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霂揉了揉眉心:“喝醉了就不会做梦,睡得舒服一些。”
“你怎么……”岳宁一点也不敢相信,这个曾经叱咤战场的男人竟然连梦也不敢做了,他轻声叹了口气,在百里霂对面坐下,“你当初去哪了,我找你好些年,一点消息也没有。”
“我和紫淮住在蓟州边界的深山里,那里人迹罕至,易于藏身。这些年想必朝中也派出过不少人来打探我的下落,可是哪有那么容易找到,”百里霂无力的笑了笑,垂下眼睑。
“你是如何逃到那里的?”岳宁忍不住继续问道,“皇帝不是派了一队人马去抓你吗?”
“押解队伍统领于奚是我的旧部,”百里霂出神的看着桌上的烛火,“他们起先什么都没说,谁知突然在半路上以死相逼,让我不要返回建墨送死。我那时站着的地方似乎两头都是绝路,无论如何都会有人因为我而死,而那里又临近蓟州……”
“蓟州?”
“我去了曲舜的家乡,他的儿子已经三岁了,长得跟他十分相像……我忽然很想替曲舜看着他的孩子好好长大,”百里霂喃喃说着,“后来我答应了于奚,带着紫淮远远离开了。”
岳宁不知道他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其实是经过了多少挣扎,低叹了一口气正要说话,目光却不小心瞟到了男人搭在桌沿的双手,那显而易见的严重皲裂使得岳宁连声音都抖了:“你这些年究竟怎么过的?”
“在山里打柴,勉强度日。”百里霂笑了笑,看向自己的手,“很吓人么?”
岳宁怔怔的摇了摇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他问完这句,又自言自语,“建墨这么危险,你不来也是对的。”
百里霂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
岳宁却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抬起头:“对了,紫淮先生呢,他和你一起来了么?”
“紫淮他……过世了。”百里霂低声说道。
“什么!”岳宁一惊,茫然的望着男人的脸,“他怎么会……”
“他身体一直不好,这些年日子过得艰难,没法让他好好调理,今年开春的时候他就……”百里霂突然住了口,缓缓站起身看着漆黑的窗外,没有再说话。
骤然听了这些事,岳宁觉得头脑中混乱极了,也不知该安慰他,还是说些别的什么。
“你过得如何呢,”百里霂低低问道,“老国公何时薨殁的?”
“就在……朝中下诏抓你的那两个月,”岳宁咬着下唇,“父亲去世的时候,才告诉我当初太后并不是患病而死,而是服毒自尽。”
这话听得百里霂也皱了眉:“太后为何要服毒?”
“她身居高位,父亲又是当朝两国公之一,满朝门生,小皇帝心思缜密,必然会提防外戚弄权。我妹妹或许比别人更了解这个皇帝,在皇帝准备动手之前就察觉到了什么,却依然对我说皇帝十分孝顺她。她后来与皇帝有过一次长谈,告诉他愿意除去他的后顾之忧,条件是不能动睿国公府,皇帝或许是答应了,那天夜里她便服毒自尽。”
“后来父亲又上疏请求把我家的世袭罔替改为世袭,不久之后他老人家旧疾复发,整日卧床,在朝中的影响大不如前,才算是躲过了一劫。”岳宁说到这,眼眶渐渐红了,“父亲临终前摸着我的头说,如果天性驽钝能保住性命,那我真庆幸我的儿子是个笨蛋。”
百里霂低声道:“国公爷是个好父亲。”
“我那时才明白你们都在护着我,在伽摩的时候,你说了那么狠心的话赶我走……其实是打定主意要抗旨,怕日后获罪连累我,是不是?”岳宁苦笑了一声,“你怕连累人又有什么用,那么多人为你死都是甘愿的。”
百里霂望着他:“我知道你当时向我报信是冒了很大的危险,一直很感激……”
岳宁轻轻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我,”他忽然看向百里霂,“你离开了这么久,朝中的事很多都不知道了吧?”
百里霂知道他这是有事要说,便问道:“这些年朝中出过什么大事么?”
岳宁抬手举起已经凉透的茶盏:“先说七年前,大都护蒋嵩同尹翟将军不睦,在尹将军戍边的时候命朝中党羽联名上疏细数了尹将军几条罪状,手段跟当年弹劾你差不多。谁料这几封上疏呈上去没多久,龙颜大怒,很快把蒋嵩的几位门生关押了起来,还当着百官的面把他狠狠训斥了一顿。”
百里霂皱眉想了想:“这个蒋嵩不是跟皇家结过亲?”
