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躲闪着我的目光,撑开被子,盖在头上。
午后的阳光很刺眼,走到窗边拉住窗帘,哗啦啦的声音在静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震撼,有些刺耳。
挨着岳刚的床,我和衣躺下。屋内因为窗帘的遮挡,呈现出暗暗的红色,温暖宁静,似乎与外面明晃晃的世界真的隔开了。
岳刚的头扭在另一侧,被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不知睡着了没有。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昨天晚上你怎么没吭声就走了?”说着,把头扭过来,清澈的眼神让我看不懂他内心想些什么。
我们就这样互相注视着,谁也没说话。心里一直以来被他大咧咧的笑压抑的委屈瞬间涌上来,眼泪沿着脸颊滴嗒滴嗒滚落在床上。
岳刚定定地看我,半天叹了口气,平躺过去望着天花板:“今天,你也是特意来陪我的吧。”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我用发抖的手捂住嘴,捂住抽搐的脸,怕哽咽声惊动了他尚不确定的意念。
“其实,谁对我好我心里清楚。”岳刚又叹了口气。
刹时,我无法再忍住如泉涌出的泪水,跳下床跑到卫生间,打开龙头,大把大把地将清凉的水浇在脸上,喉间不能控制的呜呜声将这些天所有的躲避、收敛、悸动和酸涩统统渲泄出来。
岳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卫生间门口,扶着门框,带着一种我从没见过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用毛巾捂住脸,想把所有的痕迹擦掉,只是那红红的眼睛说明了一切。
低头侧过身想从他身边走出去,他宽大的胸脯却挡在面前,尤如一座山,截住所有已付出的情感的退路。
直视他闪亮的眼眸,那是怎样的一种清澈啊!没有猜测、伪装、掩饰,没有闪烁、犹疑、杂念,看到它,那些扑朔迷离的细节、那些忽明忽暗的过往都成为清晰而宁静的记忆,一一安然入怀,不再日夜惊扰躁动的心扉。
他伸手搂住了我的肩膀,宽大的手掌在后背反复摩挲,仿佛要替我抚去所有的悲伤。
午觉自然是睡不成了。岳刚和我面对面坐在床上,看一阵笑一阵,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不必说了。
也许是隐隐的酸痛作怪,他伸手摸了摸脚踝,我这才想起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再揉搓伤处。
“我可是有练过”,我一边拧开红花油瓶盖,往手上滴了几滴,一边嘿嘿对他乐,“一般来说,我能把好人的骨头——揉出关节炎!”
岳刚闭着眼,一幅任人宰割的英勇气概,叹道:“如若离去,就让我死在你刀下吧!”。
踮起上身,我凑上去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我们的眼睛离得那么近,看到了其中如海的温柔。
慢慢地、轻轻地,我在他肿胀的脚踝处揉搓着,想把无尽的对他的喜爱融化到血液里,流遍他的全身,流遍我想抵达的每一处。
岳刚的脚很厚实,抓在手中,感到脚底有粗粗的、厚厚的老皮,小腿裸露在外面,很瓷实很有弹性,浓浓的汗毛一直延伸到裤子里。我就这样一边看一边搓,感觉就象正在做一场梦,不时要抬头望望岳刚生动而俊朗的脸,望望他温和的笑,才提醒自己身处现实。
莫非是幸福来得太快,一时让我无法适应?
房间里弥漫着红花油的香气,也弥漫着两颗心无声交流的温馨。我在想,那一天和岳刚行走在城市的街道里,不是产生过走进与世隔绝空间的想法吗?在这样一个午后,在这样一个被窗帘隔开的房间,如何才能倾尽所有地爱他?
