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W.档案(第二部)——百纳川

作者:百纳川  录入:12-06

“我对我的墨镜、黑衣庄严地发誓,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我们彼此在世,我公正的天平永远只倾斜在你这一边,不管你是对,还是错。只因为,你是我唯一所爱。”

【毛驴的故事】

那天徐之元在两梧堂和胡步贤两个人听完了血族第五中宫的录音,心里百感交集,很长时间缓不过劲儿来。

胡步贤到平常多了,一贯地发彪,一臂挥掉老录音机,气呼呼说:“这死混蛋!要知道丫老早就害我,就该吸干丫的血!”把第五的录音带踩了个稀烂。

不及徐之元开口劝解,忽听电门铃声响彻了夜色。胡步贤在气头上,好像根本没听到。徐之元只得跑去问了是谁,开了门。

时黎明将至,穹宇间维持了一会儿夜的漆黑,东边天际便蒙蒙泛起一线白光,那么浅、那么淡,仿佛压抑了许久似的,跳跃着、跳跃着往上涌。又是几分钟的工夫,白色的天际瞬间染上一片血般的霞红

徐之元开了门,只见失踪了多日的东郭多闻走进来。东郭没有说话,也示意徐之元不要出声。他踩着轻俏俏的脚步自小石桥上走来,身上披着霞光。徐之元跟在他身后。

胡步贤还发着脾气,在那凸向池塘的小台子上踱来踱去、骂骂咧咧,冷不丁想到刚才门铃响了的事,回身正待问徐之元来人是谁,猛见东郭站在池水中央的小桥上,相隔了不及十步。他蓦地愣住了。短短几秒钟的工夫,他惊愕的五官全扭拧到了一处,他发作起来,怒气冲天地朝东郭志冲过去,奋力推搡了对方一把:

“你丫死外头了吧?”他嘶哑着嗓子骂,“不是早叫你滚了就他妈别回来吗?你这儿回来找抽呢是吧?”他又搡了东郭一把,东郭没动弹。待他要第三次推搡,却忽然给对方捉住了双臂。

胡步贤没防备,吓了一跳,两只眼瞪得老大,使他看起来年纪更小了。

做旁观的徐之元也是一惊,往石台子边上连连退了数步。

东郭仍不说话,低头看着胡步贤的眼,忽然将少年往自己怀里一带,紧紧拥抱住。

胡步贤更是一惊,整个儿身体都僵住了。徐之元也更吓得只顾往身后退,直撞倒了屋子门口才罢休。

朝霞顿时照亮天地,各处都一片金光灿烂。喜鹊跃上梧桐枝头,喳喳地热闹上了。

东郭很低很轻地说了一句——本该是听不真切的,但身置于寂静的清晨,字句凸现得格外清晰:

“对不起,后再也不会了。”他只说了这一句。

胡步贤听着,身体仍是僵着。两三秒钟后,他明显瘫软了下来,全身都依着东郭,恨不能挂到对方身上,回抱住了对方。

两个人谁也没有再说什么,旁边的徐之元却能明白,他们已原谅了彼此,不,这两个人从来没有真正地怨恨过彼此。徐之元看着他们被霞光染成金色,无声无息地隐进了隔界,悄悄回家了。

第二天,徐之元看到胡步贤盯着一对黑眼圈来上班,心想对方昨晚一定是熬夜了,也不敢多问,更不敢多想,坐在自己座位上,假装忙工作。

直到下班,胡步贤在走廊里叫住他,他才提着心朝精神不佳的组长看了一眼。

胡步贤摸了根烟点上,问:“你一会儿回家?没什么事吧?”

“啊?啊!”徐之元被问的一愣,心想:你比我更有事儿吧?该我问你才对!

