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一个月还有九天。长安,坚持一下。
该死的大雨。予水河河水暴涨,已经涨过了予水桥桥面。只有桥边的石栏杆还露在外面,显示桥的位置。然而河水流势汹涌,一下一下狠狠拍打石栏杆,栏杆脆弱得仿佛会立马折断。
这可如何是好?没有桥,如何过这条又宽又深现下还气势汹汹的予水河?更何况,我从小就怕水,连小溪都不敢下,更别说这条大河。以前每每下水,不是被长安牵着,就是被长安背着。后来独自过这予水桥好几回,也是壮着胆沿着桥面中线不看水面匆匆过河。
但我必须过去。哪怕是趟过去。
背起长安,我望望河面。河水怒拍栏杆掀起一人高的浪花,惊心动魄。定一定神,我试探着走入水中。
猛狼迎面袭来,我短暂的一惊后,一手向后扶住长安,另一手死死抱住一只栏杆,等着巨浪的拍下。
巨浪带来的冲击远远超过我的想象,重重地砸在我的背脊颈项上,就像是巨石压身。眼睛嘴巴里进了许多掺着泥沙的河水,鼻子也因为水涌入而呛得难以呼吸。
长安几乎被冲离我的身体,我扶他不住,却深知不能放手,于是死死捏住他的衣袖一角和布下面的一小块皮肉。无论如何,不能松手。
待到水面恢复了一瞬间的平静,我直起身扶好长安在我背上的姿势,顶着膝盖以下水的阻力,踩着脚下看不见的桥面,匆匆向前疾奔几步。但平静总是转瞬即逝,第二浪很快就来了。
我躲避不及,被推向桥的另一边。迅速伸手去捞,终于扒住了另一边的栏杆。
全身紧张地向前摸索着,不一会儿体力几乎耗尽,然而抬头望时,对岸似乎越来越远,遥不可及。
我告诉自己要坚持,却无耐右脚猛然抽了筋,动一下都是艰难万分。水流又一阵加急,我暗骂自己没用。
被冲走的瞬间,我翻身与长安紧紧相拥,生怕被水打散。
水冰凉刺骨。在外面看时,水势起起落落张牙舞爪很是汹涌,令人生畏。然而进到水里,会发现,再大的起伏,都只是水面上的样子,吓唬人的,真正强大的力量,是深水里,四周看不到动静,满世界的水却遏着人的动作和呼吸。水是无固定形状的,推不动,踩不动,无可奈何,心里空着急。越是挣扎,越是感觉自己对于水的无力。最后只有看着死亡一点一点靠近……
那年夏天山下的小河涨水,傍晚我和长安从村子里换了些米粮回家。我说,你看,好娇小的一匹马。长安努嘴摇摇头,说,不是不是,那是驴子。我长在深山,可是个野生动物专家,虽然马不是野生马,但专业知识怎容人这样侮辱呢?为此我跟长安大吵起来,最后他无奈地说,算了算了,就当是马吧。然而我不服,马就是马,而不是就当是马。我愤愤地奔去河边打算不理他。“小心!”长安大喊。傻瓜,我才不会跳到河里呢。但谁料河岸的泥土早已被冲得松软了,我飞奔过去时,连停都没有停一下就直接滑下水了,进水前还没骨气地喊了一句“救命”。
溺水的死亡感几乎把我吞没,我看到扭曲了的天空绝望得难过。一双手从我腋下穿过,拥着我向水面游去。我的嘴巴开始冒泡泡,脑袋也空白了。两片温温软软的东西贴上我的唇,牙齿被什么东西轻轻剔开,一股气从口腔入咽喉,我惊得睁开眼睛,愣愣地望着近在咫尺几乎对在一起的长安的两只大眼睛,是错觉吗为什么我感觉他如墨的双瞳水波漫漫情意浓浓?
