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排的老李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右手轻推档位,嗖地一声超过了前面好几辆车。
(二十三)
送冬儿回公司那天,天气好极了,这个城市少有的晴朗使每个人心里都扬溢着畅快。岳刚在一旁看我反复叮嘱冬儿注意身体、注意休息、注意安全,冬儿不停地点头,有些酸溜溜地问:“冬儿,你跟我好像从来没这么亲过?”
冬儿扬起青春的脸,看了看我:“这是我小舅呀!当然亲!”说得我眼睛潮潮的。
快走进公司大门,冬儿扭头冲我们喊:“小舅,记得跟我舅一块上我家,吃我妈做的莜面啊!”
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朝冬儿挥了挥手,一直举着,直到他消失在视野中。
也许只有真正迷恋某种东西,才会产生留住时间这样的妄想。那些日子,我就常常在想:爱因斯坦既然提示了世间那深奥无比的时空概念,那么时间就应该不存在简单的“流逝”这种状态。只是我不知道,如何在改变空间与时间的关系中,寻求到一种平衡,能让我永久地体会广漠宇宙中两个缈小个体长相厮守的快乐。
转眼,培训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应很多学员的要求,培训班决定放假三天,让大家回单位和家里处理必要的事务。许多人隐晦地称之为“人性化管理”在培训班的具体体现。
我没有回家的想法,不愿意面对纠结着爱与恨的来自父母的眼光。
岳刚知道我不走后,有些迟疑地问:“那……你准备干什么?”
“你呢?”
“我想回趟家看我妈。”他无意间瞅了我一眼。
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我说:“那,我也跟你去——吃你姐做的莜面吧。”
岳刚先是吃惊,然后抬手挠挠头,憨憨笑:“哎,就怕你住不惯农村的地方。”
“谁说的”,我瞟了他一眼,“我还常回我老家呢!一个省的农村有多大区别。”
“那……行!”岳刚终于痛快了一回。
利用下午下课后的时间,我拉岳刚出去想买点东西,毕竟和他一起回家,双手空空怎么象话?岳刚听后大张着嘴说:“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都是留点钱!”
“留钱是一回事,东西是另一回事”,我好像深有体会似的给他讲,其实也纯属乱发挥。
反复商量,最后给他母亲和姐各买了件衣服,还有一些省城特产,付帐时,岳刚又跟我抢,我说:“这算你的,那我另买。”他才无奈地罢手。
吃过晚饭,好多学员都陆陆续续赶夜车回了家,宾馆里显得更寂静。索性叫上岳刚去打乒乓球。
岳刚心情一好,打起球来更加张牙舞爪,没一会儿,就已经是满身大汗。坐下来休息,他嘴不闲地跟我讲明天得坐三个多小时的车才能到镇上,然后还得步行五六里地,问我能不能受得了。
正说着,房间的灯突然灭了,透过窗户,整个宾馆四周一片漆黑,这才想起下课时李主任说过可能晚上要停电。
那是一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仿佛身处无边的黑洞,无从辨别方向,甚至连某些感觉都有些失去似的不着边际。
伸手不经意碰到了什么东西,湿乎乎的,按了按,岳刚嘿嘿笑了,才明白是他裸露的胸肌。
岳刚抓住我的手,想要拉我站起来。
那一瞬间,我不知自己想到了什么,或许,是暗夜的诱惑吧。
伸手一下搂住了岳刚汗湿的身体,将头靠在他结实的胸前,不停地来回摩擦。
感觉岳刚挣扎了一下,停顿几秒,他也用汗津津的胳膊紧紧抱住了我,力气很大,仿佛要勒住我的呼吸。
闲上眼睛,伸出舌头吮吸着他略带汗咸的肌肤。嘴里还喃喃着什么。那一刻,我已经陷入迷途。
推他重新坐到椅子上,蹲下身,我将头伏在了他坚实有力的大腿上。
