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完占地几百亩的大院已经是下午三点多,大包里的东西基本被我们消灭完。递给岳刚最后一瓶水,他不好意思地干笑着:“回去我给你钱啊。”
我没理他。
重新集合看到李主任,才猛地想起刚才一直跟岳刚说笑打闹,没注意他跟着哪个组,在做些什么。
更没料到的是,李主任径直走到队伍后面的我们身旁,低声对我说:“回去坐我的车吧,叫上岳刚。”
我几乎被震得摔一个跟头,象心里的秘密被人看透,脸又热又烫。李主任似乎并没注意我的表情,转身高声招呼大家点名上车。
拉着岳刚往宝莱车方向走,他还一脸疑惑地问:“咱不回么?真想尝尝红灯高挂夜晚的滋味?”
没心思跟他胡闹,说了句李主任让坐他的车,就低头快步往前。岳刚追上来,边走边退朝我竖起大拇指,作了个“牛”的嘴形。
我没笑,刚才还非常轻松的心情忽地沉重起来,一种一直在逃避不敢确定的念头不断变得清晰,我说不清对此自己是抗拒还是隐隐的担心。
李主任的车很干净,飘荡着一股水果的香甜气息。随着车子启动,他打开CD碟,万芳的《猜心》象清泉般流淌出来。
四方屋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被你关进来的落寞
你在墙角独坐
心情的起落我无法猜透
握你的手却被你推落
惊见你眼中翻飞的寂寞
问你心想什么
微扬的嘴角有强颜的笑
这样的夜热闹的街
问你想到了谁紧紧锁眉
我的喜悲随你而飞
擦了又湿的泪与谁相对
岳刚有些拘束,而我一时不知怎么开口,只有万芳干净忧怨的声音环绕在我们中间。
(十四)
车子无声地向前行驶,象海面上穿行的舰艇,平稳而快速。
车内除了音乐声,很安静,安静得让人窒息。极力想掩饰自己的忐忑,我将头扭向窗户,任田野、绿树、电杆飞快地略过视野,眼花缭乱。余光中老李专心地开着车,很娴熟很悠然。
沉默了一阵,老李将音量拧低,象是很随便地问:“你们都会开车吧?”
岳刚看了我一眼,将身子向前倾了倾,答道:“拿本一年多了,不过没车。”
感觉他拍拍我,这才惊觉地从零乱繁杂的思绪中跳出来。
“哦,我——不会。”
老李眼盯着前方,语调平静地说:“应该去学学,一项基本技能嘛。”
又陷入沉默,只听见车胎在地面上滑过的咝咝声。
岳刚大概很不适应这种气氛,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低头想什么,掏出烟,犹豫一下又装回去。
这时老李半扭过身,“后面有水,你们喝。”
岳刚象终于找着点事儿干,痛快地答应着伸手够回两瓶,递给我,我想也没想拧开盖就给了前排的老李,看见岳刚恍然般地吐了一下舌头。
“岳刚,你们单位的人对我没什么好感吧?”忽然老李问了这么一句。
“没有,没有”,岳刚忙咽下嘴里的水,大概着急,有几滴顺着嘴角留在外面,他一边用手擦,一边瞪大眼朝我看,征询我的意思。
我装作没看见,继续盯着窗外。
“嗯,大家都觉得你很——严谨,其实培训不就是要让每个人再接受一次锤炼,提高素质嘛。”岳刚还懂得如何应付,只不过已经把学员须知的内容用上了,估计再说下去就没会词。
老李叹了口气,移动了一下长久保持的姿势,“我知道你们背后骂我呢,可没办法,总不能让厅领导说出什么来,那样的话,咱们的日子都不好过啦。”
车里的空气渐渐缓和些,至少我这么觉得。刚才很忐忑的心情也因此变得平静了,也许所有的疑问都是庸人自扰。
老李借着换档的机会,扭过脸说:“小赵,回去记得写期简报,总结一下今天的活动。”
我探过脑袋:“李主任,这也要总结啊?难道说咱们第62期培训班共同接受了一次影视八卦恶补,对于巩张恋的绯闻有了更多的理解?”
