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轻易动他,也不想随便放走他。反正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如果自己对他的不正常念想能够逐渐淡化,那自然最好;若是不能……到时候再说。活到这么大,还没有他甄大少想办却办不到的事!
接下来数日,甄大少很好地履行了地主之责,几乎每天都能抽出半天时间来,天气好时便带窦家富到宁城各处玩耍,遇上阴雨天气,便在屋里教他一些简单的功夫。
窦家富常年劳作,身体素质挺不错,而且反应十分灵敏,又很能吃苦耐劳,因此学起来倒颇为像模像样。
在甄之恭出外办事无法作陪时,窦家富便在屋里认真练功,一练便忘了时辰,连吃饭都要人提醒,再也不觉得无聊烦闷了。
窦家富只觉这段时间都像做梦一样,美好得不真实,每天吃得香,睡得好,玩得痛快,累得舒坦,与甄之恭斗嘴的情况也极少,简直可以说事事如意,桩桩顺心,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快乐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一转眼,窦家富在甄家已经做客半月有余。偶尔想起自己在不久以后就要离开此处回张家村去,心里已然生出不舍来。
不过,有再多的不舍又能如何,这里终归不是他的家。能够有这一段不平凡的遭遇,已经是他平凡人生里最大的福气和造化了。这么一想,他也就不再纠结了。
这天傍晚,甄之恭从外面回来,对练功练得满身大汗的窦家富道:“马上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跟我去吃饭。”
窦家富应了,抓起桌上一杯茶就往嘴里灌,接着随口问:“去哪里吃?天色不早了,就在院子里不行么。”
“我爹和娘想见见你,等会儿我们去前面大院子里吃。”
“哦……”窦家富点头,紧跟着炸了毛,杯子也吓得脱了手,“什么?!那不是要跟,跟你爹娘一起吃饭?”
甄之恭眼疾手快,将掉落一半的杯子伸手捞住,然后一派轻松道:“是啊,你别紧张,就是一起吃个饭而已。”
他说得简单,窦家富又如何能不紧张。
本来按道理,上别人家做客,少不了要先拜访对方父母高堂的,这基本的规矩和礼仪人人都知道,窦家富当然也明白。只是这回情况比较特殊,他身份实在太过低微,根本没敢想去拜见甄家的老爷和夫人,而对方不会召见他也再合情合理不过。
偌大一个甄家,他唯一能放平心态无拘无束面对的,仅仅只有一个甄之恭罢了。
无缘无故的,甄家的老爷和夫人怎么会想到和他一起吃饭呢?
甄之恭见他脸色发白目光发直,不由好笑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怕什么,凡事有我呢。只是我往日鲜少带朋友来家里住,你这回一住就是大半个月,他们有些好奇,想见见真人罢了。”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窦家富更是忐忑,他的确没出息,他这么个人,有什么好见的,随便一个人都比他有看头啊。
见他哭丧着脸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甄之恭直接让人打了水来,又催促道:“赶紧的,别发呆了,难道你要让我爹和娘等你么?”
窦家富当然不敢,只能手忙脚乱地去洗漱更衣,完了之后好似要上刑场一般被甄之恭拖着出了院子。
待到进了一间富丽典雅的花厅,一见厅里的阵仗,窦家富的腿一下子就软了,若不是被甄之恭抓着胳膊,指不定就坐到地上去了。
厅里正中央放着一张大圆桌,上面已经琳琅满目摆满了精雕细琢的各色菜肴,桌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坐了好几个人,个个衣着光鲜气势过人,此时全都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好似三堂会审一般。
主位上坐的一位年近五旬的华服男子五官与甄之恭颇为相似,应该就是甄之恭他爹甄明怀了。左右各伴着一名满头珠翠保养极好的妇人,以窦家富对甄家十分有限的了解,也能猜到一位是甄之恭的亲生母亲甄家大夫人秦氏,一位是姨娘潘氏。
下首坐的另外两人窦家富倒是见过,一个是俊美风流脾气比六月的天气还难捉摸的甄家二少爷甄之敬,见到窦家富时桃花眼里闪过一抹新鲜玩味的流光;另一个便是娇蛮专横曾与他大打一架的甄家小少爷甄之敏,正一脸愤恨地瞪着他,似乎随时都要扑上来咬他一口。
窦家富想打退堂鼓了,啊啊啊啊,他可不可以现在就离开这里回张家村去啊!
