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阳不满道:“怎么,你们擅改主意,都不跟我们巫国人商量的吗?”
桓之说:“那么,沐阳公子,子岐公子,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沐阳:“那倒没有,我也不擅长这些计划策划什么的,就是表示一下,以后要民主。”
我说:“没意见。”
长安说:“那就这么定了。”
“可是……”春回担忧道,“这样就完全没有退路了呀,他们人多,即便得手也必定不能全身而退。”
桓之说:“夫人放心,我们当然不会带你去的。”
春回羞愧地摆手道:“不,不是的,我不是担心自己,我是担心……”说着望向沐阳。
沐阳感觉到柔情似水的目光定在自己脸上,不自在地看看春回,又瞟瞟我,最后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大声说:“哎呀,女人就是麻烦,没耿气。男子汉大丈夫,哪里有贪生怕死的,只要能杀死仇敌,死又何惧?这叫‘舍生取义’!是不是,美人?”
我不理他。
他继续说:“要不然我喜欢子岐美人呢,有耿气,不怕死。春回,我要是死了,你也别难过,找个平安的地方,嫁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别挂念我,也别给我上香什么的,打扰我和美人睡觉……”
“沐阳,你说什么?”长安冷冷发问。
沐阳“嘿嘿”一笑,说:“没什么,咱们大家一起睡,一起睡……”
我笑着说:“沐阳,你最好给我睡远点,叽叽喳喳的,吵死我。”
桓之阴笑两声,说:“就是嘛,沐阳,你不自量力,不怕长安把你打得活过来?到时候自己还得孤苦伶仃地活着。真可怜。”
“哈,好商量,好商量。”沐阳说。
长安得意地笑笑。
我注意到,只有春回一人,低着头默默不语。不知道是什么心情,担心,还是难过。
也不知道这样悲凉的玩笑,到底有什么好笑,可是大家就这样笑着,说着,吃着,直到月上山头,清辉冷冷。
“陈年的好酒,要喝吗?”沐阳吊着大家的胃口。
“是之前你说过埋在林子里的吗?还在吗?快去拿,快去拿。”我说。
长安说:“傻白,真是长大了,小时候你不会喝酒啊。”
我笑笑,说:“男人嘛。喝点酒算什么。”
长安点头说:“是啊,喝点酒算什么,青楼都经常去,是不是?”
“啊?”我回头,看着他阴鸷的眼神,辩解道,“哪有的事。”
长安咄咄逼人道:“来,你还没给我讲过,当年在巫国,你究竟过的什么滋润日子?”
“哪有……”
……
夜半,凉风吹过,侵入肌腠。我打个激灵,擦擦口水,睁开眼睛。
不行,还是头痛,迷迷糊糊的,酒劲还没散。不过,抬头一看,就是长安熟睡的脸,很漂亮。我往他怀里缩一缩,又给他拉紧衣领,继续迷糊。
其实想要喝酒,是因为感到难过。我总觉得自己但凡有一点开心快乐,都是罪恶的。忘不了妞妞天真的眼神,亲昵的样子,甚至时时刻刻都能闻到她身上小孩子香香的味道。
我心里暗自说,妞妞,别害怕,再过几日,岐岐就去你身边了,再不会丢你一个人在漆黑的深渊里恐惧。
还有漠漠,不知道他匆匆离去,是不是甘心。
隐约间看到面前有人晃来晃去,不一会儿,沐阳口齿不清的声音传来:“春回,剩下的酒……埋回去吧……以后,继续喝,喝……来来,来,继续喝……”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了。只不过是大通铺,我,长安,沐阳,桓之,四个人,衣衫凌乱横横斜斜,看来都醉得不轻。
想必是两个柔弱女子把我们抬回来的,真是辛苦她们了。
长安分明已经醒了,就是拦腰抱着我不撒手。我要起身,他就又拖回去。
我没好气地说:“放手,你看看这是什么样子。”
“无所谓。”懒懒的声音。
门“吱呀”推开,红纱端着梳洗用具进来,走到床前,脸上似乎有些许疲惫,大概夜里收拾我们留下的残局累着了吧。
“你们醒了?”
“嗯。”四个声音同时响起。
四个声音?我回头疑惑地看向沐阳和桓之,问说:“你俩醒了?”
两人含笑支起头,说:“嗯。”
“怎么……不吱声啊?”我问。
长安理一理衣襟,说:“不好意思,两位没看成好戏。”
我眨眨眼睛:“好戏?好什么戏?”
两个人贼笑。长安说:“恶趣味,想看傻白你……”
我急忙吼道:“闭嘴闭嘴,三个神经病。”
于是各自默默洗漱。沐阳漫不经心问道:“咦,春回呢?怎么不见人影?在做饭吗?”
红纱说:“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一大早起床就没见她。”
沐阳微怒道:“女人就是麻烦,小心思太多,又不知道出门干嘛去了。”
桓之说:“是不是你昨天晚上说人家的两句说重了?心情不好出去散心?”