岳刚轰地在一旁大笑。
“要不,咱就说学员们通过实际考察,深刻认识到封建婚姻制度对于人性的迫害,更加坚定了对先进文化发展方向的追求信念?”我继续顺着嘴胡说。
老李也微微笑出了声,“你小子,怎么好像变得越来越贫了?”
岳刚在一旁插嘴:“他不是‘变’得贫啦,骨子里就这么反动!”
我伸手给了他一拳,忽然又觉得不妥,忙坐稳安静下来。从司机位的镜子里看到老李微微咬了一下嘴唇。
回到宾馆时,大车还没到,李主任等我俩下去,透过摇下的车窗说晚上要回家,明天再赶过来。然后就掉头离开了。
看着车去的方向,岳刚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这车坐的,‘红二团’简直是折磨我。”
我有些怅怅然地拉着他:“回吧。”
走了一天其实挺累,简单洗洗上床想眯一会儿,没想到就睡了过去,直到宿舍其他两个人回来叮叮咚咚的声音才把我惊醒。
有些疲倦地去食堂,平常嘻嘻哈哈的岳刚看见我的样子,也没胡闹,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吃饭。
吃着吃着,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几十块钱放在桌上。
“给你。”
“什么呀?”我无精打采地问。
“饭钱啊!不是跟你说回来给你嘛。”
原本很空白的脑子猛地彻底清醒过来。一种纠结着失落、怅然、辛酸、苦涩甚至忧怨、责备的情绪慢慢涌上来,越聚越浓,五味杂陈地在体内撞击,却无法找到出口。
将勺子平放在盘中,我知道我的手有些发抖,也许此刻只有死命咬住嘴唇,才能不让眼泪夺眶而出,
周围的世界仿佛全部安静下来,只能听到自己与自己的抗争。
心就这样在对峙中哆嗦了许久,我才从狂乱中缓过来。转头定定地看着岳刚。
岳刚丝毫没发觉我或许根本就不曾变化的表情,还不时冲我乐一下,又低头吃饭。
看着他一张一驰的咀嚼,看着他忽而扇动的睫毛,看着他偶尔伸手抹去额头上的汗珠,一声长长的叹息在胸中响起,刚才还在心田里狠狠咬啄的冲动,如同冬日觅食的麻雀般被扑棱棱地惊走,只剩下荒凉的、透着冷意的寂静。
(十五)
除了无言退却,除了强颜微笑,除了极力遏制波澜后苍白的平静,我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
捏着那几张钱,轻轻的没有份量,却又重重得难以承受。
“何必呢?”我努力挤出笑,想向他传达出哥们兄弟间的无所谓。
岳刚大喇喇地把我伸过去的手推回:“哎嗯——亲兄弟,明算账嘛!”
亲兄弟。亲-兄-弟!是啊,我们也许只是兄弟吧。
黯然地,我轻轻却又坚定地把钱塞进他的上衣口袋,侧过身,低头快步走出餐厅。
对岳刚,我没有恼,没有怨,更没有恨。我知道这些都不是我所应该拥有的情绪--来路不明,去途艰辛。而且这种不能斩除无法抑制又无从发泄的东西,注定会伴随我一生,一如无果的花,败了又开,开了又败。
岳刚从训练、上课时我低眉顺眼、无喜无怒的表情中大概看出了异样,不断追问“身体不舒服”、“家里有什么事”、“谁招惹你了”,甚至还用“受刺激了吧”之类的话逗我开心。面对他探到我面前的大脑袋,单纯而充满关切的眼神,还有一堆无用劝解后边叹气边用力的一搂,很多次,我真的想直白地告诉他:我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喜欢你。
然而,对于我来说,这几个字断然说不出口。我害怕去试探,害怕被证明,害怕来自于他疑惑而鄙视的神色,害怕转身后绝决的离去。
李主任叫我把写好的简报给他送过去。这两天,因为刻意躲避岳刚,我更有充足的时间去想这份材料如何完成,如何把一次完完全全的游玩与培训的宏大宗旨紧密联系起来。在写下“一次文化洗礼一堂诚信教育”的标题后,我甚至自虐地想:是不是在那面影壁前,我贴福卡的动作太过随意,神灵才会如此处罚?