36.家宴
窦家富下意识便往甄之恭身后躲去,甄之恭哪能容他临阵退缩,拎着他的领子不由分说把他提到身前。
这下子甄明怀与两位夫人可算看清楚窦家富的模样了,原本满脸期待好奇的神情,此时或多或少换成了失望之色。
窦家富也瞥见了三位尊贵人物变换的脸色,心里不由更加低落,他就知道会这样!
其实,他本身并不是如此上不得台面、如此没出息的人,可是一想到在座几位都是甄之恭的至亲之人,他就没来由的紧张不安,为自己的平凡渺小感到无比沮丧,恨不得夺门而逃,从此以后再不必看到这些人脸上流露出对他的轻蔑和不屑来。
他深深地垂下头,不敢再看任何人。
甄之恭心中有些不忍,这种场面的确有些为难这个小家伙了。只是今日这一出迟早都要上演的,小豆腐于他而言是个特殊的存在,不论是作为朋友还是别的什么,他迟早都要将他正式介绍给自己的家人。
他把手搭在窦家富肩上轻轻拍了两下,旋即正色道:“这个小家伙就是我的救命恩人窦家富了,你们也可以叫他小豆腐,我在永平城郊遇袭受了伤,就是他救的我,还让我在他家养伤一个月。若不是他,你们或许已经见不到我了。”
甄老爷与秦氏闻言霎时动容,先前的轻慢之心也收敛了起来。
窦家富也是微微一震,他还是头一回听到某人如此认真正式地向人介绍自己,而且毫不隐瞒地承认自己给予他的救助,一种前所未有的振奋感当下在心中油然而生,随即不由自主挺起了胸膛。
是了,他不比任何人差的,若身为宁城首富的甄之恭是个了不起的人物,那救了他的自己也同样了不起。
甄之恭接着又略低了头对他道:“小豆腐,这是我爹,这是我娘,这位是二娘。二弟之敬和小弟之敏你已经见过了,我就不介绍了。”
窦家富定了定神,规规矩矩地向上首三人行礼道:“见过甄老爷和两位夫人。”
甄老爷的脸色已经比先前和蔼许多,笑道:“免礼免礼,这孩子看着真乖巧,比小恭小敬和小敏三个懂事多了。”
此话一出,窦家富红了脸,讷讷不知如何作答;甄之恭唇角微扬,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似乎被他爹贬低的三个人中没有自己一般;甄之敬从鼻子里轻哼一声,甄之敏则送了窦家富两个大白眼。
秦氏也附和道:“可不是么。小恭,原来你请回来的这位朋友就是你的救命恩人啊,你怎么不早说,娘早该见见他了。”
甄之恭笑道:“现在见也不晚。”
秦氏又将窦家富上下打量了一遍,神情愈发慈爱,“这孩子乍一看不怎么起眼,细细地瞧一阵还挺秀气可爱的,小鼻子小嘴的,个子也小小的,有十六岁没?”说着忍不住抬手去摸窦家富的头。
甄之恭“噗”的一声笑出来,果然当初不是他眼光有问题,而是窦家富的确显小。
窦家富窘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嚅嚅道:“我,我今年已经二十了。”
秦氏颇为意外,“二十了?那只比我们家小恭小两岁,看不出来啊。娶媳妇儿了没?”
