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样更好——第一部的确引来一些小小的麻烦。徐之元相信,如果某些神迹想找他麻烦,他绝对逃不掉!他不由得为眼下的状况松了一口气。
就当他以为他安全了的时候,有一天,其实就是昨天,他下班回到家,打开电脑,猛然发现他在晋江网注册的号码被人盗用了。《风月暗消磨》下面多出一个名叫《黑暗的公正》的自述故事。他发誓这不是他贴上去的!
他草草读了一遍文章,只见序中写道:
“我也是一名神迹工作者,并且可以直言不讳地说,我是神迹审判组的一员。我看完了《S.W.档案Ι》,也看完了Π里关于第五中宫的事。我很佩服这名血族,他有勇气向世人揭露一切。当然了,他的举动也引起一些人的不满,他们认为神迹就该像地下的老鼠那样,永不得见天日!审判组里更有要求审判这名血族的呼声。我正是被派来调查这件事的,可是看到他的故事后,我觉得他做的有理、说的有理,的确是该让世界了解我们的时候了!世界不该只属于凡人,我相信我们能够和平共处!
“所以我决定,在此插一段我的事。希望这个举动能平息审判组里那些反对的声音,除非他们也像把我送上审判台。
“我知道在晋江网上注册发布的人是谁,我同样也钦佩他,可我不会提及他的名字。我与他没有私人接触,我不得不在这里为盗用了他号码和名字的事向他道歉:一方面,不是我信不过你,实在是觉得只有我自己写、自己发,才能表述出我的感受,另一方面,我的确不想给你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最后感激你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能说出心里话的地方。
“接下来,我要开始讲了,也用第三人称好了——第五位我们做了一个好榜样!
“我的故事很短,只有我成为神迹后的一段小事,连第五的三分之一都没有,在风格上尽量保持《S.W.档案Ι》的轻松幽默,希望你留神看。至于我的名字,第五已经在他的自述中提到——只有一次,如果你还记得,那就是我,如果你完全没印象,可以在下文中得到答案。”
第一章
人们往往认为神迹审判组凌驾于其他神迹组织之上,其实不是这样;人们往往以为神迹审判组永远站在公正和律条的一边,其实也不是这样。
审计审判组的成员,除了极少部分由直接被激发了的凡人类担当,绝大部分来源于各地署、厅向联合国世界神迹组指挥中央举荐的自己人,为的是在必要时给自己人开小差。
赵蛋定和孪生兄弟赵光,定也算是S.W.事件处理厅的元老级人物了,就连眼下神迹界一些小鬼也知道他们的名字,不过现在想见上他们一面,却是难上加难,因为他们已经脱离厅,成了墨镜与黑衣掩藏下的审判组成员。
事情得从一九五七年说起,那是大跃进潮流爆发的前夜。
街上的青年男女们,几乎一水儿绿色、蓝色、灰色建设服,其中绿色最多,说是效仿红军,连没嵌红五星的军帽都是绿的。
人人忙着搞建设、抓生产,连神迹也不能例外。无论厅里,还是署里,甚至审判组,大家除了正常工作——都需伪装成生产合作社公私合营,闲暇时还要听从街道、村委会的指挥,干一些扫大街、推垃圾的活儿。
家住城圈内的神迹们还好,城区外的就不行了,整天累倒吐血。
赵蛋定和哥哥就是那整天吐血的人。
家在永定门外,一出门就是大片大片荒地。他们被村长分配了开垦荒地的任务,每天一下班就下地,没有休息。
大片清油油的地里,人人都猫着腰,使远远观看的人分不清那儿是野草,哪儿是穿着绿衣服的人。
赵蛋定不知道哥哥怎么看待当前的日子,至少在他看来,国内神迹走进了最黑暗的时代。
他直起酸疼的腰板,挥一把汗,猛然望见一片绿中一点红。
是花吗?
他吃了一惊。
还是人?可谁敢穿代表着资本主义的鲜亮衣服?