“你是笨蛋吗?真跳啊?为个驴子就跳河?”长安怒目瞪我,训斥着。
“是马!”我咆哮。真理是要用生命扞卫的。
“对对对,是马是马,我看错啦。笨蛋。”
从那次起,长安就不再让我独自靠近河边。从那次起,长安就给我下定义为极端分子、恐怖分子、笨蛋分子、千万不能招惹分子。从那次起,我俩知道了世界上有种生物叫做“骡子”,还是某些生物爱情的见证。从那次起,我就莫名其妙告别了我的初吻,之后看到长安吧嗒吧嗒吃着油腻腻的鸡腿的粉红嘴巴我就心跳加速……
此刻我紧紧拥着昏睡的长安,在熟悉而绝望的下沉中,想起那时的光景,嘴角漫上微笑,凑过去轻轻衔住他的唇,向里吐了一口气。既然初吻在水里,最后一吻也在水里吧。
第22章:溺水
(二十二)
黄泉路上手牵手,来世第一眼相见,死亡也不能把我们分离。王位,尊严,女人,孩子,诅咒,都算什么?果然是终成空啊。也许这就是诅咒的结局了,虽然来得太快,但已是没办法了,只有接受。
我拥着长安,我的长安,清晨一袭白衣在竹林里舞剑的长安,晚上耍赖挤进我被窝的长安,夏天躺在草地上枕着手臂翘腿晒太阳的长安,冬天望着漫山的白雪惊呼“好美”的长安,说要在一起却总是丢下我独自赴生死之战的长安……
死人怎么会有思想呢?可我就有,一直混混沌沌但思考一刻不停。
我猛然清醒过来,先是感觉到身下一阵颠簸,然后在睁开眼睛时不出意外地发现自己躺在一架马车里。车里还有一个人,居然是沐阳。
我跳起身来:“长安呢?”
沐阳没看到我起来,先是被声音吓了一跳,然后迅速冷静下来,神情黯然地回答:“没死,在那辆车里。”
我惊异到:“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呢?”随即开门大喊“停车”,跳下去跑上旁边的马车。
长安静静地躺着,五官因脸的瘦削更显得硬朗,面容颜色越发黯淡,额上隐隐显出炭黑色,像是肉皮已腐,右手手腕上,那原本系得紧紧的染血金腰带,也稍稍显得松了。
我怀抱他一下,心里感觉到踏实。却又不踏实。
打开车窗,我叫到:“沐阳。”
沐阳也打开窗子,露出半张脸来,扬着眉毛:“嗯?”
“谢谢你。”
“不必。陛下借给我的人马,记得谢他。”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我调整心情等着听到回答。
“八月十九。”沐阳淡淡答道。
“什么?”长安是七月二十中毒的,明天就是整整一个月了。月余骨枯肉烂,可谁知这个余会余几天呢。我咬咬牙,又问一句,“还有多远?”
“到了。”沐阳朝不远处的城门努努下巴。
原来到了,幸好幸好。
“他到底怎么了?”沐阳看看我怀里的长安,“传言平王遇刺了,已经归天了,平宫又一味封锁消息,也不说平王到底在不在,也不立新君。百姓中早已大乱了,人心惶惶。隐伯国已经趁势挥兵南下了。”
“什么?”我惊呼。真是防不胜防啊,隐伯。
一进宫门,我就背着长安直奔大巫师殿而去。
“哎,陛下叫你回来先去见他。”沐阳在身后大喊。
“告诉他,我有急事,办完后马上就去。”我匆匆答一句,继续跑。却在拐角处撞到了一个强壮的侍卫,撞得我几乎跌坐在地。
“弟弟。”来凰站在面前不远处,人消瘦了一圈,脸色不好,声音也是,强作威严,却底气不足。他微微皱眉,“弟弟带这个人来,是怕我巫国过于太平了么?”