“不错,他女儿就是蒋贵妃,说起来活该是这姓蒋的倒霉,他挨了训斥后曾入宫探望过一次他女儿,谁知自那之后,一件宫闱间的秘闻就传出了市井。”岳宁似乎并不想提这件秘闻,只是撇了撇嘴角,“这件事十个有九个都猜是蒋大人一时不忿,为了报复皇上才捅出去的,这秘事又是皇帝的一大痛脚。当时就找了个缘由斩了蒋嵩,又废了蒋贵妃,把蒋家抄了个底朝天,流放的流放,充妓的充妓,牵连了足足两三百人。”
“什么宫闱秘事,这样了不得?”百里霂挑起眉看他。
岳宁苦笑一声:“历来宫中从不会少了秘事,你忘了先皇的事么?现在这个小皇帝自然也有些迥异于常人的嗜好,只怕比他父亲更不能为外人道了。”
百里霂便没有再多问,等着岳宁说下去。
“那时一起获罪的有个叫李明义的年轻翰林,他是蒋嵩的学生,那封弹劾尹翟的奏疏就是出自他的手笔。不过说来也很奇怪,竟有不少人愿意趟这趟浑水把他捞出来,其中就有原兵部尚书曹临,这曹临那时候已经是太子太师,风头无俩,几句话就把李明义官复原职。听说是因为曹临很赏识这个翰林的才华,一直想收为己用。而这位李大人也着实替曹临办了几件事,其中一件,便是调查已经告老还乡的尚书令李袁。”
这个熟悉的名字又让百里霂一愣:“那个教训过阿陵的尚书令李老头?”
“不错,蒋嵩的案子过去没多久,就有涵州官员递了奏章说李袁一家横行乡里,他孙子连日打死多个平民,起因竟是为了要娶人家女儿去做小妾被拒绝。”岳宁说到这,满脸不屑,“正赶上那年皇上诞辰,听了这件事不免心情大坏,很快就派了人去彻查此事,派出的钦差就是那位李翰林。我原不知道李袁和曹临有过节,谁知他们除了都看你不顺眼之外根本没什么别的交情,党羽之间大概又有过争斗,总之李袁知道钦差是曹临的人之后干脆自己悬梁了。李明义也不含糊,依旧网罗了李家密密麻麻的罪名上疏给了朝廷,偏偏还都有理有据,使得原先准备安心享福的这家人落得个满门抄斩。”
百里霂起先不在意的神色终于渐渐凝重了起来,他似乎猜到了什么,却又觉得难以置信,眼神波动了一番之后,终究没有作声。
岳宁略停了停,继续说道:“一年之后,曹临的好日子也到头了,这次却并非上疏而起,而先是建墨的大街小巷都流传开了曹大人是如何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故事。这些故事说起来也不全属实,却是有声有色,加上曹临为官这些年,坏事干的确实不少,黑钱自然也贪了不少,很快就坐实了当朝第一奸臣之名。他底子倒是硬,只是被削去了官职关押了起来,不过没多久就死在了狱中,也不知是谁下的手。那位替他把罪名坐实的功臣……也是李明义李大人,他把曹临的受贿账目和在朝中铲除异己的证据整理了出来,一概交到了刑部法司。蒋嵩、李袁、曹临这三个人当初费尽心机给你网罗罪名的时候大概没有料到,仅仅过了三四年,他们就落得无人收尸的凄惨下场吧。”
百里霂倒并未露出欣慰之色,低声问道:“这个李明义究竟是什么人?”
岳宁没有立刻回答他:“曹临死后的第三个月,李明义把新升任的御史官印和衣袍丢在住所后离开了。他临行前在建墨正南门前留了一句话,字体如行云,却并不是写了什么深奥的句子,只是一句大白话。”说到这,岳宁微闭上眼睛,把那句话慢慢背了出来,“我并不姓李,孤身来此只是为了让世人明白,天下自有公理道义。”
第一百三十四章
“御史弃官而走,朝堂上自然有些许的震动,皇帝亲自下了旨意,着人去查李明义的真实身份。几经辗转,才找出他的家乡在蕲州,而他本姓苏,单名一个漓字……”岳宁知道已经不必再说下去了,收住话抬头去看男人的神色。
百里霂目光渐渐暗淡,喃喃着从齿间道:“苏漓……”
“我听说他离开后隐姓埋名,杳无音讯,你这些年……想过要去找他么?”岳宁踌躇着问道。
百里霂无力的摇头:“他已与我割袍绝义,以他的性格,是再也不会见我了。”
岳宁望着男人凹陷的眼眶,轻声叹了口气,忽然外面传来三更鼓响,他这才惊觉已经到了这个时辰,忙站起身道:“你好好歇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百里霂点点头,站起身送他,却见岳宁走到门口又回转身来,动了动嘴唇低声道:“你可别……别突然离开了。”
“不会的。”
听见这句轻飘飘的许诺,岳宁渐渐放了心,提起衣摆走了出去。
外面是灯火通明的长廊,伴着不知名的虫子的叫声,一路走到自己卧房外时,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影子停在门口,似乎在那等了一会了。
“澜儿,”岳宁咳嗽一声,摆出父亲的姿态,“几时回来的?”
青年转过身,一脸不羁的傲气:“半个时辰前,父亲去哪了,这么晚还不休息?”
岳宁不自在的又咳了一声:“同故友重逢,多聊了几句,忘了时辰。”
“故友?”岳澜扬起眉毛,“方才听张管家说家里来了客人,却又不肯说是哪位客人,只让我来问父亲。难道父亲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故人要瞒着儿子吗?”