傍晚,憋了一天的岳刚无论如何也要让我跟他一起去外面溜溜,我说只能走500米,他边托着我的肩边说:“500米就500米,从操场口再算。”
夕阳又一次把操场装点得瑰丽无比,在霞光的映衬下,日渐多起来的散步的人们都象披着一层浣纱,说笑着,走着。我和岳刚也不时默契地对视笑一下,真切地感知到彼此心中的安宁与快乐。
我忽然想起每天傍晚在这里跟他学拳的那些时候,偌大的操场仿佛舞台,随着他低沉却清晰的口令声,我在后,他在前,两个人一招一式,同进同退。如同中白衣素袂、裙带纷飞的双侠,于花辨四散、身形飘忽中日月如梭,忘了身外的江湖世界。
(二十一)
眼中的世界忽地明亮起来。
清晨的苏醒不再懒散,聚集的人群不再喧嚣,前排的身影不再遥不可及,就连漫长的等待也不再焦人心肺。我如此安心满足于来自岳刚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同行的搂抱,觉得世界再大再广阔,也宁愿栖身于这样一角,做个淡定的隐士,看日升日落,看地老天荒。
天气渐渐热起来,我发现岳刚带的夏天衣服不多,除了制式衬衣和一件长袖T恤外就没什么了。一次打完球,顺手把他脱下来的T恤和背心拿走,准备回去洗了。
裸着上身的他支吾半天,挠挠头:“明天干不了,我就光膀子上课去!”
原来前些天,警服衬衣脏了他也放在一边没洗,这在培训学员中很正常,大家出门在外,能偷的懒就随心所欲地偷呗!
我捅了捅他还是汗津津的腰,问:“就这么穿着不怕那个女于嘉受不了?”这些天总拿上次球赛那个解说员说事,每回都能把岳刚噎得没脾气。
宿舍里的同事不在,翻出背心和衬衣递给他:“不是新的,但洗干净了。”
岳刚拿在手上反复摸了摸,讷讷地笑着穿上,低头拉拉衣襟,瓮瓮地说:“还挺合适的呵。”
水房,他站在一旁看我洗衣服,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白天上课的内容,衣领有些脏,我低头用力搓着,没听清他说什么。
好久觉得耳边没再响起他的声音,抬头,岳刚直直的眼神盯着我发呆。我抓了把泡沫甩到他脸上,他才回过神来的嘿嘿乐。
“想什么呢?”我问。
“没什么,你洗吧,我下去了。”临出门,他扭头抓了抓脑袋,又看了一下,象没把哪件事情想清楚似的眨眨眼,然后咚咚跑下楼。
这天正听讲座,忽然岳刚拿出手机,把头歪在课桌下面接听,然后匆匆忙忙往外走。过了一会儿,他进来轻轻碰碰我,示意我出去。
“冬儿不知道因为什么被送去医院了,我得过去看看。班里你帮我请个假,有事打电话啊!”
还没等我点头,他就返身跑下楼。
“小心点!”我在后面喊。
脑子里一直在想他慌慌张张的样子,生怕因为着急出个差错,想打电话又担心那边情况不好,让他分心,就这样坐立不安地熬到下课。
快吃饭时,岳刚打来电话。
“你没事吧?”我先劈头问了一句。
“没有,是冬儿犯了阑尾炎,得做手术。”
心里稍稍定下来。
“你……那儿有没有钱?”他的声音显得很焦急。
“多少?”我一边往外走一边问,记得那张银行卡上临走时妈硬刷了一些,大约有五千的样子。
“两千。冬儿身上没带,我这儿也不够。不交齐费医院不给办住院手续。”
“别急,这就给你送过去!”我答应着,一溜烟往外跑,打车到市内柜员机取钱,等的时候感觉手不由自主地发抖。
到医院门口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岳刚在楼梯上来来回回走,一幅神不守舍的样子。
冬儿和另一个孩子坐在过道,可能是稍微做了处理,脸色没有想象的难看。
我拉着他的手往窗口走,感觉手心有些汗却有些发凉。
忙忙乱乱地办完手续,医生说先输液消炎,明天下午就手术。
把冬儿安置好,吊上液体,叫同来的那个孩子回去,我和岳刚这才并排坐到病房外的椅子上。
天色彻底暗下来,看看时间,已经7点了。听见他轻轻缓了口气,双手摸着大腿搓来搓去,刚才一直紧绷的脸,这时才松驰下来。
转过身,拍拍他的手背,尽量做出轻松的表情对他笑笑。他也微微扬起嘴角点点头,把另一只手放在我抓他的手上。
“你还没吃饭吧?”他似乎有些歉意地问。
“我不饿。”
他顿了顿,把手移到我的胳膊上,用力捏捏。扬着脸抿着嘴,想说什么。
我连忙站起身,走到病房门口向里望望冬儿吊瓶里的液体。其实是不想听岳刚说出什么来。
感觉他的目光一直追着我移来移去。
楼道里很安静,沉默了一会儿,我说:“我去买点吃的吧,想吃啥?”