沉寂,无边的沉寂。只能听到我俩急促的呼吸声。
冲入鼻腔的是已经很多次在队列中、在打球后、在洗衣前深深嗅过的岳刚男人的体味,一种夹杂着肥皂、洗衣粉、汗水、淡淡烟草的味道,这种味道,即使让世上最成功的化学师,也难以复制,它只属于眼前的岳刚。
环在他腰上的手,渐渐移到下面,在凌乱的摸索中,忽然接触到坚硬的突起,岳刚身体也瞬间僵硬起来。
那时,我有短暂的迟疑,不知该不该继续下去。
猛然,岳刚站起身,哆嗦着解开了身上的禁固。黑暗中,我的唇便碰到了他身体中最神秘的部分。
无法形容那是怎样的感觉,是生命与生命最直接的交流吧。
我只知道用我全部所能带他飞跃颠峰,一同扑向那人撩心魄的幻境。在那里,我们的灵魂在飞舞,在纠缠,最后勃发出最耀眼的光亮,点燃了原本黑暗的世界。
(二十四)
一切重新归于沉寂,归于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保持原来的姿势没动,双手环抱着岳刚渐渐松驰的腿,不时用鼻翼蹭蹭裸露的肚脐。
岳刚把手放在我的后脑勺,象刚才一样梳拢着,恢复平静后的节奏很舒服缓很安详,一下一下仿佛在绸缎上捋过。贴着他的身体,似乎能听到全身血液流回心脏的声音,汨汨的,不是动人心魂、气势磅礴,却显出另一种温和、温顺和温润的美。
过了许久,岳刚用力搀我起来,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他抓着我的手腕,轻轻捏了捏,一如刚才悸颤时的抖动。
我是一个习惯等待的人,等待阳光、等待风雨,等待幸运眷顾或伤痛打击,于等待中错过了繁盛的花开,错过烟火夺目。却,也得到无知无觉的垂青。或许,无论如何,命运归属于一个人的东西其实同样多,等待或者追寻只不过使这些在各归各位前多了几次调换,多了几番患得患失的焦虑。
眼下,我就静静等待着岳刚的予取予夺。
岳刚掏出手机,屏幕上微弱的光照亮他的脸,象很担心被我看到似的,他的眼角间或抬起,感受我目光中忽然被光亮映照出的局促与不安。
他笑笑,转身去取椅子上的衣服。那笑里似乎有歉意、说不清从何而来的歉意。
穿上衣服,他伸手拉了拉我,手机屏幕一直亮着。
见我站着没动,他又把胳膊搭在我肩上,我们的脸离得很近,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培,咱回吧?”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我,声音从未有过的温柔,有些调皮,还有些撒娇。
我又从背后抱住他,将手伸进衣襟里,不住地抚摸令我迷醉的身体。岳刚静静地站在那儿任我动作,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象哄孩子般:“好了吧?”然后抓住我不安分的手,从衣襟里拖出。
跟在他后面出房门,我极不舍地让自己最后停留在这扬溢某种气息的空间,锁上门,锁上一切迷乱,与灼人的欲望作别。
在楼道口分开时,岳刚说:“回去好好睡觉,明天——还得早起坐车。”
应该是从几个宿舍里泄露了光,这儿不是那么漆黑,看着他忽闪忽闪的眼睛,我是如此不愿和他哪怕一分一秒的分离。岳刚转身往回走,我站在原地没动。
已经快走到宿舍门口的他忽然转身,太远了太黑了,实在没法看清他的表情。
心里顿时涌上万般不舍,我急忙噔噔噔跑下楼。
刚刚打开门,手机嘀嘀响了响,是短信。
岳刚:你没事吧?
仿佛看到他歉意的笑容,心哗地就明亮了,就落地了,就安宁了。
“没事”还想多写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一会儿,他又发过来
“我已经躺进被窝,想刚才,想你”
带着莫名的忙乱,赶紧也上床躺下。
“我也是,也是,也是”
不知岳刚能不能看懂这完全不合语法的东西。
又过了一阵,岳刚:培,睡吧!
