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陵颤抖着吸了口气,用力的点了点头,似乎在回答他,又像在回答自己。
尹翟擦了擦脸上的污迹:“将军,伽摩人的火器果然厉害,我们攻不上去。”
百里霂点点头:“另批抛车备好了吗?”
“就在前方的巨盾后面,现在就放?”
“就趁现在。”
尹翟立刻下去传令,不一会,只听一阵急促鼓声,城前对峙的巨盾被移开,露出一排抛车来。那抛车并不大,只需两名士卒就能拉动,这些士卒都用布蒙了口鼻,只听一声令下,便从盾后取出一枚枚黑色的圆球来,用抛车接连投进了城头那一片烟熏火燎之中。
“那是什么?”一名西北军的小兵忍不住问,“那么小,连人都砸不死。”
他话音未落,只听城头接连炸开无数多花似的一片惨叫,无数伽摩守卫嘶叫着从城头滚了下来,眼鼻里皆是血迹,连城下的炎军都吓了一跳,有的甚至想上前查看,突然鼓声传令,所有士卒后退五百步。
人群里也纷纷有人嚷着:“那烟是毒雾,快往后退。”
一听“毒雾”二字,士卒们立刻收住步子,齐齐向后退去,过了不到一个时辰,城上城下都没有了声息,硝烟也渐渐地散去了。
尹翟虽然事先被知会过,却也被那毒弹的威力惊得不轻,他远远望着城头的青烟,喃喃道:“苏军师说这些毒弹一定要等伽摩人大片点燃火器时抛上,能顷刻放出巨毒,果然不是虚言。怪不得之前一再让我小心看管……”
“毒烟还要过一会才能完全散去,估摸着傍晚进城时,伽摩人也差不多逃空了。”百里霂说到这,轻轻摇了摇头,“不过你还是去传下令,士卒入城,不得抢掳,违令者军法处置。”
“末将领命。”
他又交代了左右几句琐事,才偏腿下马,去看角落里的少年。少年的头盔已经放到了一边,呆呆的跪在一具发黑的尸体边,两眼都是泪水。
“在这里最不值钱的就是眼泪,”他话语中并没有教训的意味,低头看着百里陵的发红的瞳孔,“你是我的侄儿,不要那么懦弱。”
注:炮楼:所谓炮楼,实际不是炮,也没有楼,而是在粗大木车架上面有一个坚固的盖,应是由厚木板做成,上面蒙有生牛皮约近楼形,并可看到其没有底板,由人员在车内推行。顶上近似楼形的车盖抵御矢石,保护车内人员的安全,在前面车架的顶上安装有一个活动的横轴,在横轴中间的孔内装有粗大的木杆,粗杆在前进方向的后部,装有一个巨大的锤,根据工作要求,该锤应由铁铸成;在粗杆前部捆绑两根粗大的绳索,用以拉扯粗杆摆动。
第一百零五章
昌朔七年,夏。大炎国土正西硝烟乍起,数万雄兵强攻伽摩国门户衍纳城,伽摩损兵万余,弃城西逃。
在傍晚前,大军陆陆续续进了城,四处点了火把,一营挨着一营清点起人数来。这里是迥异于中原城池的结构,四处城墙多是巨大的砖石堆积而成,路旁的房屋还有烟火熏燎的痕迹。即使是这样一座几乎一无所有的空城,也比在戈壁上露天扎营要好得多,至少不必受狂风卷砂侵袭之苦。
随军文书统计出的伤亡人数很快就递到了百里霂手里,他低头看着,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连原本的那一丝胜战的喜悦也褪去了。过了一会,才抬起头,向身后问道:“苏军师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亲兵立刻答道:“大约半个时辰前。”
百里霂点了点头,信手解了战甲,向城中那片还算保留完好的屋子走去。最里面一间的门口站着两个值守的小卒,他们并没见过大将军,其中一个立刻愣愣的喝问道:“哪个营的?”
另一个机灵些,一眼看见了百里霂腰间的佩剑,忙拉了同伴一把:“这是大将军。”
百里霂和气的问道:“苏军师在里面?”