他提着工具,好奇地走过去。
叶草绿色的影子在闪着金光的夕阳下摇晃,使那点红色忽隐忽现。
是个人没错!穿着红色建设服、裤子倒是绿的,耳朵两边松松梳了两条垂到肩头的麻花辫。这人察觉到赵蛋定的脚步,直起身,回了头。白玉似的面庞顿时映入夕阳下,几乎晃得赵蛋定睁不开眼。
“什么事儿?”这人以低沉而沙哑的嗓音问。
赵蛋定盯着这个人,动了动唇,没说话。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是被对方吓住了,还是他第一眼就迷上了对方。总之他得心跳得飞快,脸也红得像发了烧。他真感谢夕阳这会儿又浓了些,使眼前的姑娘看不清他发烧的脸。
对方又歪头问了他一遍,他才支支吾吾回答:“没、没啥,就过来看看有什么帮忙的?”
“不用了。”姑娘又弯腰忙活起来。
赵蛋定痴痴地看,越看越觉得这姑娘美得不可思议,高挑纤细的身材、纯真闲淡的神情,就连左眼下的痣,都美得叫人忍不住赞叹——要是赵蛋定当时及时地发现“这姑娘”、眼中的“她”,是个大老爷们儿,要是他当时及时发现他看到的“纯真闲淡的神情”和“两条松松的麻花辫”,不过是这大老爷们儿向来鲁钝与懒散的又一次现眼,他敢用他的生命打赌,他的人生绝对会与今日有着天壤之别——现在,他只能把当时的错误全归咎于该死的天气!是昏昧的黄昏让他花了眼、瞎了心!
他看着他的心上人,直到大家在广播的指挥下收了工、回了家——那位“姑娘”也神秘地离开了,甚至再没搭理他,他才在赵光定的催促下离去。
之后的每一天,他都早早上荒地里报到,每次都远远望着心上人的身影,忐忑而畏缩,因对方再没正眼看过他。
他不知“她”是谁,村子里没见过“她”,他向赵光定问起,哥哥不但不知道,还反问他咋地了。
他郁郁寡欢,满心满脑子想得都是“她”,还想象他们熟识后他给“她”送去一把春天的野花、一把秋天的菠菜,闲暇时他还帮“她”砌猪圈、补篱笆,然后“她”也爱上他……
他有事没事就陷入自己的想象中,傻乎乎地笑,不少人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也只羞涩似地摇头。有时候,他会突然痛哭,让周围的人吓一大跳。这状况直到两个月后,他被派到神迹总署公干的一次,他在那儿撞上了他的心上人。
“姑娘”穿了身灰色列宁装,梳着乱糟糟的马尾辫,精神状况不太好,一符奄奄欲睡的样子。赵蛋定与之撞个正脸的时候,“她”正肆无忌惮地大声打着欠。
“哎呀!您咋挨这儿呀?!”
赵蛋定惊喜地朝“姑娘”叫了一声。“姑娘”注意到他,露出困惑的表情,那意思根本是完全不认识赵蛋定。
“咱哪?”赵蛋定赶紧趁机套话,“在大野地里拔草那回,俩月前……”
“噢!想起来了!”
“姑娘”忽然说。嗓音豪爽得吓了赵蛋定一跳。就在这时候,有人走过来朝“姑娘”招呼了一声:“杨美风!你们科开会呢!又上哪儿睡觉去了,真是!”
“知道了!”这位叫杨美风的“姑娘”又豪爽地应一声,挠着乱蓬蓬的脑袋,晃出了赵蛋定的视野。
赵蛋定有点晕晕乎乎,像给闷雷劈了一下,又像被瓷罐砸了一下。他这回明明意识到“杨美风姑娘”是个纯爷们儿,却尤不敢相信。他俩月来的感情不要荒废了?他的一见钟情不是要付诸东流了?
“咋地咧?咋地咧这是?”
他捂住受伤的心口,忘了到署里还有工作,混混沌沌地逃回了家。他这天没上地里干活,让他哥给村长请了个病假。三天后,他照旧下地去了,幸好没碰见杨美风。到第五天,他在地里跟对方撞个正着。
杨美风又梳了两条麻花辫。
赵蛋定觉得自己被戏弄了,三五步冲过去:“我说杨同志!你个老爷们儿,梳啥辫子呀!害我还以为你是女的呢!”