“那正好。”胡步贤笑笑,“你跟我回家,有东西给你,顺便看你玩儿不玩儿……”

“那什么!”徐之元红了脸,赶紧打断,“我就算了吧?”他低着头,眼神东躲西闪,不知怎的不敢看胡步贤的眼,“您、您跟科长玩儿就得了,我没、没那兴趣……”

“嗯?你没兴趣呀!”胡步贤有点失望地挠挠额头,“东郭根本不行,昨儿教了丫一宿,”他指指自己的黑眼圈,“没瞅见都成这德行了吗?丫笨得还是没学会!”他捻了烟,“本来想问你会不会玩儿九十年代那种插卡游戏,你没兴趣的话,我只能跟机器玩儿了。”

“插、插卡游戏?!”徐之元吃惊,“超级马里奥那种?!”

“啊!我有那个……”

“原来是这个游戏呀!”徐之元莫名地松一口气,“我玩儿我玩儿!上幼儿园玩儿过!”

他们一起去了两梧堂。

东郭正在值班,还没回来。胡步贤从电视柜底下摸出一大堆的游戏卡,丢给徐之元,又跑楼上房间里,捣鼓出一大叠写得杂乱的作文纸。

“趁东郭还没回来,赶快把这些裹你衣服里,别给他看见!”胡步贤把作文纸甩给徐之元。

徐之元一边往衣服里裹,一边问:“这都什么呀组长?”

“当然是我自传了!不能便宜了第五那只吸血蚊子!”胡步贤在徐之元旁边坐下来,有点生气地说,“那混蛋干了什么好事?舔着脸让审判者的都敬佩他!呸!爷爷我就没丫那么窝囊,反正地球人都知道了,用第一人称又怎样?我也不用谁帮我改编,好歹我也算读书人,受了东郭多少年的斯巴达式教育!你只要帮我发网上就行,懒得打那么多字!”

“那什么!那您的自传叫……”

“〈谁爱当驴谁当驴〉!”

“啊?”

胡步贤没了耐性,甩甩手:“总之你回去看吧!我懒得说!”他打开电视和游戏机,插上一张他自己喜欢游戏卡,先玩儿上了。徐之元陪着他玩儿了一会儿,找借口回家去了。

得知胡步贤写了自传的一刻,徐之元简直激动难耐。他一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把胡步贤的自传从衣服里掏了出来,只见开篇的大标题处写着:

谁爱当驴谁当驴

还真叫这名字呀?徐之元哭笑不得,再往下看才知源于胡步贤自己写得一首诗:

昨夜今朝一梦间,

恍惚混过百余年。

梁间燕子来又去,

往日光景不复还。

人生在世多骗局,

何必枉自陷痴迷。

都他妈的玩蛋去,

谁爱当驴谁当驴!

很好,是个念过书的人写出来的!徐之元无奈地想,是首诗!是组长的风格!

他把自传草草扫过一遍,字句未改地输入电脑,发到了晋江网上。

只有《谁爱当驴谁当驴》这名字,他觉得实在太不雅观,反复想了想,决定不用,改成了《毛驴的故事》——他并没意识到,这样一改,于间接中把胡步贤骂成了是毛驴。

第一章

诗曰:

昨夜今朝一梦间,

恍惚混过百余年。

梁间燕子来又去,

往日光景不复还。

人生在世多骗局,

何必枉自陷痴迷。

都他妈的玩蛋去,

谁爱当驴谁当驴!

开篇这一首诗,别无他意,不过抒发一下我自己这八十多年来的感慨!

这八十多年来,我从不知道父母是谁,也不知道世上是否还有我的亲人,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姓胡。总之自记事起,我的生活里就只有一个人,那既是东郭多闻。

很小的时候,我以为他是我爸爸,还问她妈妈在哪儿?他从来都不回答。

后来,我渐渐能懂得大人们说得些什么时——大概四五岁,东郭极残忍地告诉我:“我不是你爸爸,你姓胡,我姓东郭,这便是证据。记住了?”此后的几年里,我每次想开口叫他一声爸爸,他都会不失时机地阻止我:“我不是你爸爸,你可以喊我的名字,只是别叫我爸爸,永远别。”

我很奇怪他为什么会知道我的想法——那是当然的了,他是神迹,任何一个凡人的脑袋和心灵,只要他想侵入,就能做到。

直到我七岁,我再也没有了喊他一声爸爸的冲动。可在心里,我仍把他当爸爸看。他带我那么好,使我一点儿都没怀疑过他对我的亲情里其实渗透着一丝丝的色情。我崇拜他,梦想长大以后能像他一样高大英俊,做个真正的男人!因此他对我说什么,我都逐字逐句地记在心里,梦中都会反复背诵;他让我做什么,我也会认真地去做,从不考虑其中的含义。

