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子一阵混乱,看到那明晃晃的剑,什么都没想就冲了出去。“住手!”我高喊到。长安,你不能这样做,这是多么可怕的罪过,千尘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却要杀她。
我握住锋利的剑锋,怒目瞪着长安。长安眼中写满了不知所措,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慌张的模样。他运筹帷幄,他从容不迫,然而今天,他却有些许茫然。命运开了他一个玩笑,让事情超出他的把握。
“子岐……”长安微颤的声音,仿佛是唯恐我生气难过。
“子岐公子,”千尘冷着声音叫我名字,“堂堂七尺男儿,作这样的身份,你不觉得肮脏,不觉得不齿吗?”
我浑身一震,连转头看她的力气都没有。长安手一使劲,要去刺她,却被我紧握住剑锋,于是他抽手,狠狠扇了千尘一巴掌。
千尘脚下不稳,侧倒在地。她缓缓起身,不理会红肿的面颊和嘴角的血痕,继续咬牙对我说:“你知道吗?我原本就要有孩子了,我和长安的孩子。可是就因为你,我被赶去遥远的地方,在途中失去了孩子!我的孩子!”
“铿”地一声,握在我手中的剑落地了。简直不敢相信我听到了什么。我晃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却依旧是理不清头绪。
我茫茫然转身就走,无视手上滴血的伤口。
“子岐……”长安扯住我的衣袖。
我竟然回头对他温柔地笑笑,说:“没事没事,没事。那个,我先回寝宫去等你。放手……你放手!”
长安被我最后的一呵吓得愣了一下,放了手。
我顶着蒙蒙的脑袋,凭着本能走回到寝宫门前。刚要推门,却听到里面有声音。
“乒乒乓乓”的,是侍女们在整理屋子。我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说:“这下会怎么样呢?子岐公子和千尘夫人,陛下会选谁呢?”
另一个女孩的声音说:“当然是千尘夫人了,长得漂亮又温柔大方。真不知道男人和男人在一起能做什么呢?能代替女人吗?能生孩子吗?燕儿姐姐,你不是在他们身边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诶。”燕儿说,“虽说子岐公子长得真是好看……很好看……不过,看他们每天卿卿我我的腻在一起,实在是有点恶心呢,呵呵。”
我放在门上的双手顿时变得冰冷,脑袋一阵阵晕眩,喉咙不自主地一口口吞着唾沫。
为什么我自认为坚不可摧的决心,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就被摧毁殆尽了呢?我该坚持下去吗?还是我该放弃呢?谁来告诉我?
我转身想要离去,身后的门却忽然开了。侍女们看到我,一个个低头默然,噤若寒蝉。
我尽最大能力让自己镇定,转身说:“燕儿,告诉陛下,我去巫国取琴,过几天就回来。”
不等燕儿回答,我就向宫门飞奔而去。
我要坚持,为了长安,我可以承受这一切。但是现在,我需要一个人走走静一静。
踏出城门,我又失去了方向。天色渐暗,突然间刮起了大风,乌云翻飞,暴雨预来的样子。我没有马,没有钱,没有方向。
身后传来隐隐的马蹄声。我不回头,因为我知道那是长安。
我向东跑,躲到一个他看不到的角落。他是不是会狂奔到西北巫国去找我?我暂时还不想被他找到,因为我不知道关于这一切,我们该如何对话。
顷刻间狂风大作骤雨倾盆。我在风雨中向东慢慢前行。
忽然看到路边有一个小院,院子里一座小屋,窗子里漆黑一片。是有医的医馆,已经没有人住了,看起来好凄凉。
我走进屋子,打算睡一觉,等明天雨过天晴再走。懒得去找火石点灯,摸黑找到床,直接和衣倒下。衣服湿尽了,有些冷,我扯了一旁的被子,裹住全身。怀里抱着我片刻不离身的太苍。
将要睡着的时候,我感觉脖子突然刺痛一下,像是针扎的感觉。然后迷迷糊糊中,看到床边好像亮起了灯。
“是你呀。”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猛地睁开眼,看到有医不再迷糊的脸。然而当我要起身时,才发现浑身无力,丝毫不能动弹。
我恶狠狠地瞪向有医,质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你究竟想怎样?”