沐阳无奈道:“谁知道,麻烦。”
我说:“你昨晚不是叫春回去埋酒么,后来回来了没?”
沐阳一脸茫然:“我有吗?”
长安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微蹙眉头,说:“我们快去看看,这里荒郊野岭,危险。”
沐阳摆手说:“没事的,别管她。反了她还。”
长安已经起身匆匆出门去。
虽然说是不在意,沐阳还是跟了上来。我真希望他没有跟着来,就不必看到后山上,料峭的清晨里,春回惨死的模样。
一袭桃色的长裙,娇艳如花,映衬着一张没有血色的惨白的脸,就如洁白的花蕊,被花瓣簇拥着。然而这朵娇艳的花,留下的不是美丽面容,而是瞪大的惊恐的双眼,和紧紧攥着的双手,指缝里透出殷红的颜色。
春回死了。脖子上有一道暗红的勒痕,她死了,被人杀死了。
秋风漫卷狂沙,也吹起春回轻纱的裙摆衣袖。然而她醒不过来了。昨天还活生生柔情似水的女子,面目狰狞地死在眼前。
“这是谁?”沐阳愣怔地问。不知道是真不认得眼前的人,还是在暗示自己别相信自己的眼睛。
没有人回答他。大家走到春回身旁,蹲下身查看情况。长安轻轻为她合上双眼。
沐阳跑过来一把推开众人,激动地说:“你们在干什么?你们认识这个人吗?”
我不忍道:“沐阳,是春回……”
“什么春回?春回赌气出去了,怎么会在这里?”他蹲下身,观察一阵,摇摇头说,“怎么会,我只不过是说了两句屁话,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不对……”
大家都不能讲出话来,长安和桓之上前去扶沐阳。
我也正要上前,却感觉身旁突然有人倒了下去。
第44章:残红如血
(四十四)
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倒下去的红纱。还没来得及庆幸,却被她狠狠一拽,同她一起滚下山坡。
荆棘刺破肌肤,一身的伤。堪堪滚落在长长的坡下一人高的杂草丛中,我刚直起身子,就被红纱疯了一般扯着跑。
“红纱?出什么事了吗?为什么要跑?”我问道。
红纱脚步不停,说:“快跟我走。我们之中出了内鬼,向官兵出卖了行刺计划,被春回撞到,就杀人灭口了。我们要快去拦住那些人。”
“内鬼?”我思索一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了,昨天夜里。”
“是谁?”
“不清楚。”
有蹊跷。怎么会有内鬼?不会是长安,不会是沐阳,也不会是桓之吧。我是有前科的人,要有嫌疑,也该是我吧?
我顿住脚步,问:“你为什么要拉我来?”
“我比较相信你。”
不对。绝对不对。突然想起这两天长安和红纱之间的异常。要选择相信其中一个人,我当然选长安。
红纱也停下脚步,转身看我,目光仿佛催促。我看到红纱鲜红的衣袖上,竟然残破了一角。怎么可能?她一向整洁,怎么会衣服破了都没有察觉。除非……春回死死攥在手里的,透出殷红颜色的,是一角红衣。
我手扶上剑柄,警惕地说:“红纱,是你……”
红纱一扬手,我躲避不及,被撒了一脸白灰。然后就没有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浑身乏力,双手被缚在身后。红纱吃力地撑起我的身体,站在我身后,短剑抵着我的脖子。
身处的地方,是一处陡峭的山壁上,下面是狭细的山谷,站着许多人,为首的,是沐阳和桓之。
“你们敢过去,我就杀了他。”红纱冷冷地开口,向下面众人宣告。
长安呢?难道是去拦截送情报的人?也好,这样就不受红纱的威胁了。
几乎能看到沐阳咬紧的牙关,和死死攥着的拳头。
还是桓之比较理智,向上喊道:“红纱,我们不想与你为敌,你下来,我们就放过你。”
红纱冷笑一声,说:“我并不想要生路。只是想劝你们一句,现在放弃,离开这里,还有一线生机。不要以身犯险了。”
“你先下来……”
我不经意朝旁边一瞥,竟然看到,侧面垂直的崖壁处,长安艰难地向上爬着,已经露出半个大汗淋漓的头来,就在脚边不远处。
我不敢有反应,生怕红纱发现。背后缚着手的绳子已经松动了,轻轻一抖,手就脱出来了。还没进行下一步动作,红纱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问题,猛地回头,正好看到长安站在身后。
我被红纱推着向崖壁下坠去,还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右手就被长安迅速地拉住了。电光火石之间,我毫不犹豫伸出左手,死死抓住坠下去的红纱。
抬头看到长安趴在地上,左手艰难地抓着地上突出来的一块石头,指尖磨出了鲜血,右手青筋突起,紧抓着我的手。他皱着眉头看我,吃力地说:“放手……”
我愣怔一下,呆呆地松开抓着他的右手。
叫我……放手?