杨美风还是那符没睡醒的迷糊相,看了赵蛋定足有五分钟,问了句:“您哪位?”
“你咋又忘了呢?咱们在这儿见过,还在你们单位见过……”
“噢!蛋定同志是吧!想起来了!”
“啥呀!是赵蛋定同志!姓赵!”赵蛋定一指几十步开外的赵光定,“那是我兄弟赵光定!我们都在厅里任职!
“噢。”杨美风迟钝似地点点头,“我知道了,下回肯定认出你们。”他又猫腰干起自己的活儿来了。
赵蛋定像被泼了一盆冷水,没来由地涌起一股怒火。他一把扯住杨美风的肩,迫使对方看向了他,他低声音吼道:“你啥意思呀?涮咱是不?”
杨美风一脸莫名,反而让赵蛋定更来气了:“才问你干啥留辫子呢!你咋不回答?你这资产阶级的走狗!”
“你问什么了你!”杨美风冷不丁把赵蛋定摔了个跟头,以他那豪爽却透着倦意的嗓音呵斥,“看在同行的面子上,我叫你一声蛋同志!”
“我姓赵!”
杨美风根本没听到赵蛋定的抗议,继续说:“要不是你们村儿里那帮狗似的领导,我能给分到这尿不拉屎的地儿吗!要不是整天跟驴似地干活儿,我能挣天睡不醒、没工夫剪头发吗?我为社会主义做出这么大贡献,你敢诬陷我?我看你才是人民群众的敌人!”
两人的争吵在荒地里引起一阵风波。赵光定根本拉不住发彪了的赵蛋定。有人只好往村委会报了信。两人受到一顿思想教育,双双被扣在村委专门关犯错人员的小屋里,被迫写检讨。
赵美风住永定门南,与赵蛋定的村子仅隔了护城河和一里多路程,因此这一夜,村委会的人也没让他回家,派人通知了他居住地的街道,说等他回去后务必用毛泽东思想再教育教育他。
夜深人静,村委会除个值夜班的老大爷,再没别人。这会儿月过中天,老大爷在值班室睡着了,只留下两个写检讨的人反锁在小屋里。
村里拉了电闸,黑黢黢,小屋里仅燃着半个蜡烛头。赵蛋定顿在墙角,在这片烛光里烦恼着,手底下的纸上,一片空白。他对面的杨美风,也只字未写。
此刻,杨美风叉着双脚、头枕墙角睡着了。他嘴巴大张,不时打一两声呼噜,还淌下一条银丝似的口水。
赵蛋定打了个寒噤,心想:这是个怎样可怕的人物儿哇!
他没好气地摇醒杨美风:“杨同志?杨同志醒醒!”
杨美风抹抹口水:“啊?天亮了吗?”
“说啥呢!我看你真睡糊涂了你!检讨咋办?明儿不上班呀?我可还没请假呢!我说你醒醒!杨同志?你听见没?听见没?”
杨美风打两个打哈欠,伸着懒腰说:“急什么!大不了明天抹了他们的记性,不完了吗?”他索性躺到地上睡。
这什么人呀!当初头一眼见他的时候,咋就没看出他的真面目呢!赵蛋定瞪着不着调的杨美风,直想抽自己嘴巴。不过说真的,到了这会儿,他看着杨美风那张蠢呼呼的脸,还是觉得很美,就连那两条可笑的麻花辫,他也觉得好亲切、好可爱。
他不得不又推一推杨美风,语重心长地说:“现在人都跟疯子似的,给他们发现咱都是神迹,可不得了哇!你敢用魔法么你!”
