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舜一凛,绷直脊背看着他们,一时说不出话来。
“前日夜里曲将军在我帐中下棋,怎么会有这等事。”说话的正是苏漓,他一身青衫,从帐后缓缓走来,眉眼间略有些疲惫。
“苏军师。”
“尹翟,武戎,还有其他各位。”苏漓走近后,略点了点头,便道,“不是我说你们,这些天伽摩人动静不断,你们不守着自家营房,反而来找曲将军的麻烦,未免也太不懂事了。”
不等众人接话,他又向武戎道:“你说手下士卒前日夜里看见的那些,恐怕正是那个妖人苏哈为了蛊惑军心所制出的幻象,你作为校尉,不为手下解惑,倒带头在军中散播,该当何罪”
武戎一怔,忙道:“卑职知罪。”
苏漓摇了摇头:“大将军这次患了头风,病势汹汹,不能见风,所以我们把这营帐裹了几层的厚毡布,生怕加重将军病情。”说到这,他斜了众人一眼,“你们这帮人要是隔天进去一次,大步生风的,岂不是要把将军活活折腾死。”
“原来如此,那我们还是等将军好些了再来……”校尉们嗫嚅着说道,纷纷准备退去。
在他们离去前,苏漓又沉声添了一句:“需知军心不可动摇,各位回营之后查明所有传谣者,一概军法处置,领头造谣者杀无赦。”
“多亏你了。”曲舜靠在角落里低声道。
苏漓眨了眨困倦的眼睛,挨着他坐下了:“这些天可累死了,这帮家伙偏偏还跑来添乱。”
“看不到将军他们不安心吧,”曲舜抱着水囊喝了两大口,又回头看向大帐,“哎,将军怎么样了?”
“阿陵在看着,暂时没什么问题。”苏漓微微皱着眉,“可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苏军师,”一名小亲兵急匆匆向这边跑了过来,手里递过一个玉佩,“有三个人在辕门外求见,说是应军师之邀,前来商量要事。”
那玉佩触手温润,两边的镂空花纹中刻着一个“筱”字,苏漓大喜,忙道:“快请。”
待曲舜和苏漓急匆匆的赶到平日议事的大厅,三人已在那里等着了。其中那个穿着黑色粗布衣衫的男子正是喜欢四处游侠的筱晏王,曲苏二人的视线却不约而同的向他身后看了过去。那里站着个华服的美少年,少年的美貌并非寻常的俊俏,而是如皓月当空,让人不自觉的想抬头仰望。他们的后面跟着一个戴着大斗笠的人,裹了厚实的黑纱,看不出面目来。
“卑职见过王爷。”苏漓在一怔过后,便收回视线拉着曲舜跪下行礼。
“苏军师不必多礼,”筱晏王神色颇有一丝尴尬,“我在江湖上行走,早不用王爷的虚名了,二位叫我迟轩便好。这次收到军师的急信,我便立刻找了懂得苗南巫蛊的朋友,来为大将军看病。”
他说完,回过神,先指了指那美貌的少年:“这是我徒弟夏陌,”又指了指那个黑纱蒙面的人,“这是残月姑娘,倘若将军中的当真是巫蛊之术,她必然能解。”
那蒙面人向前一步:“病人在哪。”
她嗓音粗噶得吓人,听得苏漓头皮微微一麻,却还是客套的半躬下身:“请随我来。”
主将营帐四周被厚毡布遮得十分严实,即使是白天也是一片黑暗,只点了盏如豆的油灯,借着那一点光亮,筱晏王迟轩向榻上看了一眼,几乎是立刻倒抽了口凉气。他同百里霂在数年前曾见过一面,那时只记得他丰神俊朗,万没料到再见面时他已憔悴病弱至此。
“大将军……”他俯下腰轻声唤了句。
“王爷,将军已经好些天没醒过了,”曲舜轻轻将男人搭在榻边的手掌笼回被子里去,“前几天将军像是得了离魂之症,半夜溜了出去,幸亏末将发现的早,将他拉了回来,为了不惊动人,苏军师又加了几倍的安神散给他灌下去了。”
他话语苦涩,听得迟轩也惆怅起来,转身道:“残月,你过来瞧瞧。”
女子向前走了两步,揭下斗笠和缚面的黑纱,扳过百里霂的脸仔细看了看,又俯身在他颈项边嗅了嗅。曲舜在一旁与那女子对了个正脸,将她的面容看得一清二楚,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这女子肤色甚黑,大半边脸上都是深色的胎记,实在有些难看。不过曲舜对于她的相貌好看与否倒不甚在意,只是盯着她迫切的问道:“姑……姑娘,大将军究竟是中了什么妖术?”
女子见曲舜并没被自己的丑相吓着,神色倒是缓和了些,轻轻摇了摇头:“他身上满是咒术的气味,这种操纵人心神的必然是魇术,这位将军看起来意志坚定,施术的人想必也费了不少功夫。不过这魇术来路奇怪,应该是西域的路数,我并不曾修习过。”
苏漓听她这么一说,微微皱了眉,正要接话,却听那美貌少年忽然开口道:“以月姐姐的本事,就算没见过的巫术,想必也有办法解开。”他站在迟轩身后嘻嘻一笑,“不然也不会劳动师父兼程十昼夜去请你了,是不是?”