感觉到我松手,长安一瞬间加大了抓着我的力度,几乎掐断我的手腕。他不可思议地瞪着我,狠狠咬牙说:“那只!”
我这才反应过来,低头看看悬在半空中一脸绝望的红纱。不能放,也不能这样拉着,长安会撑不住的。于是,我卯足力气,准备抡起胳膊把她甩上去。
然而力气还没有蓄好,一阵犀利的破风声传入耳膜,与此同时,红纱拉着我的手紧了紧。
我几乎猜到发生了什么,一低头,果然看到一支箭从沐阳手里射出,疾速向我们的方向飞来,“呲”一声,又刺入红纱娇弱的胸膛。
第三支箭架上弓,沐阳独臂握着弓,牙齿拉着弦,蓄势待发。我的力量也在此刻达到极限,不自知地松开了左手。
红纱重重坠地,我垂直地看下去,除了散乱的乌丝,一地触目惊心的红。仿佛饮血的曼珠沙华,开得美丽却绝望。
我抑制胃里的翻腾,抑制一时的慌张。死亡,是我见过最寻常的事情。一天之内,已经是第二次了。
对,不过是有一个身边的人死去了,没什么。
四个人劫后余生一般靠坐在枯树下,谁都不讲话,气氛压抑极了。各自在想些什么呢?恐怕也没什么可想了吧,比悲伤更可怕的情绪是,麻木。对于朋友的一个一个离去,我们已经是无可奈何了,实在没什么想法了。
一路走,人数一路减少,一路荒凉。
仔细想想,死亡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呢?十五岁下山那年吗?不,之前只是我不知道而已,其实从出世开始,就一直在眼见着死亡,从父母的死开始。我只是不知道,这些对我来说,是不是太频繁了。抑或是不是我太幸运了,送走了身边无数的人,自己却还活着。
其实到了现在,活与不活,对我来讲,真是没什么所谓了。我想他们也是这样。活着不过是一口气,还有一个未完成的目标。
还有一件事情居然能蹦到我脑袋了,我真庆幸自己还能思考。我推推身旁的长安,说:“快带人去追,应该还没走远。”
“什么?”他疑惑地抬眼看我。
“跟红纱接头的人,一定带走了我们要在琼山设伏的消息。”
“哦。不用。”他笑笑,“消息是假的。”
我不解:“什么意思?”
他颇疲惫地一笑:“我故意说给红纱听的假消息。到时候派小队人马去制造点乱象就好了,其余的,按原计划执行。”
“哦。”原来如此呀。
又一阵沉默。临近冬月,风刮过肌肤也带了刀割般的寒。然而却有一种透彻豁达的感觉。长安闭目不语,一双温暖的手却坚定地覆上我的手背。
很奇怪,天气热的时候,他指尖总是微凉,天气冷的时候,他掌心总是温暖。总之,无论何时,握着他的手,总是舒服又安心。
“扑哧”,沐阳居然笑出声来。大家愣一下,又愣一下。
“哈……”桓之也跟着来。
沐阳止住笑声,却不慎岔了气,撕心裂肺咳了几声,咳到脸通红,几乎憋出泪来。他把脸深深埋进手里,好半天,压抑着不知是笑声还是哭声,粗哑的嗓音豪气地大喊:“爽快!真爽快。就剩我们四个大男人了。”
桓之接道:“是啊,天大地大,容不下他们的性命。怪我们,从一开始,就不该把他们牵扯进来。孤家寡人,生死无牵挂。”
我颇感慨地点头说:“对,真不该认识他们,同他们成为一家人。”
大巫师,如果你活着,看到这一幕会不会觉得讽刺?这样的结局,不远比你的诅咒恶毒很多么?那时以为你要毁灭世界,以为可以凭一己之力阻止。现在看来,万事万物,终有定数,该是怎样的结局,终究是怎样的结局。
碧蓝的天上,云淡淡。雁南归,划破长空。
雁南归,我该往哪里归呢?我是说,假如活着,假如没有这些事情。归去同城?还是长大的那座山?
长安依旧闭着眼睛,有些许疲惫,更多的却是坚决。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一如从前,只知道他很坚强,不会动摇自己的决心。
转眼到了十二月。今冬格外地冷,天寒地冻。原本在各地是有各种重建活动的,比如毁坏寺庙的修缮,民居的成规模改建,搜查私藏兵器,还有各种对百姓的教化活动。现在一入冬,各色活动都暂停下来。
再过不久就是冬至日,大隐王即将前来灵昭求巫书。原本就恨冷清的灵昭城里,开始了新一番的搜查和屠杀。凡私藏利器的,口出狂言的,犯上作乱的,不听管教的,杀,一律杀。总之就是要除干净任何有威胁的人,最后基本只剩了老弱病残,来作忠诚的子民,迎接至高无上的大隐王的驾临。
我们当然不会等着被诛,部署好宫里面的埋伏,就先撤出了灵昭。
吃酒喝肉,喝酒吃肉,放肆地欢愉。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长安得意地一笑,拉起我就走,“你肯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