握着手机,盯着天花板,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从坐上车到现在,我一直没说话,只是笑着看身边的岳刚。
偶尔岳刚温和地嗔怪:“还没看够!”抓住我的手用力捏捏。
心花绽放的感觉就是如此吧,一如灿烂的阳光,一如明亮的世界。
平日坐长途总要晕车的我,今天却什么感觉都没有,耳边只听到岳刚指着某个村镇说小时候来这里赶集,手里攥着几毛钱,不知该享受哪种小吃时非常困惑;几年前回家车坏在这里,他步行了四个小时才到的辛苦;于是我就对经过的地方充满好奇,就对嗖嗖流过的草木顿生感慨。
岳刚的家正象他所描述的那样,座落在山角,一路上不时有乡亲和他打招呼,浓浓的乡音里透着亲切和熟稔,村庄里弥漫着淡淡的水雾,行走在小路上,有一种漫步云中的感觉。
岳刚母亲和姐姐的热情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尽管母亲坐在床上不能下地,还是嘴里不停地招呼我们吃这个喝那个。姐姐真的做了喷香的莜面,告诉我这东西养人,看把岳刚养得多壮实。回身望望岳刚,他正冲我挤眉弄眼地乐,还拍了拍结实的胸膛。
吃过饭,岳刚领我在村庄里四处走走。依次给我讲他小时候在这儿上学,在这儿游泳,在这儿偷玉米,在这儿烤红署,每一处因为有过岳刚嬉戏的痕迹而引起我极大的兴趣,也因此变得神秘和亲切。说起儿时的故事,岳刚滔滔不绝,惹得自小生活在城市里的我艳羡不已。
曾经,岳刚和这里的一草一木如此贴近,今天,我也投入到这片土地的怀抱中,心中感受到和岳刚产生了更深的无比亲密的联系。
我不能理解有些夫妻因对方出身于农村难以适应某种习惯而产生隔膜。在我看来,假如深爱一个人,怎么不会对他的一切产生出由衷的爱意呢?正是在这些看似简陋和自然的环境中,我所爱的人经历磨难,享受快乐,一步步长大,走向和我们结缘的地方,那么,不是应该对这里抱有深深的谢意吗?
我满怀好奇地问这问那,岳刚和我对话中不时会冒出一些家乡口音,引得我哈哈大笑。岳刚挠挠头说不知怎么,一回到家里,原本淡忘的方言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
身处此地,看着岳刚舒缓自然的神态,如鱼得水的动作,与周围的泥土、庄稼、野花、小池塘浑然一体,一切都变成巨大的磁场,强烈吸引着我的身心。我紧紧贴着岳刚,不时挽起他的胳膊,岳刚则用他好听的方言提醒我注意脚下。
我以为,这一天与岳刚同行,会因为这些令人心醉的细节成为最甜蜜的记忆,不曾想,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使记忆瞬间碎裂成片,变成我们彼此温柔的终结。
(二十五)
乡村的夜晚,空气中飘荡着麦苗返青的气息,混合着泥土、水气沁人心脾,远处传来阵阵蛙声,此起彼伏,仿佛传情表意般不绝于耳,头上遥远的星空与都市所看到的完全不同,清澈无比,每一颗都似乎离我们很近很近,清光闪烁,疑在身边。
我和岳刚坐在屋中和他母亲闲聊,说了会儿冬儿的事,母亲忽然叹口气问:“刚啊,和那个张闺女的事咋样儿了?”
张闺女?哪个?似乎冬儿说的局长女儿姓莫。
岳刚的眼睛与我疑惑的询问相对,他低下头,用脚蹉了蹉地面:“就那样吧,你甭操心了。”
“怎么能不让我操心,你也老大不小了,不成家我没脸去见你在那边的爹呀!”说着,老太太就拿袖子抹泪。
岳刚的姐姐收拾完碗筷也走进来,有些担忧地插话:“刚,看着差不多就行了,再拖你的岁数也不小了。是不是,他赵兄弟?”