老李依旧对我能深刻挖掘晋商在那个年代异军突起所拥有的诚信理念与当代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战略任务之间存在的重大联系,并提出将其运用于罪犯教育改造实践的构思非常赞赏。他不住地点头,说要把它推荐到省厅办公室面向全系统刊发。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脸上或许写满了落寞。
老李看了我半天,问道:“这两天怎么觉得你有心事啊?”
人有时很怪,面对亲人不愿表现脆弱,而听到萍水相逢路人的一句简单问候,竟会感动得潸然泪下。刹时,我眼圈发红,泪水如注。
连忙走到窗边,不想让他看到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院内,吃过饭同事们正在聊天打闹,开心、快乐,生机焕发。
老李在身后没有支声,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地说:“小赵,遇到什么事,都要往好的方向看。”,顿了顿,“而且,如果你愿意,都可以和我讲。”
背对着他,带着哽咽的瓮声,我说:“李主任,我知道。”
临走时,老李用力拍拍我的肩膀,轻松地说:“培训班准备组织一些文体活动,开心点。培训嘛,就应该活动活动、联系联系、休息休息、米西米西。”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他,竟不相信这话是从一贯严肃的他嘴里说出来的。而后,我们俩对望着嘿嘿乐了。
从短暂低落中走出的我,又象从前那样和岳刚聊聊天、逗逗嘴,打打球,一向粗枝大叶的他应该没有想更多。也许他觉得,象我这样“搞”文字的人,于平淡的生活中生出些闲愁、闹出些惆怅,表现些深沉不算离谱。关于那几十块钱的事,他又折腾过一回,我学着他的样子,“嗯,亲兄弟明算帐,等到最后再一起算吧。”
为了备战比赛,下午的警体训练临时改为篮球训练。同事们热情很高,把球场围得水泄不通。不好身体碰撞的我一个人远远坐在看台上面,看骁勇的岳刚辗转腾挪,运球突破,一气呵成。我会在他攻入一个好球时,情不自禁地低声叫声好,抬手冲他做了个OK的姿势。
我的声音并不大,但令我惊异的是,岳刚仿佛能听到,他会在回跑的途中,抬头向我笑笑,一如初识的灿烂。并伸出拇指,用力敲敲胸膛,特意气、特哥们的酷酷表情。
那一刻,我仿佛远离了长久以来都无法摆脱的忧郁,有了一种轻松、释然的愉悦。我想,相比于我体会的生活,他所看到的应该更单纯、简洁。如此,何需让他再认识这个对他而言并不理解、并不美妙的异类世界。如果有这样一个兄弟陪我一起度过三个月时光,那种不同于过去我所知道的快乐,应该是能得到的最好的馈赠吧。
(十六)
经过三天训练,星期五,培训班开班以来最热闹的集体活动在篮球场上演了。
按照地域,队员被分成两组,大家戏称是CBA总决赛。不过这个C,指的是CLASS。我才发现,其实班里人才济济,有国家二级裁判,有字正腔圆的播音员,甚至女学员们还组织了一支拉拉队,尽管那身形不能与NBA赛场的辣妹同日而语。
别看比赛水平不高,可裁判的执裁非常专业,我看不懂那忽而上指、忽而下指、忽而伸指的手势代表什么,可他与哨声同时做出的判断,却果断、坚定而不容置疑。还有就是解说评论的那位女警,事后听说一直在某监狱电视台工作,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倒不是她的普通话多标准,口齿多清晰,而是对于篮球知识的熟悉与现场即兴的精彩评说。