小卒忙不迭点头:“在,不过……”他刚要说苏漓交代过不准闲杂人等打扰,但转念一想大将军怎能算闲人,所以急忙吞下后半句话,又重重的点了点头,“在的。”
这里是原先高级军官的居所,布置的还算舒适,屋内的帷幔大约是西域人的喜好,色泽十分艳丽,里间隐约飘出些水雾来。
百里霂向屋里走了两步,闻到皂汤香味时才觉出不对,只好停住脚步,轻咳了一声。苏漓懒懒的声音立刻从里间传来:“刚攻下城,大将军又有什么急事,连卑职洗浴的时候也要叨扰。”
百里霂有些尴尬:“准备问问你贺兰郡如何而已,”他想了想,“这次衍纳城大捷,你功劳不小,我会上疏朝廷知晓。”
“不必了!”那声音几乎是断然拒绝道,“别人的功勋随你如何上奏,不过我的名字可千万别提。”
“为何?”百里霂十分诧异。
里间没有回应,只是一片水声,又沉寂了许久,忽然帷幕一掀,苏漓快步走了出来。他只草草披了一件深衣,唇色嫣红的,面颊上还有没擦干的水迹。
百里霂略一怔,随即不自在的转开了视线。
苏漓丝毫没在意他的神色似的,一面用布巾擦着头发一面皱眉道:“你想让皇上记我的功来提拔我?我是个文人,军中文职能有多高,再提拔只能把我调回京去,搞不好插到兵部那个鬼地方,我还活不活了?”
百里霂有些好笑:“建墨可比这里好上百倍,俸禄也远非军中可比,你一个读书人,不想要功名么?”
“功名,”苏漓停下了动作,冷笑一声,“我当年出仕的确是为了功名,不过如今官场沉浮早已看透了,再说我尚有其他事要做。”
百里霂见他突然住了口,有些疑惑:“什么事?”
苏漓琥珀色的眼珠看着他:“百里霂,几年前我父亲去世时,我正随你攻袭北凉,那时我曾向自己发下一个誓愿。”他缓缓开口,“我想要辅佐你成就千古功绩,让后世的史册上都记下你的名字。”
他这回答实在是百里霂始料未及,登时怔在那里:“为什么?”他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以你的才能,若是入朝为官,官至丞相也不无可能。”
苏漓忽然笑了笑,那笑容看起来有些复杂:“别人都不值得。”
百里霂沉默了半晌,垂下眼睑道:“苏漓,有时候我当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苏漓不知何时走到了他面前,仰头极近的看着他,脸上有些阴郁的笑容,“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百里霂想起当初出猎时,那个有些冒失的小文书,毫无顾忌的脱了靴子躺在草地里晒太阳,草丝在他的脸上分割出一道道细密的阴影,而如今一切都已是过眼云烟了。
攻下城池的这夜,军中照例要开庆功宴,与外间的热闹相比,这略显偏僻的屋内就冷清的多了。桌角是一只鎏金的兽纹铜香炉,苏漓依着往常的习惯,在洗浴后撒了一把香进去。百里霂有些无聊的转过身,看见桌案上一卷公文,正是写了一半的战报。
“这些战报交给随军文书去写便是了,”百里霂摇头,“你每日事务也不少,何必在这些笔墨上费工夫。”
苏漓听见他的话,沉默了片刻:“还记得当初将军是因为我的字才把我从郡县里提拔出来,饮水思源,岂敢丢下这些笔墨工夫。”
百里霂还未接话,便听门外有人高声喊道:“苏军师,酒菜送来了。”
苏漓应了一声之后,两名亲兵便合抬着一张小几摇摇晃晃走了进来,上面放着几道荤素菜肴,倒还算丰盛,最后面跟着的小卒手里还捧着一坛泥封未启的酒。
百里霂有些莫名的挑起眉毛:“你这是……要摆宴请人?”