有医看起来并无恶意地笑笑,说:“只是让你乏力一些,对身体无碍的。我是隐伯国人,致死也是要为隐伯国效力的。既然现在身份被识破了,回去也是一死,不如最后再一搏,为我的国家做些事情。也希望能使我的儿子免于灾难。”
“但是我们放过你了,你却要恩将仇报吗?”我问道。
“正因如此,我才不杀你。”
“那你想要怎样?”我隐隐感觉不好,有一种鱼死网破的味道。
“尽量吧,能乱平国朝政最好,不行的话有你也不错。你真该去隐伯国作作客,长得挺像的……”
我正要问他这话什么意思,门外却传来了急匆匆的马蹄声。
一定是长安。我刚要大喊:“长安别进来”,却被有医飞速又扎了一针,霎时如哑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有医把火光微弱的灯放在床头,闪身躲进门后的阴影里。
门被小心地推开,长安长身立于月下,向屋里看进来。看到我静静地躺在床上,他快步走到床前,蹲下身轻柔唤我:“小白——”
我憋着全身的劲儿,费力地抬起一只手,想要去推他,却依旧软绵绵的够不到他。他以为我要握他的手,忙把双手递过来。两个人的手刚挨到一起,一只飞刀“嗖”地从门后飞来,狠狠地刺入长安的背脊。
长安低低地闷“哼”一声,眉头微皱,下颌骨因为咬牙而线条明显,他下意识地紧握我的手一下。
第20章:终成空
(二十)
黑影从门后闪出,向长安扑来。
长安飞速从我身侧的剑鞘里抽出太苍,手腕微一翻,反手握着剑柄从自己腋下向后刺去。
“嘶”,剑破衣入肉,只是一瞬间的一声轻响。长安缓缓抽出剑,有医重重地倒地,艰难的喘息声渐渐减弱,直至全无。
“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的善良。”长安的声音略带无奈,略带责备,略带荒凉。
长安要扶我起来,发现我瘫软无力,摸索着拔掉我颈上的两枚银针。
力气暂时还不能回到身体里,我绷紧神经感觉着四肢是否有了活动的能力。长安却猛地一头栽倒在我怀里。
我慌忙撑起身子,拔出长安背上的刀,摇晃他的肩膀。他却仿佛失去知觉失去意识一般,只是昏死在我身上。我执灯仔细观察长安的脸色,额唇俱是黑紫,伸手一摸,四末冰冷。是中毒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有医死了。第二反应是,即使有医活着,也从不配解药。但我一定可以找到解药的,我不可以找不到。我跳起身,飞奔到药柜旁,一阁一阁抽出寻找解药。
然而药阁里早已是空空如也,地上却散落了满地的各味草药,混作一起,不能辨别分离。我一脚踢开满地的零乱,跑到有医身旁,伸手探入他带血的衣襟,摸索半天,终于摸到一只同样的飞刀,和一个触感冰凉的小白瓷瓶。
一定就是这个瓶子,一定就是这种毒。我匆匆查看这个小瓶,终于在它的底端看到三个篆书小字,“终成空”。我尽量让自己冷静,又在有医身上来回摸了五遍,确定的确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才哆嗦着手打算扶起长安。
枕下隐约露出一本书卷的一角,书页微微破损。我抽出一看,泛黄的封皮上赫然三个朱红大字,“百毒册”。我带着满心的希望翻开册子,一页一页仔细寻找“终成空”的踪影,却一次又一次看到同一句话——“此毒无解”。
当我终于在最后一页看到“终成空”时,我先迅速地挡住最后一行的字,然后逐字读着这种药的描述:“此毒入骨入髓,由内向外腐蚀,令人昏迷而不死,身体苦痛与日俱增而不能醒,月余骨枯肉烂,终成空,尸无存。”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挪开挡着字的手指——“此毒无解”。
我感觉寒意袭上背脊,脑袋晕眩,眼前阵阵发黑。无解,吗?长安,吗?