岳宁有些窘迫,掩饰般扬了扬手:“去去去,小孩子管那么多,你跟狐朋狗友喝酒到半夜爹都不管你,你倒管起爹来了。”
“我的朋友可全是胸怀天下的有志之士,我们聊的那些事就算跟父亲说,父亲恐怕也没兴趣,”岳澜口气生硬的说,“当今虽然天下太平,但眼看战祸将起,建墨城夜夜歌舞升平,有谁在乎西域两国联兵进发中土之事!在诸位公侯将相醉生梦死的时候,西疆已经连续交战两月有余,尹大将军难以抵御外族铁骑,舍弃了二百里疆域,退守西州的战报昨日已送到,父亲又知道么!”
岳宁被噎了半天,恼怒道:“我为什么要知道,这天下是姓景的,那小子忘恩负义,心狠手辣,就算被他败光了,亡国了,又关我屁事!”
岳澜皱起眉毛看着他:“我真不敢相信这是父亲说出的话,就算父亲对皇上心有不满,但若真的亡了国,外族入侵,天下生灵涂炭,遭殃的可是百姓。”
岳宁显然对儿子的慷慨陈词没有兴趣,喝止道:“你同我说有用么,你爷爷或许还能指派几名门生带兵上阵驱除外敌,你爹我可没这本事。”
“我只是同父亲说一声,”岳澜扬了扬下巴,“我同几位朋友商量好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过几日就收拾东西投军去。”
岳宁险些晕过去,怒道:“胡说八道!你们这些纨绔子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吃饭还会干什么,少去添乱才是正经!”眼见儿子一副要反驳的样子,他又加了一句,“军国大事我不懂么,所谓一将难求,朝中无良将,添了你们几个小卒子又有屁用!”
他这句难得的正经话倒让岳澜措手不及,呆在那里。
“好了好了,别碍着我睡觉。”岳宁一巴掌推开儿子,自去安歇。
自从白天见了百里霂,岳宁始终觉得恍惚在梦中,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直到天蒙蒙亮时才合上眼,再醒来竟已日上三竿。
等他急急忙忙披了衣服出来,却看见让人讶异的一幕,百里霂和岳澜坐在湖畔的小亭里正在对弈,两人的手边还放着茶盏和点心,神色悠闲地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岳宁嘀咕道百里霂该不会已经把姓名报了出来吧,以儿子的性格必然会大惊失色,然后把边境战事什么的一股脑的倒出来烦他。就在他犹疑着向亭子靠近的时候,岳澜忽然抬起头:“爹,你起床了?”
这一叫百里霂也转过头看他,脸上有些淡淡的笑容,岳宁也对他挤出一个笑容,在他转回头之后立刻凶神恶煞的打了个手势让岳澜出来。
岳澜依旧是满脸爽朗的大声道:“爹,张伯给你留了早饭,有你喜欢的枣泥糕呢。”
岳宁绷不住了,压低声音道:“岳澜,你今天不是约了几位有志之士么。”
岳澜像是刚刚想起来似的,抬头看了看天空:“天色不早,我该去赴约了,”他站起身彬彬有礼的对百里霂作了一揖,又躬身对岳宁道,“父亲,孩儿告辞。”
眼看岳澜走出小亭,岳宁终于吐出一口气,青年却又猛不丁转过身道:“百里世叔,小侄晚点再来跟您问安。”
“嘣”的一声,脑子里有个什么断了似的,岳宁呆立了片刻,追着儿子的背影喝骂道:“臭小子,敢说出去老子宰了你!”
半月湖风光依旧,只是夏时的大片荷叶早已枯黄蜷缩,百里霂在小亭里坐了大半天,一直看着那半片空荡荡的湖面,神色很是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注1)
仿佛是应了诗句的景,没过几天,建墨就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这一下就是好些天,猛然的添了层凉意。岳宁本就极不喜欢这样湿冷的天气,加上百里霂整日待在自己房内很少露面,岳澜又连续几天不见踪影,愈发显得冷清孤寂起来。
“老爷。”正在他烦闷的时候,张晋小跑了进来,“该用晚饭了,是要摆在听雨阁还是就近摆在厢房?”
岳宁打起精神道:“听雨阁今日正应景,命他们温两壶玉浮梁,晚间我与百里先生小酌两杯。”
张晋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是那位百……百里老爷早就让厨房把晚饭送到他房里了,说不准现在都吃完了。”
岳宁皱眉道:“他午饭就躲起来自己吃了,怎么晚饭也不肯跟我一起吃?”
堂堂一个公爷问这样的话听来实在让人好笑,张晋咬着嘴忍着没笑出声,咳嗽两声后硬着头皮道:“禀老爷,那位老爷还说这几日都把饭菜送他厢房去……”
岳宁胸口一滞,说不出话来,心里只是想:他自从来了就一直沉默寡言,连话也懒得同我说,现在索性连我的面也不想见了,一定是厌恶了我。可是……既然厌恶我,又为什么肯跟我回来。难道这些年,只有我一个人心心念念期盼着能再有重逢之日,而你早已将当年的种种事情抛到脑后了么。
张晋在他面前连连晃手,唤道:“老爷,老爷,还是摆饭到听雨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