苏漓一掀衣摆坐在矮几前的毡子上,笑容里居然有几分无赖:“我知道军中今日才解禁酒令,想犒赏自己一回,大将军若是不弃,就请入座,我们正好聊聊战事策略。”
百里霂只好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微微笑道:“听说昔日将帅向军师问策,多是在棋盘上,我们倒是在酒桌上。”
“谁叫你的军师是个酒肉军师呢。”苏漓自嘲的笑了笑,抬手去拍坛口的泥封,“这次攻城我没有随大军同行,不过捷报来得倒快。”
“亏得你熟知伽摩战略风土,否则以他们火器之利,我们一时还讨不到便宜。”百里霂自斟了一杯酒,又道,“你不愿在战报上提到这份功劳,真是可惜了。”
“这场胜仗不算什么,再往前,过了两座小城就是伽摩的都城极西城,听说那被西域人称为永不陷落之城,着实让人想一窥其貌。”苏漓说着,露出些心痒难耐的神色,捧着酒杯小啜了一口,红色的唇瓣贴在白瓷的杯沿上,十分的晃眼。
百里霂点点头:“我也有所耳闻,恐怕免不了一场恶战了,”说到战事,他眉间便免不了拧了一道竖纹,“等曲舜休养好之后,我准备分兵攻取前方二城,穿过前方平原,在极西城前回合。”
苏漓听后,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纹,显然这计划与他料想的差不多,却又问道:“曲将军取左路还是右路呢?”
百里霂略一怔,低头饮了杯中的残酒:“曲舜稳妥,不擅出奇兵,还是取右路为好。”
“左路地势崎岖,两旁峡谷,极易遇伏,将军果然不愿让曲将军以身犯险,”苏漓眯起眼睛笑了笑,“原先在北凉与乞颜一战,将军派了曲将军深入漠北,却是给了他十万人,自己只留了一万余人和乞颜大军周旋。”
百里霂放下酒杯,口气有些低沉:“你想说什么?”
“真想护着他,就不要让他从军,在战场上谁都可能会死,”苏漓直言不讳的说道,“我不想你执念太深,失了分寸。”
百里霂直直的盯着他,过了许久,像是泄了力气似的,闭起眼睛,抬起手臂一杯接着一杯将醇厚的酒液灌下肚去。
苏漓起先还冷冷的看着他喝,直到见他撑住额角,有些醉了的架势,才起身去扶他:“今日不说了,我送你回去。”他自己也饮了不少杯,扶着高大的男人更是摇摇晃晃,两人还未站稳,便被矮几角绊了一下,摔在软毡上。
百里霂晃了晃头,鼻尖擦过苏漓的颈间,喃喃道:“苏漓,你身上好香。”他说完这句话,睁开眼睛,借着灯光仔细看了看苏漓,却见那张俊秀的脸孔带了些许酒晕,如同桃花一般。他忽然笑了,安抚似的拍了拍还在微微颤抖的胳膊:“别怕,我以谋士待你。”
苏漓听了这句话,一时怔在那里,过了许久才察觉男人已没了动静,原来是伏在自己身上睡着了。他费力的撑坐起来,无意识似的用手指触碰了一下男人的唇瓣,又猛地将手收了回来,低声叹了口气。
第一百零六章
炎军进驻衍纳城后足足歇了一个月,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为了即将到来的苦战做好准备,所以并不会太过懒散或放松警惕。原先驻扎在贺兰郡西的其余人马也都在曲舜的带领下赶了上来,填补之前伤亡的人数,他休养的还算不错,来了不到十日便开始担任夜间巡营的职责。
这夜的风出奇的大,卷得四处都是呼啸声,曲舜在黑夜里握紧了刀柄,蹲坐在营帐外的角落里。风刮了一会后渐渐有些平息的迹象,然而一连串若有似无的铃声却隐约传来,细细的刮着人的耳膜。曲舜凝神听了好一会,想确认是真实的声响还是自己的幻觉,然而他身后的门却猛然打开了,百里霂提着剑大步走了出来。
