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墨一片太平盛世,不比这穷乡僻壤好多了,你怎么倒满心的不情愿?”
“还不是怕回去又听我爹唠叨,”岳宁低头抵着百里霂的肩膀,愤愤道,“老头子让我不要和你交往过密。”
“哦?”
对着他的疑问,岳宁稍稍红了脸:“他好像知道了我们的事。”
第一百零三章
百里霂的神情瞬间有些微妙,他挑起眉峰,若有所思的看着岳宁,并没有立刻答话。
岳宁见他没有反应,又咕哝道:“我以前也没有安分守己过,那些事他都不管,偏偏这次出来啰嗦。”
百里霂低低笑了一声:“这是睿国公看得明白。你以前放浪形骸,也只是狎妓酗赌之类,那些人不过是要你的钱罢了,但跟我厮混,说不定有一天就要了你的命,你父亲自然担心。”
岳宁愣了愣,抬起眼睛望着他:“你会要我的命?”
百里霂料到他听不出自己话中的深意,忍不住低低道:“岳宁……”
岳小公爷听见这声近乎呢喃的低唤,立刻收起疑惑,瞳孔湿润的看向他,却见那淡薄的唇角勾出些许笑意:“你真是个笨蛋。”
第二日清晨,百里霂再次走入曲舜营帐时,发现年轻人已经醒了,只穿着深衣靠在床头发呆,从襟口仍可窥见里面裹着厚厚的绷带。
曲舜听见脚步声,立刻回过神,挣扎着想从床榻上爬下来,百里霂连忙出言阻止:“你伤还没好,不要乱动。”
一面说一面接着光亮打量着他的脸色,苍白依旧,而眼眶却微红着,分明有些痛苦之色。曲舜察觉到他的目光,低下头,声音低而嘶哑:“听说我带入贺兰郡的一千轻骑被萧翼屠杀了两百余人……”他话中悔意恨意昭然,“是我没有及早发现萧翼的险恶用心,才使弟兄们遭受如此大祸,请将军对末将加以处置,以正军法。”
百里霂站在离他五步外的地方轻声叹了口气:“说起来还是我当初下令时考虑不周,对萧翼此人也并未悉心揣测,自然该是我上疏请罪。”
“将军……”
百里霂打断了他的话:“不必多说了,你现下先好好养伤,等准备周全之后,还要再次出兵攻取衍纳城。”
“是。”曲舜听他话语温和中带着严厉,只得轻轻点头应了,又低声道,“听说将军杀了萧翼,我虽然对政事不通,但也知道杀害郡王是大逆不道之罪……”
“不妨事的,”百里霂知道他要说什么,口气放松了些,“他犯得条条都是死罪,我杀他也是为了朝廷,皇上自不会降罪,你放心。”
曲舜将信将疑,却也不便多问,沉默了片刻才道:“其实我也赞同将军那么做,那些弟兄都是跟我们在北疆出生入死多年的,没有死在交锋的战场上,而是死在同族的手里,一定很不甘心。”他说到这,嘴唇微微有些颤抖,想要极力抑制自己情绪似的,搭在床边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百里霂对这话自然也是感同身受,但见曲舜指节都泛出了白色,忍不住想说几句温言安抚他,却见曲舜忽然抬头问道:“苏漓呢,一早上就没见他。”
“他暂去贺兰郡坐镇了,”百里霂轻轻摇头,“你也知道萧翼一死,贺兰郡必然无人掌管,很有可能会乱成一团,苏漓他智谋过人,尤善攻心,应该能够应付得了贺兰郡的那些官员乡绅。”
曲舜苍白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欣慰之色:“小时候听说书先生说前朝贤相文可治国,武能安邦,我看苏漓倒真像这样的人。”
百里霂闻言,只低低“嗯”了一声。两人正在说话,外间传来大片的轰隆声,士卒呼喝此起彼伏,连地面都有些微晃。
曲舜忙扭头看向窗外:“发生什么事了?”