我愣愣地笑笑,岳刚抽着烟沉默无语。
母亲又说:“这些年,这个家拖累你够多了,你看,和你一般大的,哪个没有一男半女,你可别让我临死前见不了孙子。”
“我知道,娘。”岳刚宽慰着她,见母亲想起身,走上前扶了一把,见状,我也赶紧搭手,一块扶老太太靠在被子上。
“他赵兄弟是不是成家了”母亲转过脸,泪花还没拭净。
我怔怔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支吾着没回答。
“就是,刚,别挑人家这儿那儿了,结婚过日子就是那么回事……”
岳刚抬眼看我,目光显得又茫然又深遂,我象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假装走出屋外。
身后传来老人家哽咽的声音:“啥时候你能把媳妇带回家,我就安心闭眼了。”
心里象被堵了一团棉花,喘不过气来。
一会儿,岳刚姐姐招呼我到隔壁房间休息。她一边收拾床上的铺盖,一边说:“赵兄弟,你和刚关系亲,也多劝劝他,他这个人啊,一根筋……”
看到姐姐一脸期待的神情,我不得不用力点头。
姐姐走后,听见岳刚还在那边和母亲低声说着什么,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心里乱糟糟的。
时间还早,但村子周围已经安静下来,大概这就是日落而息的节奏吧。已经有很长时间,我没有在这样的环境里哪怕短暂地生活过,此时,蛙声、树影、轻风与不时传来狗吠声,让我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什么是静谧恬淡、什么是常态人生。
仰望满天的星星,颗颗象珍珠镶嵌在天幕中,那么亮那么密,仿佛浩浩荡荡地向我压来。蓦地,我恍惚自己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置身于完全与我关的这个村庄。周围的一切本应该如常地运行,而我却痴心妄想做那只挡道的螳螂。
心中升起的鄙夷、自怜、羞愧,将白天刚刚领略到的些许快乐,一点点啃噬待尽,痛入心扉。甚至我觉得,与岳刚同来的初衷,在他母亲、姐姐还有头上星空共同组成的湛蓝而纯净的背景下,也变成一道极其丑陋的污浊,难看地呈现在那里,极其显眼。
岳刚从屋里走出来,看我发呆,没说话。点燃一支烟,默默地抽着。
默数数字,与不可预知的答案豪赌;
反复挣扎,将世间不同的幸福作比。
紧咬嘴唇,我在等待。
良久,岳刚转身,低语道:“回屋睡吧。”
他没有伸手拉我,只是在经过的时候,短短地停了一下,就独自迈步进了房间。
星空可以作证,我没有掉泪,只是,五脏六腑移位般在抖,震颤得大地都跟着晃动。
进屋,岳刚已经躺在另外一张小床上,头朝里,似乎闭着眼睛。
坐在我的床边,我直着眼睛盯住墙角,除此之外,我不知还能看哪里。
岳刚象自言自语又象在对我说:“娘就我一个儿……这些年她太苦了……哎……”
苦涩将我的嘴角轻轻扯开,走到床前,拍拍被子,岳刚平躺过来,与我涣散的目光对视,似乎想说什么。
看着他紧蹙的眉头,看着他欲言又止的为难,叹息在心中响起,我绝不忍心让单纯的岳刚在此刻用已经疲倦的心再去经受折磨,这份情感太过离乱、太多阻碍,那,就此终了吧,就让他更加释怀些吧,趁那些弱小的根还未深深植入心怀,趁那些模糊的、潜行的还未变成坚定誓言。
我努力笑笑,将手伸进被中,拉了拉他宽大温暖的手,摸了摸他结实的胸膛,“累了吧,早点休息。”
月光如水银般泻进屋内,岳刚轻轻的酣声从对面传来,我没有睡着。起身,站在院子里,想再看一看这片土地的一草一木,闻一闻夺人心魄的馨香,望一望浩淼无边的星夜。或许,从此之后,我将再也与它们无缘。
第二天一早,没有理会岳刚诧异的神情,我执意先回省城,母亲和姐姐都真诚地挽留我,我只得说实在是有事情,必须处理。余光瞥见岳刚垂着手站在一旁发愣。
临出门前,我绽放着笑脸,对他母亲和姐姐说:“你们放心吧,我保证岳刚很快就能领回媳妇,保证!”说这话时,我没有看岳刚,没有管心中零落一地的划出血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