直到今日,我还能一字不差地背出他对我说过的一些话:小贤,吃手指会秃指甲!小贤,用衣襟擦鼻涕太不雅观了!我也能背诵出他曾教导我和要我去做的一些事:赵孟俯和欧阳询的字帖,每天都要临一遍,记住么?走路别晃肩膀,那让你看上去像个坏孩子!当别人向你投来目光,不管善意还是恶意,都要报以微笑……

我就像一棵准备成为盆景的小树,被东郭按照他自己的喜好任意裁剪、挝折。他不允许我接触一点点不良的信息,除非他不知道。他不许我晚上六点以后出门、不许我从赌场门口经过、不让我独自去当时最时髦的电影院,除非有他陪着、不许我迈进戏园子一步——若要听戏,他会办堂会,就连茶馆也不让我去。人们话中常带出的脏字,他更是不许我听、不许我讲,也从不给我解释那些话的意义,以至我十三岁时还以为“你奶奶的”、“你妈妈”的之类是问候某人家眷可安好。

我四岁识字,不到六岁入了私塾,自从先生给我起了“子卿”的字,东郭不再以“小贤”称呼我,开始叫我的字:子卿,今天的功课温习了吗?子卿,把书背给我听!

不到七岁,我已临遍各名家的帖子,黄苏米蔡不在话下,郑板桥的怪字也临过了;李白的四百余首诗更是烂熟于胸,就连围棋和古琴,放到今天,怎么也能评个八段九级。

先生经常夸我聪明,其实他不知,每天放学后,我除了温习必需的功课,还要完成一大堆东郭教给我的东西,每天子时二刻睡觉,卯时整便要起床,没有午休。

是东郭让我失去了一个本该尽情游戏的童年,可惜我当时年纪太小,并不懂得这些。我只知道,只要我按照东郭的要求做,他就会喜欢我。我也乐于讨好于他、心甘情愿被他控制、做他的傀儡,因为在我眼里,他的一切都是对的、完美无瑕,更因为他是我最最崇拜的“爸爸”。

十岁以前,我们和东郭一直租住在北海后面的一个小院子里,第五中宫是家里的常客。小时候,我不知他是吸食人血的恶魔,只道他是比我大不了多少的漂亮哥哥。我记得他喜欢穿天青、浅葱色的长衫,头发总剪得很短,看起来清爽又干净。他只要一看到东郭督促我背书,就会在旁边冷嘲热讽:“教他念这些个垃圾,倒不如教他别当一个坏蛋!”

不知为什么,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第五口中的“坏蛋”一词特别敏感,每次听他说,就有种想呕吐的冲动。后来听了他的自述,才知道怎么回事!我不得不说,比起我来,他才是个十足的坏蛋!这混蛋现在给S.M.厅里的小混混李刚缠住,简直罪有应得!

可也正是这个坏蛋、恶棍、恶魔,让我懂得了什么叫游戏童年。只有他陪我玩儿、让我在东郭的严格教育下能有机会喘一口气。还记得有一次,他和我比试谁把痒痒挠投入痰盂的次数多——输了的必须把痰盂顶在脑袋上,学兔子蹦;他是吸血鬼,输了的注定是我;他找来一根麻绳,恨我似地把痰盂硬绑在了我头顶上,害我大哭不止。

尽管都是些令人匪夷所思和毛骨悚然的游戏,有很长时间,我还是很喜欢第五中宫,甚至胜于喜欢东郭。他经常送我上学,下学接我回家的,也是他的次数最多;他还背着东郭帮我做功课、给我做饭,尽管他做的功课大都是错的,饭食几乎难以下咽;他给我讲故事,讲的基本是些恐怖故事,什么飞头蛮、活僵尸,当然也有爱情故事,什么汉哀帝和董贤的悲剧,什么一位男优伶爱上了一个贵公子、什么梁山伯知道祝英台是女儿身后悲痛身亡……