曲舜忙叫了一声:“将军。”
百里霂没有回应,迎着风直直的向着铃声传来的方向而去,把一头雾水的曲舜留在了身后。曲舜忙拔腿跟了上去,他心里不由得起疑,觉得将军是不是中了什么妖法,或是得了迷症,梦中出游。
附近一队巡逻的士兵也看到了这里,忙过来行礼:“大将军,曲将军。”
百里霂依然没有回应,曲舜对他们打了个手势,命他们随行跟着,一行人直向衍纳城后城门走去。
黑暗中忽然有了一线朦胧的光,却不是火光,莹白的有些惨淡,那光线里分明是一个人白色的身影。看清那人之后,曲舜“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几年前在灵州的时候,他曾见过这人一面,讫诃罗耶的苏哈。
而如今,在这茫茫的空城之中,这位苏哈独自站在那里,纯金的发色在光线中十分耀眼,依旧是一身白狐裘,左手晃着腰间的银铃,唇角微微带笑。
百里霂终于站住了:“你来干什么?”他声音清晰,显然并没有入魇。
“按照你们中原人的礼数,将军也该称我一声故人,怎么开口就这么不客气,”苏哈轻轻笑了一声,极媚的眼角斜觑着百里霂。
百里霂也看着他,稍稍温和了些:“苏哈究竟所为何事?”
“多年不见,将军不想跟伊尔寒暄几句么?”
“苏哈深夜到访,就是为了和在下寒暄?”百里霂挑起眉,唇角有些冷冷的笑意。
“好吧,”苏哈抬起那双墨蓝的瞳仁,脸上的笑意褪了个干净,“奉了我王旨意,告知将军一声,讫诃罗耶已派兵增援伽摩,望炎国好自为之。”
对于他的话百里霂已大致预料到,他沉思了片刻,微微眯起眼睛:“苏哈大人,当年我国与北凉交战,贵国坐收渔翁之利,不是做了笔好买卖么。如今伽摩若是被我军攻下,你们边境的土地自然还是尽归你所有,何乐不为?”
“大将军说的是,讫诃罗耶不过偏隅小国,本不该和大炎作对,但是中原人常说的唇亡齿寒,我国中也略有所闻。”他说到这,摇头一笑,“炎国皇帝有吞并四海的雄心,伽摩过后,不就是讫诃罗耶了么。”
百里霂无法否认,一时沉默了起来。
“大将军若是再不止步,等到了极西城前,你我便是敌手了。”苏哈说道,他话音婉转,根本听不出威胁的意思,甚至有些撩人,说完又低低的笑了起来。
“和苏哈做对手,是幸或不幸,在下也不知道。”百里霂低声说道,算是回应。
苏哈却忽然止了笑声,口气中有些惋惜似的:“百里霂,我会让你死的。”
他本就有些诡谲的气质,让人莫名惶然,浑身不舒服,再加上这句话,炎军中立刻有个士卒难以忍受似的冲了上去,举着刀向他劈下,口中喝道:“今日就教你死!”
那刀刃眼看就要向苏哈的头顶劈落,却是斩着风直劈到地上,士卒被惯性带的一个趔趄,那人影连同光亮瞬间消失了,仿佛从没出现过在这片黑暗中。
百里霂在呆若木鸡的士卒背后拍了拍:“那是他的幻影,这个西域人很懂些鬼神之术,他本人大约此刻在极西城吧。”
深夜急召来的将士们大都是从梦中被惊醒的,草草披了外衣坐在议事大厅内,苏漓旁若无人的连打了几个呵欠,满脸困倦的听着曲舜说方才发生的一切。
曲舜话音还未落,百里陵便忍不住插嘴道:“你……你说那人突然就没了?这是什么妖法,”他的黑眼睛直发亮,“真想亲眼看看。”
“应该是些障眼法吧。”曲舜轻轻摇了摇头,转身看向苏漓,似乎想听听他的看法。
苏漓的脸上却露出狡黠的笑意,故意道:“他说要让将军死?啧啧,我原以为这位苏哈还是会顾念旧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