百里霂将帐帘挑开一条缝隙,向外看了看:“大概是那批重械运到了。”
贺兰郡西的驻军营帐四周一片的嘈杂声,全营的士卒几乎都出动了,大批的军备辎重承载在广阔的大车上要运到匣子岭附近。驮马和车械带动起大片的扬沙,挤在士卒中的一个少年眼睛发亮的望着油布盖着的军械:“这家伙可真大啊,是做什么用的?”
尹翟颇有些得意之色:“这是按苏军师给军械司的图纸做的,拆开了运也要几十个大车,把以往炮楼前的铁锤改装的有攻城锤那么大。”
百里陵惊讶的张大嘴巴:“可是攻城锤向来要几十个人才能抬得动,放在炮楼上挂的住么,再说躲在下面的军士也拉不动吧?”
“苏军师早把木脊改成了钢脊,支架也比往常的大了一倍多,”尹翟说到兴起,干脆掀开了油布一角,指点给他看,“这里的绳索改成了两处,各由一队士卒拉动,所以铁锤甩动得更快,喏,这里加了两个木滚轮,所以拉起来没有那么费力。”
百里陵和他一起蹲在这个巨大军械的车架下,向上打量着,忍不住感叹:“推着这个去攻城,估计没一会那城门就会被敲碎了吧。”
尹翟也十分感慨:“也不枉费了这大半年的时间运到这里来,”他略压低声音说,“听说一路上押送的民夫就死了好几百人呢。”
百里陵闻言一怔,脸色也不好看起来,过了半天才说:“尹将军,你说这打仗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
尹翟眉毛一皱:“这话可难倒我了,”他想了想,“再说,该不该打可不是我们说了算,既然上了战场,还是想着打赢为好。”
百里陵挠了挠头,似乎也并不反对他的话,他抬起头,目光在周围打了个转,忽然停住了:“那边车上是什么?”
尹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却是一溜中型的辎重车,那些车与别的大车不同,四周都蒙得严严实实,除了盖着一层生牛皮之外还裹了厚厚的缁布。
百里陵以为又是什么奇怪的军械,立刻上前去伸手扒拉,被尹翟当即拦住了:“苏军师亲自交代了,这几辆车上的东西十分紧要,不能见水火,也不能被日头晒,动都不能乱动。”
少年自然更加好奇,忙问:“这到底是什么?”
尹翟摇头:“他没说,我也不便问,等打到衍纳城下,自然就知道了。”
百里陵立刻道:“这么说,去衍纳城我也有份么?”
“你不知道?”尹翟笑了笑,“将军想让你担任先锋佐吏,历练历练。”
少年怔在那里,目光中却分明露出忐忑又期待的光芒来。
这一日贺兰郡东城门大开,御史的车队早已列好,随从们也安候在原地,只等着城门边古树下的人发号启程的命令。
而站在树下的岳宁仍没有离去的意思,他对着面前的高大身影,脸上掩不住的喜悦:“你这几日军务繁忙,还抽出空来送我。”
百里霂笑了笑:“说起来,在灵州的时候,你来了那几次我都没送过你。”
岳宁愣了愣神,想到什么似的叹了口气:“那时候我以为等灭了北凉之后,就不用再奔波辗转,担惊受怕了。没想到现在,又是伽摩,伽摩过后,大概还有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过就算你去得再远,我也会跟过来。”他低声说着,掩饰似的摸着衣服上的玉带钩,白皙的面颊上有些微晕。
百里霂心中一动,侧身靠到古树后,一把拉过他就吻了上去。最后忍不住在那柔软的唇瓣上咬了一口才放开,轻声道:“在建墨的时候,你日日在我身边,我曾经想……”他说到这,忽然住了口,像从梦中惊醒似的冷了脸色,过了半晌,才咬牙道:“天色不早了,你启程走吧。”
岳宁眼见他缱绻的眼神瞬间变回了平日的冷静,十分茫然又无措,他摸了摸自己有些红肿的嘴唇,嗫嚅道:“那我走了。”
就在他转身走出几步开外时,百里霂又在身后叫住了他:“岳宁,别忘了我说的话,”他见岳宁露出疑惑的神色,“回建墨之后,不论皇上如何处置我,都不要对我开脱袒护。你岳家在朝中的势力,早就有人忌惮,不要给他们可趁之机。”岳宁心中隐隐不安,却还是点了点头。
百里霂忽然笑了笑:“记住,你可是答应我了。”
他的脸在树荫的遮蔽下看得不太清楚,但岳宁还是觉得他的笑容里有一丝萧瑟苍凉。
第一百零四章
不过短短一月,沙地里的气候就烤的人头发昏,万余士卒已在衍纳城外扎下营寨,这城门却比先前要高出了数尺,显然是重修加固过。
城头一时静悄悄的不见人影,但众人自然明白,在这一来一回的功夫里,伽摩的援军已经赶到了。
尹翟擦了擦额头上热出的一层油汗,忍不住问道:“将军,他们不出城,要不我叫几个嘴利的兵士去骂阵?”