他的容色即使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也显得极美,却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冰雪之姿,反而极是生动,尤其是看向迟轩的时候,颦笑间甚至隐隐带着一丝绝妙的媚意。那自然不只是徒弟看师父的神情,苏漓冷眼看着,虽然有些疑惑,在这当下却也没有闲情去深究这对师徒的关系,他重新将视线转到了那名女子的身上。却见她已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细长瓷瓶,有些无礼的向曲舜吩咐道:“掌灯。”
曲舜立刻点了盏明亮的灯放在榻边,女子微微倾斜瓷瓶,将瓶口对着灯光,很快的,一条白色长虫便循着光缓缓蠕动了出来。女子一言不发的拎起那虫放到了百里霂耳边,长虫立刻便顺着耳眼钻了进去,曲舜大吃一惊,忙伸手去拦:“你在做什么!”
女子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这条虫是我以精血喂养的,专食巫毒魇术,放在他体内,不消半个月就能把他骨血里的咒术吞噬干净。”
曲舜将信将疑的看着她,一时有些无措。
女子将空瓶扔到一边,又道:“这虫虽然十分珍贵,不过看在迟爷的面子上就送给你们吧。”
苏漓暗暗道,等百里霂醒来,知道自己身上多了条虫,恐怕也高兴不到哪去。他虽然这么想,表面却还是谦和的笑了笑,问道:“请教姑娘,万一再有人向我们施咒,可有什么解决之法么?”
“这个你不必担心,魇术本就是消耗施术者精神支撑的巫咒,等蛊虫吞噬净将军身上的巫毒,施术者必然也会元气大伤,哪有功夫再给你们施咒。”女子冷冷说完,重新将黑纱缚回面上,又转过头道,“还有,这蛊虫附在心脉附近,这半月内千万不可由他大喜或是大悲,否则会伤着自身。”
苏漓将这番古怪的交代记在心里,道了声谢:“此次劳烦各位,军中茶水粗陋,权且留下吃一顿便饭吧。”
迟轩站起身,刚要开口推辞,却听榻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呻吟,随即便是曲舜惊喜交加的声音:“大将军醒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苏漓上前一看,见百里霂眼眸微睁,漆黑的眼珠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茫然,分明是醒了,他干裂的嘴唇轻轻动了动,不知呢喃了句什么。
“大将军,筱晏王来了,他带了位高人,替将军解了巫术。”曲舜手指微有些颤抖,将百里霂额前凌乱的发丝拨到后面去。
百里霂迟疑了片刻,低声重复道:“筱晏王……?”
听他叫自己,迟轩忙走上前去,在榻边坐了下来,握住他的手掌:“百里将军,多年不见了。”
百里霂细细看了他一眼,露出无力的笑容:“王爷别来无恙。”他一面说一面动了动,似乎想坐起身来。
迟轩忙一把按住:“将军身负重任,要保重身体才是,方才我这位朋友说了,半月内将军都不可劳神,还是安心休养为妙。”
百里霂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却正好看见那个少年,不由得怔了怔。
“这是我徒儿夏陌。”迟轩察觉到他的目光,低声说道。
百里霂收回视线,低头笑了笑:“这个倒是不错,王爷也算长进了,总比当初追着那个太监要好。”
他这话着实无礼,让一旁的苏漓和曲舜都颇为尴尬,迟轩却并不恼火,反而豁达的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他们之前一直在蕲州?”百里霂忽然问道。
虽没有直说姓名,但迟轩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轻声答道:“他们原本是在蕲州置了田地,可是没过一年,蓼湘的腿好了,皇兄便带他在四海内闲游,至今也不知玩到哪去了。”
百里霂连咳两声,低低叹了口气:“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啊。”
迟轩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将军若是想知道皇兄的行踪,我可以……”
百里霂摇头打断了他的话:“不必了,这些年生死过往,我早已对那些旧事释怀了。”
“我少年时曾在万佛寺听大和尚讲经,其他枯涩佛偈早就忘了,唯独记得他说人生中最难得的是'放下'二字,将军多年征战,竟能领悟这一点,当真可贵。”迟轩微微笑着,在他手背上拍了拍。
“王爷看错我了,我放下这一件,心里记挂的却是更多,”百里霂说到这里,闭上眼睛自嘲般的笑了笑,“这样的贪心不足,迟早会吃着苦头。”
翌日天色微亮之时,中军大帐外便擂起鼓来,各营校尉忙不迭的再次赶到大帐前,屏息听候差遣。帐内刚撤了厚毛毡子,亮堂了许多,百里霂饱睡一夜,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只是依然瘦的厉害。他微微皱着眉,斜靠在榻边,口气半真半假的抱怨道:“我这还没缓过来,你们就又急着召那帮人来找我的麻烦。”
苏漓一面在帐中张挂地图,一面摇头道:“我倒想让你多歇几日,可你要再不出面,外头那些人说不准就要兵变了。”他一伸手指着帐外,“昨日那帮人杀到这里,好像我和曲将军联手谋害了你似的,非要见你一面不可。”
百里霂哭笑不得,又抬头向帐内看了看:“对了,怎么不见百里陵?”