甄之恭的眉头控制不住地跳了一下。
“没……”窦家富脸上红得快要滴血,声音小得象蚊子哼,头都快垂到地上去了。
秦氏还想说什么,甄老爷咳了一声,道:“好了,玉珠,别再问了,看把这孩子为难的。”
“是啊,姐姐,这孩子一瞧就知道是个面嫩的。”不同于秦氏的端庄秀丽,长相更为年轻明艳的潘氏也巧笑嫣然道。
甄之敬懒洋洋地轻嘲:“娘,他哪是面嫩,根本是小家子气,没见过世面的。”
甄之恭立时沉了脸,“二弟,注意你的措词,小豆腐是我请来的客人,你瞧不起他便是瞧不起我。”
窦家富一听他这语气心里便叫了声糟糕,以那位二少爷的脾气,听了这句话怕不更得坏事。
果不其然,甄之敬嗤笑道:“谁敢瞧不起大哥你啊?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他这会儿换了衣服看着还像个人样,之前穿得破破烂烂的就别提了,第一次见到他时我还以为是街上的叫花子跑咱们家要饭来了……”
“闭嘴!”甄之恭厉声道,怒不可遏,“二弟,你不要太放肆了!”
甄之敬也是气得俊脸扭曲,连连冷笑,“我怎么放肆了?这小子不就是个卖豆腐的,算个什么东西,值得你菩萨一样贡起来?我不过说他两句,你就受不住了?你心里究竟存着什么龌龊念头,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有种敢当着爹的面在这里说出来么?!”
本来气氛融洽的花厅霎时火药味十足,秦氏与潘氏脸色一般难看,其余下人更是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
连甄老爷都愁眉苦脸起来,看看剑拔弩张的两个儿子,不知道如何打圆场才好。
虽然长子是现任家主,精明能干,他也以长子为荣,私心偏向于他,但二子性情乖戾,发起脾气来很让人头疼,又有一个爱子如命的娘在身后处处维护,他也不好当着一屋人教训二子的不是。
无辜成为兄弟不和的导火索的窦家富心里惴惴不安,赶忙拉住了勃然大怒眼看要冲上前开打的甄之恭的袖子,眼里带着央求之色连连摇头。
甄之恭的眼神森冷得有些可怕,窦家富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这才发现此人以往跟自己吵架时的眼神简直可以算得上温柔,彼时是和风细雨,此时便是狂风骤雨。
两人对视片刻后,甄之恭的目光渐渐软化了三分,紧握的铁拳也松开来,转为拍拍他的手以示安抚,只是抬头再看向自己二弟时眼神依然带着愠怒的厉色。
甄之敬将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悉数看在眼中,当下不住冷笑,正待再讥讽两句,突然被旁边的潘氏狠狠一把掐在背上,听她低声斥骂:“你给老娘闭嘴!”
他疼得一个激灵,这才悻悻然住了口。
这时,甄老爷方才慢半拍似地困惑道:“小敬,你刚才说你大哥存着什么龌龊念头?”
37.跟踪
甄之恭脸色一沉,冷目如电疾扫过去,一字一顿道:“二弟,有些话,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
甄之敬几不可察的打了个抖,片刻后咬牙道:“爹,您不如自己问大哥好了。”
甄老爷只得又转向长子,正待再问,甄之敏拧着眉毛猛地拿了一把银勺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吼道:“吵死了,有完没完!还让不让人吃饭了,我都快饿死了!”
秦氏立即接口:“好好好,开饭开饭!小恭,还站那儿干什么,赶紧和小豆腐一起过来坐。”
甄之恭冷着脸应了一声,拉着窦家富一起坐了下来。
甄老爷也难得拿出了一点老爷的气势,板着脸道:“难得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个饭,谁要再吵吵,我可不答应。”
一点即燃的气氛勉强缓和下来,一桌人怀着各异的心思开始吃迟来的晚饭。
一向好胃口的窦家富头一回面对满桌佳肴却觉食之无味难以下咽,娘哎,这种饭要是多吃上几回,怕不得折寿好几年的!老天保佑,让他在甄家最后住的十来天安安稳稳地过去吧!