我看到来凰身后的风烟,同样消瘦,一双圆圆的眼睛焦灼地望着我。
“陛下。”我理理头绪,开口,“想必平国的使臣硕言已经来过了吧。正如您听到看到的,隐伯国野心勃勃,志在天下,商越国的灭亡仅仅是个开端。不瞒您说,平王这次中毒,也是拜隐伯国所赐。唯今之计,只有我们剩下的国家联合起来,一起抗击隐伯国,方能保各方平安。”
来凰若有所思低头沉吟一会儿,抬头微微颔首说:“是这样。”
看他表示赞同,我趁着时机开口:“所以,求陛下救救平王,并且……出兵援助平国。”
“出兵援助倒是可以,只是……叫我如何救他?”来凰望着了无生色的长安,为难地说。
“大巫师说可以救。”眼看就要说服来凰,我兴奋得声调也提高了。
“但是……”来凰面露难色,“大巫师殁了,就在今天凌晨。”
“轰——”是我脑袋里的声音。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大巫师灵魂不是不死不灭吗?怎么会死呢?可以救长安的人,死了,这可叫我怎么办好呢?
我感到身体渐渐无力,背上的长安缓缓滑落下来,被沐阳及时接住了。双膝瘫软,我蓦然倒地,看到淡蓝的天上轻云片片,看似不动,却都朝着一个方向缓缓挪步;看到高大的树木枝叶繁茂,深绿色的树叶在微风中晃动摩擦,一只小雀儿停在枝头张望一阵,却一眼都没有看我,然后扑扑翅膀飞走了;看到许多颗脑袋在我上方给蓝天围了个不规则的圈,表情各异,大多皱着眉头,有人嘴巴开开合合,我却疲惫得什么都听不到……
“子岐……”有人叫我的名字,“不要贪恋了,什么感情都是假的。世上根本就没什么真心。”
“你说什么?”我在心里发问。
“我说,想知道你娘最后的记忆吗?她生下了一个被诅咒的孩子,一个美丽却危险的孩子,她嫌弃你,视你为耻辱。她用绳子将重重的琴系在你的颈项上,狠心地把不足半月的你弃入水中,她要你死。”
“你胡说!”我无声地高喊。
“她对你的爱只不过是你的想象而已。其他人也是一样。不要贪恋了,跟我走吧……”
不会是这样的,不会的。但是,那溺水的死亡感,从小到大,一直伴随着我,让我不得不信听到的这些话。怎么解释呢?娘?
走在一条静静的河边,河水水面如镜,却深不见底,看得人心中生怖。四周一片漆黑,唯有河边丛丛的花发出幽幽的红光,仿佛鲜血般殷红,那是大片的曼珠沙华,开得妖冶魅惑,却释放出不祥的气息。
我向前走着,没有目的地,只是沿着笔直的河岸走着。彼岸从远处有一个人与我相向走来,一袭青色衣衫,头发一如往常高高束起,高高的眉骨下一双大而略显细长的眼睛里,如墨的双瞳似秋水般深沉动人,宽宽的双眼皮,长而密且直直不上翘的睫毛扇动着,带着眼下的阴影跳动,鼻子窄而挺直,两片粉嫩的薄唇,嘴角噙着盈盈笑意,坚毅的脸上还有未脱的稚气,就这样魅人地望着我,与我隔河擦肩而过。
真是惊为天人。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他远去的方向,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长安。于是拼命追逐,望到他的背影时,岸边出现了一只小船。我不加考虑就跳上船,向彼岸方向摇浆,口中还在大喊:“长安!等等我!”
长安好像听不到我的声音。一股无端的风浪迎面袭来,我望着水花打下来,重重地将我推入水底。我仍坚持睁着眼睛,隔着水面望着岸上那修长而略微扭曲晃动的身影,越走越远,最后消失不见,至始至终也没有回头望我一眼。
我不再理会溺水的痛苦,放肆地呼吸,任由水涌入我的鼻子,嘴巴,呛得痛快。在濒死之际,张开嘴巴含着水费劲地大喊:“长安!别走!”