岳刚有些苦笑地扬扬手,“你吃啥我吃啥。”
“我可不吃动物尸体!”
岳刚一天没见的笑容终于浮现在脸上,“慢点啊,小心车”他瓮瓮的叮嘱从身后传来。
往外走时,耳边一直响着他这句话。第一次吧?
吃完饭,冬儿还有两大瓶液体要输,岳刚看看手机,迟迟疑疑地问:“要不……你回吧?”
我看看窗外,“算了,也不好打车。”
他没说什么,拉着我出门又坐下。
“那钱……”看我瞪他,他举起双手笑笑,咽下去没出来的话。
“你们那儿出差的机会多不?”他突然问。
“还行,怎么了?”
“没什么,问问。我们这种基层单位想出去可不容易。”他似乎轻轻叹了口气。
意识到单纯的岳刚想到了以后,对于未来,我尚且不知,怎么能让他无端地为些烦恼呢。
故意作出调笑的语气:“想赖帐啊,追到天边我也会讨债的!”
他切了一声,伸出胳膊搭在我肩上,没有再说话。
入夜的空气有些清凉,我不自主地往他身边靠了靠。
那一晚,我惊讶自己居然没有丝毫倦意。看岳刚后来坐在房间里的小凳上睡着了,我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心里什么都不想。
冬儿醒来叫了声“舅”,我忙冲他摆手,怕惊动刚睡熟的岳刚。
他有些不好意思说:“叔叔,我想上厕所。”
举着药瓶跟冬儿一块去,回来的路上,对他说:“以后也喊我舅,啊。”冬儿听话地哎了一声。
输完液,已经是凌晨3点。
起身到楼道里活动活动有些酸麻的腿脚,望着窗外灯火阑珊的夜景竟兀自出神。刚才岳刚关于以后的话重又在脑海里盘旋。
忽然,肩膀被一个人轻轻地抱住,冰凉的后背也瞬间温暖起来。是岳刚。
没有转头,将手伸到后面环住他的腰,我们就这样依偎着,紧贴着,心中模模糊糊的困惑被暖意渐渐驱散。天快亮了,对,明天,我们至少还有明天!
(二十二)
冬儿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背着岳刚,手术前我给主刀大夫和麻醉师各塞了一个红包,谦卑地请求他们为冬儿多劳神操心。做这些时,我完全没有想像中的难为情和对所谓自尊的考量,我很奇怪自己怎么会如此自然而大方。
我是一个对生活各方面特别是物质要求极少的人,从不肯为追逐被主流价值认可的名利而放弃淡定、从容和轻松。有人善意地告诉我,其实只需多些奉迎举止,多些谄媚笑容,多些讨喜谎话,多些忘我时刻,就应该早已不是现在的模样。我反问自己:我能做到吗?
可为了冬儿,准确地说,为了岳刚,我是不会和自己计较在心灵上、在精神上、在原则上、在尊严上的得失,甚至这些疑问都不曾出现于脑海,即使面对矜持的虚伪、尴尬的冷落,我也会认为是在考验我对岳刚的爱。
术后一个星期冬儿离不开人,我和岳刚商量一起去李主任那儿请假,白天晚上轮开,岳刚一开始死活不同意,坚持要自己一个人来。
“你看,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不休息好谁也顶不下来。”我耐心地劝他。
“不行不行,咋也不能再麻烦你!”