说真的,第五对我很没有耐性,有些故事我听不太懂,想问他,他不是扇我脑勺、骂我笨,就是不作答,只顾往下讲。只有东郭在场的时候,他才会假装对我很耐心,不管我问他什么都会仔细回答,也才会讲一些诸如孔融让梨、司马光砸缸的正常故事。我疑惑、困虑过,很久以后才了解到他爱东郭,所以妒嫉我。

十岁前,我就是这样渡过的。说真的,我算对得起第五那个混蛋了,他对我做的那些坏事,我在此前从没向任何人,包括东郭说起过。

十岁后,我再没见过第五中宫。

东郭很怕我没人看管,便包雇了一辆洋车供我使用。他不让这车夫跑私营,只让他定时接送我;我若去哪里,也必须由这车夫看护着。

东郭对我好,是不争的事实。他不会对我没耐性,更不会把尿盆捆到我头顶上。即使他从没和我玩过什么有趣的童年游戏,可为了我,他还是拼着命地学会了做饭,每一道菜都美味难当;他学会了讲故事,比第五讲得强多了,很适合儿童;他还带我上西郊放风筝、总是抚摸我的脸和头发,拥抱、亲吻我,称赞我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为了我将来更有出息,在我九岁时,他把我转学到了外国人开办的学校,还亲自教我做功课。

第五忽然不再来家里之后,东郭经常上班请假。而我为了让他能够放心,努力地装成一个大人。我学会了各种家务事,像他以前照顾我那样,照顾自己又照顾他。

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我用我的思想,更深入地了解了他。我发现他总是用一种隐藏着悲哀的古怪神情看我,有时候,他还会叫错我的名字——把子卿念成荆卿。

岁月流逝,我和东郭的年龄差距越来越短——他永远地年轻,我却一天天长大。

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别人以为我是他儿子,他会告诉那人我是他失去父母的外甥;后来搬了家,别人问起我是谁,他又对人说我是他从小失去父母的表弟。在我眼里,他一直是个诚实的人,直至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他面不改色地说谎,我才吃了一惊。从那之后,我对他的感情发生了动摇,有时候,我仍觉得他是爸爸,而大多数时候,我觉得他只是个比我大不多少的哥哥。

我们没办法再在老地方住下去,邻居会察觉到东郭不老的秘密。十二岁那年冬天,我跟着东郭搬了家。我们搬到了现在的住处,雍和宫成贤街的两梧堂,不过还只是租住以前主人的一宇房屋、替长居海外的主人照看房子,文革后,主人把房子卖给我们是不必提起的闲话了。

我们以前住的房子很小,再加上我年幼,东郭为方便照看我,不得不和我住一个房间、挤一张床。自从搬入两梧堂,他和我分开了,独自住在东屋,让我住西厢——那时候,两梧堂还只是一套最普通的老四合院。不知道是我以前太粗心,没留意到,还是东郭疏于了防范,无意间叫我看出他更多的破绽。

记得刚搬来的次月的一天晚上,我正准备熄了窗下的灯睡觉,猛从窗户缝间望见东郭在院子站着。他抬头看着月亮,一符忧心忡忡的样子。我本要去问他出了什么事,只见他忽然往前面一片月光里迈一步,消失不见了。

我大吃一惊,急踱去院子里寻找,没有他,我大声呼喊起来。只几分钟的工夫,他竟从自己房子里开门走了出来,依旧顶着黯然神伤的表情。

“子卿,喧哗什么?”他问。

我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回答:“你、你刚才消失了,我看到……”

不等我说完,他紧皱起了眉头。我只好忍住好奇,闭上嘴巴。他也没解释什么,转身回了房间。

此后我留心观察他,他不再搞出神秘消失的勾当,却时常对着虚空发呆;他的目光好像穿透层层墙壁、叠叠密林,望向了我看不到的地方;有时,我会从他的眸子里看见一个陌生人的倒影;有时,我从他的眸子里看见这陌生人身边经过的各种景色。这些让我更加确信,东郭能看到我看不见的人和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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