甄家人难得一回的团圆大餐很快便没滋没味的匆匆收场,甄之恭领着窦家富回到自己院子后脸色仍然有些阴沉。
窦家富也不大好受,回想之前两兄弟在饭桌上的针锋相对一触即发仍然心有余悸。
他倒不怎么在乎甄二少如何贬低辱骂他,反正那些也都是事实,只是稍微难听了点,但他总惦记着或者说好奇甄二少最终激怒他大哥的那句话,“你心里究竟存着什么龌龊念头,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按当时甄二少说话的意思,这个念头应该是与他有关的。
只是,他无财无势一穷二白,连人都长得如白开水般平淡,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甄之恭能对他怀有什么样的龌龊念头。
翻来覆去想了半天,最终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甄二少信口开河故弄玄虚,借贬低自己达到在父亲面前打击自家大哥的目的。
啧啧,一家人,亲兄弟,怎么关系会差到好似仇人一样的地步呢?有钱人家的麻烦事还真多……
他正努力分析思考着,突然听身边人道:“小豆腐,刚才我二弟口不择言说的混帐话你别在意,我会给他个教训的。”
他略怔一下,旋即赶忙道:“不用了,他说的那些也没什么,你千万别跟你弟再把关系弄僵了。”
甄之恭不置可否,片刻后恨铁不成钢道:“怎么总是这么滥好心,被辱骂的人是你,你怎么反倒替人开脱。”
窦家富无辜地眨眨眼,“我真觉得没什么啊,那种话我听得也多了,反正没什么实际损失。”
甄之恭无可奈何地弹一下他的脑门,低声骂道:“笨蛋。”
这样一个被人欺负犹不觉委屈的笨蛋,让他怎么放心他一个人回张家村生活,万一以后碰上什么狡诈歹毒之人,还不被人啃得渣都不剩了。
入睡前,两人又闲话了一会儿家常,窦家富才对甄家的人物构成与关系有了较为具体全面的了解。
甄老太爷上年已经因病过世,如今甄家上有老爷和两位夫人,正室秦氏育有两子两女,两子便是长子甄之恭与幼子甄之敏,两女均已成年出嫁;侧室潘氏生了二少甄之敬,因当年难产落下病根,此后再无所出。
窦家富对大家庭里人物关系的复杂性和斗争的残酷性是没有什么认识的,甄之恭介绍了一遍他也就是听过就算,并不会往深里想。甄之恭看中的就是他的单纯通透毫无心机,自然也不会往深里讲了。
隔日下午。
甄之恭已经基本带窦家富逛遍了宁城所有值得一玩的去处,这一天经过城北一家戏园子时,听到里面传来咚咚锵锵的锣鼓声与咿咿呀呀的唱曲声,窦家富不由住了脚,好奇道:“里面唱的是什么?挺有意思的。”
甄之恭笑道:“进去听听就知道了。”
说着把人拉了进去,拣了一处干净的雅座坐了下来。
戏园子里正演着一出本城独有的地方戏,半天下来,窦家富对那些文雅拗口的唱词基本没听懂,却被那或婉转或高亢或悲凉的百变唱腔以及精致繁丽的人物造型给深深迷住了。待到曲终人散出了园子,还有些目眩神迷回味无穷的感觉。
此时天色向晚,两人听戏时吃过一些点心,还不觉得饿,便安步当车,慢悠悠往甄府回转。
窦家富显得心情极好,嘴里兀自还哼着先前听的戏曲中其中一节小调,居然与原唱八九不离十。
甄之恭颇有点意外,忍不住打趣道:“看不出来,你还有点品味嘛。”
窦家富瞪他一眼,不服气道:“小爷品味好得很,不然怎么认识你了。”
甄之恭心中一动,一本正经道:“是么,那你觉得本大少味道如何?”
窦家富本是随口顶他一句,料不到他会认真反问回来,不由一时语塞,片刻后才故作凶狠状磨着牙道:“小爷还没尝过,暂时不清楚,哪天你洗剥干净了,小爷再好好品一品。”
甄之恭眼中幽光一闪,“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你可别怯场。”
窦家富觉得他语气与神情都有些怪怪的,似乎底下藏着某种阴谋一般,让他止不住心里有些发毛。然而大话已经放出,他又岂能示弱被这家伙取笑,便挺胸抬头一脸无畏道:“小爷会怕你?只管放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