我重重地喘息,要喊“长安”,却仿佛被什么力量压抑着喊不出声。我拼命地张开嘴巴,试图发声,但依旧无果,痛苦而无奈。梦里被水淹溺,强烈的窒息感使我感到深深的无助和绝望的恐慌,然而更令我恐慌的是一个突然袭入脑中的想法——他死了。长安死了。
我在心中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长安,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泪水汹涌而出,肆无忌惮的有如决堤的江河。我慌张极了,因为丢失了他的方向。找不到他,我心慌绝望得几乎死掉。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长安……”我终于发出声来,梦中很大声,张嘴却是很微弱的颤巍巍的一声。然而自己发出的这小小一声,却把我惊醒于梦中。我恍然明白过来自己是躺在床上。
然而在最初醒来的一段时间里,梦里的一切显得仿佛比现实更真实,我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长安死了。一种强烈的难过萦绕心头,我不敢睁开眼睛,害怕看到难以承受的结局,任由泪水从眼角“哗啦啦”涌出,越流越多,最终一发不可收拾,一张脸都洗遍了。
有人的手轻抚上我泪水沾湿的脸颊,动作轻柔,满是怜惜。仿佛还有绸带划过皮肤的丝滑清凉。我眼睛微一颤,却依旧不敢睁开。只是伸手握紧他的手,把身子向他的方向缩成一团,发泄般地叫喊:“长安,不要死,不要死……”身旁的人是不是长安?这一刻不要告诉我……
“我不会死的。”
当这低低柔柔的一声回答传入耳中时,我浑身一震,泪水更加不受控制地奔出。“长安!”我扑进他的怀里,双手死死箍住他的身体,不让他与我分离丝毫,就这样痛痛快快地哭着。
长安轻拍我的背,口中心疼地念着:“好了好了,不哭不哭,没事了没事了……”就像记忆中的他,虽然总是凶神恶煞的顽劣样子,可一旦我哭,就立马放下邪恶姿态变得温柔起来,“好了好了,不哭不哭……”以致从小很独立很坚强,受伤也绝不会哭的我,也在那五年里习惯了对着长安哭。
我抬头看着长安,月光洒下,他的侧脸一片光泽,皮肤如初生婴儿般嫩滑,眼睛缓缓地眨,睫毛泛着清冷的光华,一下一下坚定地跳动。
“傻白。”他凝望着我眼睛,似有许多话要说,最终却只说了一句,“还好你没事。”
想要说很多话,也有好多问题想不明白,但太疲惫了,又哭累了,不知几时,我又模模糊糊睡去了。安安稳稳睡在熟悉的臂弯中。
睡了不久,身体像着火了一般灼热起来,额上有青筋般的东西突突地跳,全身筋脉骨肉仿佛撕裂般疼痛,一股莫名的气在身体里横行窜动,五脏六腑疼痛难耐。
起初我想忍,但是牙齿都快咬碎了,疼痛非但不减,还有愈演愈烈之势。我痛苦地蜷身,冷汗一身一身地出,闷闷地低哼以图缓解。这些举动惊动了长安,他忙翻身坐起仔细观察我,眉头纠成一块,问:“哪里不舒服?”
“嗯——啊——”我只是压抑着叫喊,哪里有力气去讲话。见他要起身,立马伸手抓住他的胳膊。
“我不走,不走,去给你倒水喝。”长安安抚着不安的我。
我依旧不松手。长安只得回来紧紧抱着我,问说:“哪里不舒服?嗯?告诉我,不要强忍着。不怕不怕,我在我在。”
不知道是什么原理,人在身体疼痛时抱住一个什么东西,最好是一个人,更好是一个至亲的人,可靠的人,疼痛真的就不会那么难熬了,或者说,抱着这样一个人,再难熬也熬得过。尤其当那人心痛得皱起眉头,摩挲着背,轻柔地说“快好了快好了,吃了药,睡一觉,马上就好了。”似乎病就真的快要好了。大致是因为他们痛苦的表情给我们暗示,使我们假想他们的身体也在陪着我们一起疼痛。人真是没良心,要别人陪着痛才开心。
就像小时候的伤寒一样,我又在长安的摩挲和安慰中,渐渐可以忍受那不知要忍受多久的疼痛了。只是心是觉着快要好了,身体的疼痛却一刻不见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