“他在这里守了几夜,我让他回去睡觉了。”曲舜略略将桌案收拾了一番,回身答道。
苏漓撩起帘帐向外看了一眼,回头对百里霂轻声道:“眼下着实有件棘手的事要将军来决策,等尹将军进来自会向你说明。”
百里霂轻抚着额头:“那就让他们进来吧。”
进来的将士们全然没了昨日在帐外的气势,小心的钻入营帐后便向百里霂道:“将军头风好些了么?”
“将军好像瘦了不少。”
“将军,我这有个治头风的偏方……”
“好了,把你们这套都收起来,”百里霂有些不耐烦,“有什么大事赶紧说。”
尹翟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向百里霂行了个军礼:“将军,乌木合在北凉集结了新的骑兵,这些天就会穿过乌苏里雪山,从伽摩的北侧穿插过来。”
“哦?”百里霂终于来了精神,从榻上翻身坐起,紧紧的盯视着他,“这批人一来,我军实力大增,伽摩必然不会坐视不理,这几日想必会派出一支精兵盯着北边,伺机隔开乌木合的队伍,不让他与我们会合。”
“将军说的是,所以末将准备率一支军队前去接应乌木合。”尹翟低声道。
百里霂怔了怔,忽然下了榻,有些摇晃的走到地图边,苏漓担心的扶着他的胳膊:“将军要做什么?”
“北凉原与伽摩的极西平原接壤,两边都是广阔无垠,唯独这里有一道峡谷,是路上最为险要之处。”百里霂细瘦的手指在图上点了点,“伽摩人狡诈,恐怕会在此留一手对付我们接应的援军。”
苏漓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将军想再派一支队伍从另一个方向绕到伽摩军队后方突袭?”
百里霂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支突袭队伍人不能多,需要懂得灵活应变,尹翟既已有任务,我又带病在身,派谁领兵呢?”
曲舜立刻道:“末将愿往。”
听他请命,百里霂并未立刻应允,他微蹙着眉头,似乎在踌躇些什么。
“末将上次攻取极西城失败,请大将军给我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曲舜跪下行了军礼。
苏漓忙走上前道:“上次是我不曾考虑周全,才使得曲将军一击不成,这次让我同曲将军一起去吧。”
百里霂侧头看了他一眼,还是没有说话,他病未痊愈,脸色有些许苍白,慢慢坐到了一旁的矮凳上。
曲舜拉了苏漓袖子一把:“这几日将军不能劳神,军中大小事务还要军师裁夺,何况伽摩人说不定会前来扰营,万一有个变故,有你在也可调度一二。”
苏漓听他说的在理,也犹豫了,喃喃道:“这……”
“我和武校尉领一千骑就够了,”曲舜温和的向苏漓笑了笑,又对百里霂道,“分兵夹击的任务末将这些年也做过不少次,不会让将军失望的。”
百里霂思虑良久,最终轻轻点头道:“你对伽摩地形不熟悉,凡事要多加小心。”
“遵命。”曲舜站了起来,“我这就去点兵。”
“等等……”
曲舜回过身,有些疑惑的望着他。
百里霂却只是看着青年光洁的额头,微有些出神,他记得这几日偶然在昏睡中模糊感到曲舜的额头贴着自己脸颊的触觉,一如当年那般温热熟悉。可如今,在两人都清醒了之后,却不得不远远站着,连出征前摸一摸青年的头都无法伸出手去。这已不再是当年自己的小亲兵,而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百里霂在心中默默的嘲笑着自己,无力的坐倒在椅子上。
“不必急着出发,先让骑兵喂好马,等尹翟他们离开半日后你再走。”
“是!”几声有力的回应在帐篷的几个角落里响起,退去的将士们接连掀起帘帐,外面的雪光亮的刺眼,随着帘幕的掀开合上一明一暗的打在百里霂脸上。百里霂在那光影交错间恍然觉得自己苍老了,他看着身边的人接连离开,最后帐篷里的声响只剩下火炉里木炭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按照中原人的历书,现在已是腊月,伽摩的冬天不比北凉寒冷刺骨,但是大雪纷纷扬扬却也有半尺来深。曲舜回头看着身后留下一长串的马蹄印,轻声道:“将军说得没错,我们若是在伽摩精兵过去之前便提前去埋伏,反而会因为马蹄印暴露行踪,还是慢行一步的好。”
他说话时,不断有白气从口中呵出,衬着他冻得微红的脸颊和那颗小小的虎牙,倒显得有些稚气了。
武戎在马上侧身问道:“曲将军,我们顺着伽摩人的蹄印跟着?”
曲舜沉思了片刻,摇头:“不必急着跟上他们,这批马蹄印足有盖碗大小,可想战马是如何高大雄壮,这支军队必是伽摩国中精锐,若是发现我们的踪迹,转头与我们相战,反而难以招架。他们的目标是尹将军那支人马,就等他们追上尹将军时,我们再趁机上前扰乱他们的后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