抱起昏迷的长安,我飞快地奔出门去。门外的雨比来时更大了,空中不时划过耀眼的白光,映出长安安详却没有血色的面孔。
一定有办法的。我抱着长安上马,向王宫方向飞奔。你是平王,你是坚强的长安,多少挫折都没能让你倒下,这一只小小的飞刀怎能取你性命呢?一定有办法的。用你的王权,命令天下人,来救你的性命。此刻我才发现,我可以不在乎你杀了多少人,我只在乎你的安危,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来换你醒过来,真的。早知是这样的结局,我绝不求你放过有医,我也绝不离开你半步。我这该死的愚蠢。
三更已过,城门雨深深。我用自己的衣服裹着长安,单手拍打那座高高大大冷漠无情的朱漆城门:“开门!开门!来人!来人呐!”
雨越下越大,“噼噼啪啪”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老天似乎故意刁难我,让我嘶哑的喊叫总是淹没在雨声里。
我绝望地仰头大啸,看着大大的雨滴如刀锋般狠狠地刺向我的面门,难过极了。一直保持着的冷静在这一刻彻底崩溃,我向天嘶喊:“开门!开门啊——”
门内传来大批人马靠近的声音,接着,城门被缓缓向里拉开。
南风骑马在最前,一脸焦急,看到我和长安,先是一惊,然后迅速下马跑来。他身后的众人,也是一副顿时放松了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样子。
南风不由分说从我手中接过长安,转身向里飞奔。众人尾随。我也茫茫然地跟在队伍里,想要到长安身边,却被人群远远隔开。
我穿过层层人群,来到寝宫门前。衣服已经湿透了,紧紧裹在身上很不自在,深紫色的布靴因为一路淌水,几乎湿成了黑色。
南风在门外向众人宣布着什么,大致是说快快宣各御医进宫,快快遍寻天下名医,等等等等。我脚下不停,跨入门内,不理会南风的怒喝——“站住”,径直向床榻上躺着的湿漉漉的长安走去。
伸出的手还未触碰到长安苍白带暗紫的脸,一只深蓝色的衣袖挡在我面前。我抬头,看到千尘憎恶的眼神,冷冷地瞪着我。还不等我开口,后领已经被人拖住向门外拽去。南风用尽全力将我向门外抛去,我伸出手拼命扒住门框,任凭身后许多人的拉扯,指甲死死扣进木头里,不肯离开。
南风怒目圆瞪,大吼:“你滚!全都是因为你!你还想怎样?”见我仍吃力地扒住门框不肯松手,他抬脚狠狠地踢向我的肘部外侧,踢得我不仅松了手,几乎是骨头断裂了。
我被四个侍卫抬了手脚,向宫门外送去。
理智告诉我,挣扎没有用。我完全不反抗地任由他们抬我走。我的突然冷静,倒是让抬我的人吃了一惊,他们狐疑地看看我,互相疑惑地对望一下,继续往出走。
途中与一队侍女相遇,她们连忙躲到一旁,仿佛我会突然发疯跳下地跟她们打架。我看到最前面站着的是燕儿,急忙向她使眼色想让她帮我。令人寒心的是,燕儿在触碰到我的眼神时仿佛不经意地把眼睛移开了,到我被远远抬走她都没再看我一眼。真是聪明的女孩子,很有心。我心里默默地想。
我被抛在宫门外不远处的路边。侍卫离开后好久,我依然一动不动地躺在冰冷的地上,望着雨滴如丝线般坠下来,心里一阵荒凉。原来没有长安,我在这里什么都不是,我根本就是个平宫里的异类,连个侍从都不愿跟我有任何接触。平日生活的惬意悠闲,全都是因为有平王罩着我,我甚至可以对他们高高在上的王发脾气。就像风烟在巫国的生活,看似平静,没有人敢说什么,但其实人们每天的冷漠,鄙夷和嫌弃,真是伤人于无形。
不,我不能在这里自怜自哀,要想办法救救长安。一个月,若找不到解药,长安就会……骨枯肉烂。爬起身,从宫门前开始,我把全城的医馆一家不落地敲开门。
扰人清梦,自然没人给我好眼色。我揪住大夫的衣袖,不让他们关门,一遍遍问:“你知道‘终成空’么?你知道如何解‘终成空’的毒吗?”