百里霂闲闲的看着城上:“怎么,你手下的人会用伽摩话骂人?”
尹翟一愣,讪笑了一声,重新低头等着百里霂的调派。
“不用着急,他们已经出来了。”
百里霂话音未落,城墙上已传来嘹亮的号角声,伽摩人惯以号角为令,两侧城墙上霎时涌出大批弓弩手,箭雨铺天盖地的射了下来。
炎军传令官早已挥动手中旗帜,押上一批盾甲兵挡在前方,他们手中一色的高大铁盾,约有几十斤重,一时箭矢撞上盾面的金铁铿锵声不绝于耳。紧接着几百步外的后军已装填好庞大的石炮,那抛车体型巨大,只因当初苏漓听说讫诃罗耶的抛车是精钢为脊,所以也依样揣测,装填的石料足可重过先前十倍,人力是无法拉动的。车后套着十匹壮马,士卒扬鞭赶动,马脊带动锁链将巨大的石头抛起,直向正城楼落下。只听半空一声巨响,无数砖沙瓦砾簌簌坠落,攻城兵立刻乘着这片混乱推了云梯上去。伽摩人很快又射出一批箭雨,无数的滚石从墙头砸下,惨叫与鲜血直接的映入了百里陵的眼中。
少年只觉得心跳得很快,手心里直发潮,他直觉的想喊出什么,用力的大吼,把心中压抑的恐惧吼出来,可是却始终没发出声音。
“把那辆炮楼推出来,”百里霂低头对着一个军衔不高的士卒道,“记住我交代的话,带几个机灵的士兵跟你一起去。”
百里陵看着那辆高大的炮楼从身边推过,忽然不知哪来的冲动,上前对着百里霂道:“大将军,我也去。”
百里霂似乎有些吃惊,并没有立刻答应或否决,只是盯着少年的黑眼睛说:“这一去很危险。”
百里陵用力咽了口唾沫:“我不怕,”他似乎看出百里霂眉间的担忧,又补上句,“我既然是先锋佐吏,总该身先士卒的。”
百里霂看着他眉宇间熟悉的豪气,终于点了点头:“好吧……”他指了指身旁的士卒:“这是程伍长,这次去你要全听他的命令。”
百里陵立刻行了个军礼:“伍长。”
年纪不大的伍长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地红了脸:“大将军,我一定会保护好……呃,这位小兄弟的。”
百里霂摇了摇头,又低声嘱咐了几句,才挥手命他们出发。
军械撞击的巨响和喊杀声此起彼伏,百里陵依着伍长吩咐的弯腰屈在炮楼的生牛皮蒙板下,四周是早已安插好的大柳营士卒,这些肌肉结实的士卒使了浑身的力气将这炮楼用力的向城门下推进,两旁是遮挡乱箭的盾士。然而箭矢还是不断地从缝隙里涌了进来,不一会,身边就陆续倒下去三四个士卒,鲜血溅了百里陵一身。他惶然的转头去看身边的伍长,伍长却并没有多话,脸颊上的肌肉绷得很紧,眼睛直盯着前方的城门。
每个人的脸色都很严肃,弄得百里陵也觉得浑身肌肉紧张了起来,血一突一突的直往心口撞。
炮楼终于被推到城门下,伍长嘶哑的喊了一声:“拉!”