“呵,还跟我说麻烦呢?”我尽量显得轻松些,不想让他想太多。
他手摆得象扇子,“反正是不行。”说着就要拨腿走人。
“岳刚!”我真有点着急了,第一次叫出他的全名,声音也提高很多。他扭身诧异地看着我,可能是被我通红的脸色吓住,讪讪地笑着,“别……别……别……”
“我告诉你啊,冬儿可是也叫我舅”,我想我已经是青筋暴起。半天缓了缓口气,上前拉住他,轻轻说:“现在,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岳刚咬着嘴唇按着我的肩膀看了半天,“哟,真生气了。好-好-好,你就替我受罪吧,我看哪,这债是还不清喽。”
到李主任办公室门口,我有些犯难,推着岳刚让他先进。
老李坐在宽大的字桌后,正低头写什么,有些灰白的头发正对门口,猛地闯入视线,竟让我有些辛酸的感觉。
看见我们俩同时出现,他把花镜脱下放到一旁,象明白什么似的点点头,手中不停转动着铅笔。
前两天请假时太着急,根本没来得及看老李的表情,现在才想起上次练车的事还没跟他解释呢。
站在岳刚后面一点,我偷偷扫一眼老李的脸,依然很平静,只是没有单独和我在一起时的微笑。
老李听岳刚讲完,说:“哦,应该应该,孩子不要紧吧。落下的训练和笔记以后补上。对了,岳刚,他看还用不用班里出面再派个人,这样人手更宽裕。”
我闭着眼睛都知道岳刚在摆手。这时,老李越过他,将目光落在我身上,平添了几分温和与询问,我能读懂那里面的意思:这些天累不累?
老李又说:“下午去医院的时候你们坐上我的车,记得啊。”
看着他慈详、亲切、红润的脸,我用力憋住冲击眼眶的力量,说了句“谢谢”
老李的神色变了变,很快地低下头翻看着桌上的纸,“你们去忙吧,注意身体啊!”
出来后岳风跟我嘀咕:“呀!这红……李主任怎么冰火两重天啊。”我眯起眼睛看着前方:“本来就是个好老人。”心中充满了不知是愧疚还是感触的东西。
冬儿一点也不和我生分,自打我让他改口,他每次都喊我“小舅”,以示与岳刚的区别。有时岳刚走后,小家伙会好奇地问:“你和我舅是同学?”
我笑笑摇头。
他一幅笃定的神态“那肯定是好朋友!”
我调好控制快慢的调节器,把手放到被子上,看看冬儿无邪的脸,没说话。
好朋友?我真不知道与朋友相对的除了敌人外,是否还有爱人?
不知怎么就聊起岳刚的事情。冬儿说:“我舅为了我们这个家把自己什么都耽误了。”我问为什么。冬儿说了一大堆,大意是早在两年前,岳刚监狱所在市的公安局到监狱开展警示活动,副局长在看了岳刚带队的犯人队列表演后,立马向人打听岳刚的情况,亲自给在税务局工作的女儿牵线。两人交往一段时间,彼此还觉得不错,女孩就跟岳刚回了趟老家,大概也是条件有些差,女孩便嘟囔了句以后再不跟他回来的话。岳刚当下就拉了脸,死活不肯再没见面,这一拖就是好几年。
我发呆地望着窗外半晌,直到冬儿问小舅你咋了,这才回过神来,怔怔地说:“挺可惜的。”
冬儿住院的七天,老李真的接送了我们七天,很多次我和岳刚都说不用了,他总是这边答应着那边又准时把车停在院内。
大部分时候,老李会询问冬儿恢复的情况,不时提醒我们注意饮食啊、卫生啊之类的事,只有那么一次,沉默了很长时间后,他忽然说:“小赵,你像极了一个人。”
心里咯噔一下,想听他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