所有人都摇头表示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种毒。
来不及绝望,我先想到,是不是该去隐伯国?对,与其漫无目的地找,不如北上去有医的故乡找办法,也许有人知道呢。
我片刻不敢耽误,向北方去。
板着手指头数日子,贱卖了身上的贵重白玉佩饰,买了千里宝马,不吃不喝不逗留,四天到了商越南边界。
战争刚结束,商越旧地一片荒凉。横跨过商越,才能到达隐伯。来回也要大半个月。我停下来,到路边茶摊讨一口水喝。极目北望,什么也望不到。
茶摊简陋,卖茶的是一个白发白须的老汉,穿着寒酸,可颇有仙风道骨。他抬眼看看我,然后缓缓抬手把旁边立着的“茶”字木牌前后翻个个,另一面刻着的是个“卜”字。
显然他是在暗示我,“问我事情吧,我能回答你”。
尽管疑惑,不妨试试。我问道:“老先生,你知道‘终成空’这味毒吗?”
老汉摇摇头。
我不打算再问下去了,他却开口了:“不可北上,北上大凶。”
我用眼神问他“什么意思?”他继续说:“公子命在西方。”手指指向远处。
我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去,不远处应该就是岚关,三国交界处。我问:“去……巫国吗?”
老头捋一把白胡子,微微颔首。
我脑子飞速运转,想到一个人,“大巫师?”
老头再颔首。
是啊,一路上路过的医馆我都进去打听过了,大家都说隐伯国的传统就是,制毒无解,隐伯国实在就是,又狠又毒。时间太有限了,与其去隐伯盲目地找,不如听这老头的,去巫国找传说很神的大巫师试试,也许还能请来凰帮忙搜罗名医秘方。
“多谢。”我一拱手,翻身上马,疾驰而去。临走前,似乎看到老头屁股底下粗麻布裤子下有亮光一闪……
过了岚关,地势突变,不再是平原,而是一路山川。渐渐地雨小了,我以为终于要停了,回头却发现,东南方我来的地方,还是黑云抵压,不见天日。
灵昭是大晴天,在这炎热的长夏之季,天地都显得懒懒的。我下马,快步向宫门走去。但我离开这里时就没有带走来凰给我的入门令,时隔这么久守门的侍卫也早已换人了,进不去。
我转身去找宰相府。
宰相府的仆人到也好说话,替我进去传达消息。不一会儿仆人就回来说轻我进去。本想直接拉着沐阳进宫,却没想到被请到了正厅。
原来正是午饭时间,宰相在正座,三位夫人有序地依次排列,沐阳在父亲的右手边,再右是一个少妇打扮的年轻女子,相貌平平,却气质端庄,与沐阳坐得很近,然后是沐阳的两个年龄尚小的妹妹,去年我在宫宴上见过几次。
原来沐阳不仅是长子,还是独子。从小就是万千宠爱吧。
宰相大人起身对我微笑着打招呼:“子岐公子,难得光临寒舍,不嫌弃的话一起吃个便饭吧。”大夫人急急起身搀扶宰相,仿佛一刻不扶他就会跌倒。
我欠身拱手,说:“不敢不敢,宰相大人过于礼待了。我来是想请沐阳公子带我进宫,不慎遗落了入门令,不知道……是不是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