粗长的铁索接连被士卒们握紧,百里陵接过中间那段,只觉得链子十分沉重,入手又凉,自己似乎都要被它反扯上去,不得不压下半个身子扯动它。只听轰隆一声,是炮楼前的大锤撞上厚重城门的声响,所以人耳膜都是一震,嗡鸣得几乎听不见声音,只能看着伍长干裂的唇形领会号令。
城门被巨大的金属撞得木屑四溅,连续几记撞击之后,忽然一声尖利的呼哨响彻云霄,伍长立刻做了停止的手势,就在同一瞬间,什么东西用力的砸中了炮楼的牛皮棚子,随即一弹,四周到处是溅开的火星。伍长嘶吼了一声:“退,快退回去!”
百里陵依然攥着手中的锁链,在嘈杂中大声说:“再过一会城门就要被砸开了。”
伍长急了,用力扯开他的手,正在这时,又是一震,大火将整个炮楼点着了,最上面一层铁脊虽然没断,但是很快被火烧得滚烫,大部分士卒都被火油溅了一身,惨叫着滚了出去。
百里陵从未见过这么活生生的惨烈场面,惊得几乎忘记了动作,伍长一把就把他拉出了炮楼,他刚迈动步子,就察觉头顶一阵炙热,一个火团直向他落了下来。
惊呼都被噎在了喉咙里,匆忙间一个人扑过来挡在了他的身上,突如其来的重量使百里陵摔倒在地,呛了满嘴的沙砾,挣扎着看清了把自己按住的人:“伍长……你,你没事吧?”
年轻的伍长已经被烟熏得睁不开眼睛,他伸手在百里陵身上匆匆摸了一把,喉咙里发出虚弱的声音:“还好还好,少将军没事。”
百里陵梗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这些人对他这样拼死保护无非因为大将军的关系,他有些无力的撑着手臂坐起来:“我扶你回去,你还能走吗?”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摸索伍长的背,突然心口凉了一截。伍长的背后有一大片粘腻的血迹,插入皮肤的半截利刃还带着灼烧的痕迹,如果不是他挡在自己身上,现在自己已经是一具焦黑的尸体了。
“程……伍长……”他嘴唇直发抖,他甚至不知道这个救了自己的人叫什么名字,哽咽着说,“就算你不救我,大将军也不会怪你的。”
“不是的……”伍长费力的伸手去碰他的额头,脸颊抽动着想露出一个笑容来,“少将军……跟我弟弟……也差不多大……”最后的低语消失在嘈杂的喊杀声中,那只抬起的手重重的落了下去。
百里陵用力的抱起已经开始发凉的躯体,从喉咙里嚎哭了出来,滚烫的眼泪把脸颊上的血迹都冲开了,看上去有些骇人。这时候,伽摩城上的守卫纷纷燃着了火弹砸了下来,四处硝烟弥漫,使他几乎看不清眼前的路,只能咬着牙齿,吃力的拖着步子。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从身侧传了过来,少年还没来得及转头,就已觉得一股大力扯开了他手上的伍长的尸体,然后是劈头盖脸的呵斥:“现在还不是收尸的时候,再不回撤,难道要等着我们给你收尸!”
尹翟从未这样严厉的跟他说话,此时显然已经气急,一把将他捞到马上,随即便向炎军的方向奔了回去。
百里霂骑在马上,看着一匹快马穿过弥漫的硝烟跑到近前,带来了那个失魂落魄的孩子。他察觉百里陵的目光在重盔的阴影下有些涣散,却也没有询问他的遭遇,更没有说什么安抚的话,只是说:“你懂了么,这就是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