳刚出去吃顿饭,不知道啥时候回来,请个假。
老李疑惑地问:“岳刚,也是XX监狱的?”
“不是”,我脑子飞快地转着,“是办公事同事的同学,多年没见了,让一块去。”
心想,你再神通,总不能把单位同事的来历也问个底掉吧!
老李反复看了我半天,才点头同意:“早点回来啊,咱这儿离市里远,注意安全。有车吗?”
“应该有吧。”我答应着跑出去。
岳刚果然没在院子里等,而是站大门百米开外的地方,倚着一辆桑塔纳车,象是不愿让人看到,见我出来,他朝我挥了挥手。
“玩什么神秘啊,谁的……车?”手还没抡到他肩上,我才注意到司机位上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笑吟吟地看着我俩。
女孩长得一般,但打扮得格外出离。就算春风已过玉门关,在她身上你却绝对能体会到与春风争速的盎然。经过离子烫后异常笔直的长发垂在肩上,黑色的无袖衫包裹着身体,显得曲意玲珑。与还穿着衬衣、外衣鼓鼓囊囊的我们相比,她绝对是时尚的代言人。
“上车、上车”,没等我反应,岳刚就推着我一起坐到后面。女孩很优雅地点火,车子无声无息地窜了出去。
“这是我兄弟,大才子啊。”岳刚拍着我夸张地向女孩介绍,语气太过张扬,我听出其中不太自然的味道。
女孩回头笑了一下,又专心开车。
不清楚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了什么事。我也就没办法说话。而岳刚则显得比平时木讷很多,讲了几句,效果还不如不说,车里的空气一来二去就变得有些尴尬。
看看岳刚,眼神中明确地追问。他却故意躲闪着,顾左右而言他。
后悔,此刻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这算什么事啊,渐渐地心里竟莫名地升起一丝恼火。
车很快进了市区,人流多了起来。岳刚没话找话地指着一栋栋建筑物,说些那时上学就经常来这里,变化真大呀之类无聊的话。
我骨子里是个很倔的人,认准死理从不回头。现在就是这样,我根本不理会空气会凝成水还是结成冰,靠在另一头,盯着窗外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