坐在看台一角,我只专注那个印象中背心始终洗得很白、肩背如山般伟岸、无比生机的人。我沉醉于他不知疲倦的奔跑,兴奋沮丧同样鲜明的脸,沉醉于他瓮瓮的呐喊声和阳光下闪着光的肌肤,同样,在他弯下腰休息、跳起来要球的时候,心也随着起起落落。我迷失在操场上岳刚抖动的肌肉、挥洒的汗水,挥动的拳头,还有阳光的笑容中,不能自拨。
岳刚娴熟的技艺和强健的体魄也征服了那位伶牙俐齿的女解说员,她毫不吝啬于将各种溢美之辞用在他身上。
“五号队员从后场得球,连续晃过两名对方球员,犹如金庸笔下的‘凌波微步’,在南方队尚未看清的时候,球已入筐。”
“让我们继续给五号加油,大家知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吧,他现在就在篮球场上给我们以现实的演绎。”
“通过场外资料,我们知道五号是XX监狱的岳刚,岳指导员,在教育改造战线上,他是辛勤浇灌的园丁,在CBA球场上,他是生龙活虎的骁将,掌声送给这位全能战士。”
“虽然没有泥巴裤腿,汗水依然湿透衣背。第62期培训班CBA决赛场上的10名队员为我们展示了竞技与友谊的完美结合。大家看,北方队的岳刚热情地扶起摔倒的对手,相逢一笑,成败转头空,在追求更快、更高、更强的奥林匹克精神的同时,更诠释了动人的友谊之光。”
耳边响着她抑扬顿挫的评论,心头升起夹杂着甜蜜与酸涩的一丝羡慕。于我,纵使有千万句更热烈、更倾慕的语言,也只能化作紧紧的注视、淡淡的询问、轻轻的拍打、静静的等候,或许,还有梦中迷途的追逐。如果我此刻也能拿起那支话筒,会不会象她这样大胆而张扬地说出:我爱你!
正当我胡思乱想,从话筒中传来一声短暂的惊呼,同一时刻,我的眼睛记录了这么一幕:岳刚突破跳投,落地后没有象兔子般窜出投入防守,而是双手按着右脚踝,咚地坐在地上。那声惊呼、同事们的站立,还有眼中的景象同时发生,我知道,岳刚受伤了。
岳刚被人扶着离场,一瘸一拐,还不时回头看场上的比赛状况。
我没有立刻起身。所有替补、他单位的同事,还有李主任都围了上去,看样子在询问他的感觉。
远远地,岳刚摆着手冲大家笑,嘴却呲着,象不停地吸气,另一只手扶在脚踝处反复揉搓。一会儿,李主任直起身子,对旁边的人说着什么,然后岳刚的两个同事就架着他往回走。
李主任手里捏着手机向看台上张望,我的第一反应是:他在找我。
赶紧起身,他也看到了,垂着手站在场边等我下来。
“你跟岳刚坐我的车拍个片子,方便点。”
我点头,不知道他指什么方便。
岳刚的脚踝肿得有拳头那么大,这倒比较让我放心。一般来说,软组织的挫伤往往会引发肿胀,而骨头出问题反而不会这样明显。
岳刚在车上一边揉脚一边打电话追问比赛结果,因为是系统专用网络,省内通话费、漫游费全免,所以他不光让同事报比分,嘴里还嚷嚷着“现场‘直播’,现场‘直播’!”。老李在前面开着车也笑了。
伸手摸摸他的脚踝,正在听“直播”的岳刚冲我笑笑,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让我听那边操场传来的声音。
受伤的地方因为肿胀温度很高,有些烫,皮肤被撑得发亮,我低下头轻轻为他揉搓着。指尖的冰凉与脚踝的温热碰到一起,融合着,纠结着,仿佛我和他一路走来枝枝蔓蔓的关照。
岳刚放在我肩上的手动了动,轻微得只有我能感觉出来。抬眼,他已放下电话在看我,目光中除了平日的清澈外,好像多了一点什么,温情吧?
就只那么一瞬,他又恢复回大咧咧的表情,用力拍着我的肩膀,说:“输啦输啦,哎!没我就是不行!”
我知道,那是一种躲闪,一种回避尴尬的转移,心里竟晃悠悠地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