杨美风已然睡死,只用呼噜声回答了赵蛋定。
夜更深,更静了。
半支烛默默地燃下一半,光晕越发昏昧不明。
赵蛋定趴在地上,编纂着自己的检讨书,又按相同的格式,以不同的笔记给杨美风写了一份。
“我这是为了啥!为了啥呀!”他看着两份检讨书苦笑,把一份叠好放在自己手边,另一份悄悄放到了杨美风手边。
烛火燃尽,外面传来鸡叫,天却黑着。村里人都还没起,依旧万籁寂寂。
赵蛋定顺着身在杨美风旁边躺下,看到的只有对方的后脑勺。
睡意早就熬过去,赵蛋定张着眼,于黑暗中盯着眼前的后脑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奇怪?心跳得很快,就像初次见到这花儿似的“姑娘”时一样。但他告诉自己,这一定是熬夜的关系——他不敢承认他爱上了男人杨。
在这样的年代下,这个比民国还要人心混乱的奇怪时代里,他和大多数神迹一样,不得不隐藏自己,不敢犯一点点作风上的错误。今天已经破例,如果任这怪异的感情自由驰骋,他敢打包票地说,不但他自己不会有好下场,还会让糊涂蛋杨美风吃挂落儿!
正胡思乱想,只见杨美风猛然翻了个身,涎着口水的睡脸赫然映入夜幕。
赵蛋定吃了一惊。
“啥呀!那么大人还流哈拉子呢!”赵蛋定看着那张蠢脸笑了,伸手轻轻抹净杨美风的嘴角。他担心对方会因此醒来,屏息静待了一会儿,见对方仍睡得像头死猪,才大松一口气。
他仔细观察杨美风的脸,好奇究竟是哪一点吸引住了他,眉、眼、泪痔、鼻梁、嘴唇,还是下巴?他自己也不知道,总之一看着这张脸,他就心跳加速。
身体中一种无名的欲望怂恿他,他吓得一下子坐起。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他自己那份检讨书,回想着上面的内容,紧闭双眼,在心中默默背诵:“我错了!保证下回不再犯!我发誓做个标准的人民群众,忠于党!忠于人民!为社会主义事业奋斗终身!”他还自己胡乱添了两句,“我只爱党和人民!最多爱一个毛主席!谁也不爱!”他觉得他的心好像平静下来,偷偷瞄了一眼杨美风的睡脸。
毫无作用!
他真想哭!
他一直背诵自己的检讨书,直至天际泛出一线白光,才精疲力尽地倒在地上,却是无意间倒在了杨美风旁边——房间太小了!他过后对自己解释,除了那个蠢货的旁边,根本没地方伸直脚。
外面依稀传来村里人的说话声、泼水声,还有脚步的回音。
杨美风还没有醒来的迹象,赵蛋定又把自己吓了一跳。他猛坐了起来,盯着杨美风看了好一会儿。
不管了!
他忍无可忍,什么都豁了出去。他闭起眼,慢慢俯下身,趁着天尚未大亮,在杨美风脸上按了一个吻,短促的一吻。
杨美风毫无反应,还是死睡着,而赵蛋定的脸嗵地红到了耳根。朝霞喷薄而出,透过玻璃映到小屋里,让他的脸看上去更红,像着了火。
他抓起自己那份皱巴巴了的检讨书扑到门板上,啪啪地砸门:“开门!开门哪!”以此来掩饰他几乎要跃出胸膛的心,和朝霞一般喷薄汹涌的感情。
那天,他们顺利脱过了村委会的刁难,全靠了赵蛋定一个人完成了两根检讨书。杨美风始终纳闷他自己那张白纸什么时候写满了字——因为能脱过村委会的刁难,他倒是该聪明的时候一点不傻,他什么都没说。至于赵蛋定,他也没告诉杨美风,那是他替他一比一画写出来的,不是魔法的杰作。
此后,赵蛋定再没在开垦荒地时见过杨美风。他跑到永定门南的几个生产合作社找认识的人打听,说是那边的人知道杨美风犯了错,不叫他去了。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脚步到来了。连最有经验的老神迹都无法预料到这是个更加疯狂,几乎遍地神经病的时代。而后的文化大革命,恐怕只有资深先知才能预见。
生产合作社统统更名为公社,神迹组织的伪装招牌也不得不跟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