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衡君传(FZ)下——花青一品

作者:花青一品  录入:12-20

“泙儿,你没事罢?”根本顾不得自己被洒出来的滚粥烫红的手,兰澧手忙脚乱地上下查看兰泙是否有被烫到。

“大王……”听到响动冲进来的沅方还未及出声,早已被王一个眼神吓得缩了回去,犹豫地望了一眼地毯上的狼藉,到底不敢往前再迈一步。

“你……”多日未曾开言,少年的嗓音沙哑而又艰涩,又因巨大的怒气而喘息不允,身体都在瑟瑟发抖。

“泙儿……你开口了!你终于开口说话了!”兰澧一怔之下,顿时大喜过望。泙儿自清醒之后便一直没有说过话,一度令兰澧生了忧心,以为“殇”之毒甚至令他失了说话的能力,若不是蒲磐拼命保证兰泙只是因失聪之故而未开口,并非失语,恐怕王宫医苑又会被兰澧掀个底朝天。

兰澧一瞬被巨大的喜悦所憾,一时忽略了少年异乎寻常的脸色。

却听少年一字一句,用一种低哑而又发颤的语调慢慢道:“你……可是又在骗我?”

“还是……你的真心……是对公子泙所言?”

发颤的双手攥成拳头,兰泙额上青筋暴起,胸中一片翻搅激痛,愤怒令他无法自抑地阵阵眩晕——

此时此刻,你果然还是将我当做替身,还在通过我传达你对公子泙的脉脉情意,这等样事情,你如何能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

这般欺我!

兰澧脸色顿时一片惨白,急忙抓住兰泙瘦削的双肩,急道:“泙儿,我没有!我刚才是对你所说,并没有对他……我是真的……”

扶在肩上的双手被猛地推开,少年气得浑身发颤,面色紫涨,几乎喘不过气来:“休要再骗我!”

“……我……不恨别人骗我……唯有你,我恨你……骗我……”

脑中“轰”然一声,兰澧只觉胸口一阵腥甜泛上,到了喉际又被他生生压下。

泙儿不相信我……他不相信我是真心待他的……

他恨我对他的欺瞒……

泙儿……恨我……

这一认知沉甸甸地砸在兰澧心头之上,令他手脚发凉,眼前阵阵发黑。

一直以来,虽然泙儿听不到也看不见,却以为日日尽心照料他,在他耳边诉说自己的爱恋,有朝一日定能令他相信自己的情意是真的,却没想到泙儿不但不相信,反而反应如此激烈……

报应呵……报应……

踉跄起身,兰澧不理少年的抗拒,游魂般地为他打理好有些凌乱的衣衫,便不言不语地慢慢向殿外走去。

看到王失魂落魄地走出寝殿,沅方心中暗暗担忧,刚要跟上前去,却见兰澧重重地咳嗽起来。

以袖掩面,良久,兰澧方才满面苍白地直起身来,却在袖子抚下的瞬间,沅方眼尖地看到君王唇角残留的猩红,以及王服宽袖滚边刺绣上的刺目血迹,顿时吓得内宫总管魂飞天外。

这可不得了了!

却见兰澧如同没有察觉一般,不紧不慢地拭了拭唇边的血迹,脚步顿了一下,随即面无表情地向偏殿走去。

那里,还有一众臣子等待觐见他们的君王。

沅方本能地拔腿便要追上前去,跑了两步却又住了脚,想了一想返身又要往寝殿跑,可还没待迈步又停了下来。心急火燎的内宫总管跺了跺脚,干脆“啪”地一声给了自己一巴掌,脑袋这才清醒了些,随即转头朝医苑跑去。

大王这段时日又要照顾蔺统领,又要操劳政事,比以往都要辛苦许多。而今听说战事正值紧张之际,大王一定是太劳累了,所以才会咳血……看他人都瘦了一圈,满眼血丝,脸色也越来越差了……这可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啊呀呀,万一大王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之类的……

“啪”!

又给了自己一耳光,沅方这才从胡思乱想中回神过来——你个乌鸦嘴,不要乱想,不要乱说!

下死劲儿地骂了自己一通,沅方这才勉强定住神,摇晃着胖胖的身体,加紧速度往医苑奔去。

经过那日之后,一切似乎无甚变化。兰澧依然悉心照料着兰泙的饮食起居,事无巨细,无微不至。兰泙也仍旧无言无语,默然如昔。只是兰澧已不再如以往那般,日日剖白心迹,向面前的少年倾诉自己的爱慕之意,两人相对间亦越发沉默。

蒲磐倒是大松了一口气,虽然那日蔺泙只是短暂地听到了声音,之后又恢复常态,但这却意味着自己的解毒方向并未有误,相信假以时日,必可令他恢复如初。

“猴儿。”

口中淡淡一唤,正在把着颗果子咔嚓咔嚓啃将正酣的黑猴儿将果核儿一扔,便“吱吱”叫了两声跳上床榻,哧溜钻进半掩的帐幔内,舒舒服服地在主人怀里找了个地方,舒展开刚撑起来的肚皮,懒洋洋地眯上了眼睛。

兰泙慢慢摸着猴儿肚上的软肉,唇边渐渐浮起一丝笑容。

当日为了替兰泙解毒,灵猴儿曾一度陷入昏睡,直睡了近半个月方才醒来,后又在蒲磐的悉心照料下慢慢恢复了精神。时至今日,已与往常无异,精神十足。

而直到那日之后,兰澧方才肯放猴儿进长乐殿,倒是因了这猴儿,兰泙的脸色见好了许多。

“猴儿,我们……离开这里可好?”兰泙垂下眼睛,长睫掩住了渐渐迷离起来的眸子,令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猴儿有些似懂非懂的,瞪大猴眼儿朝着他“唧唧”叫了两声。

兰泙心中苦涩。

直至今日,兰泙依然有些茫然。他不知道事情如何会变成今日这般境地。明明理智已很明晰地将事情经过理顺清楚,甚至做出了适度分析,但感情上却依然一片迷茫。

在他的思维中,兰澧既是将自己当做了公子泙的替身,自然并未真正将自己放在心上。可令他懊恼的是,日日这般被兰澧照料着,居然时常会有种果真被人爱着的错觉,这令他心中烦躁且愈加不安。

——似乎有什么地方出了错,但是却不知道错在哪里。

他思维一向单纯,又是第一次经历情爱之事,虽然在现代亦看过不少痴男怨女,却在事情临近己身之时无论如何也理不清楚。

但那日,兰澧确确实实亲口告诉自己,他现在依然还爱着公子泙。

那便是了。

兰泙有些悲哀地笑了笑,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怀里的小猴儿,那便是了——那被爱着的感觉果然是错觉,一切,都只是错觉而已。

既然是个荒谬的错误,那就让它结束罢……

将猴儿放开,兰泙慢慢起身,下床靸了鞋走到几案前,习惯性地盘腿而坐,将薄薄的帛铺了,随即执起笔,怔了半晌,终于轻叹一声,下笔挥毫。

——没有人知道,自从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只言片语,看到模糊的光亮之后,兰泙的听觉和视觉已在日渐恢复。时至今日,已几乎与常人无异。只是在兰泙的刻意掩饰下,不但蒲磐没有发现,便连日日与他相拥而眠的兰澧也浑不知晓。

只不过兰泙深知兰澧是个极为聪慧且敏感之人,为了不被他发现异状,也为了减轻心中的痛苦而刻意疏远他,兰泙时常在兰澧探看自己之时佯装沉睡。但那人出神地凝视着自己的睡颜,甚而小心翼翼的触碰与亲吻又时常令他心如乱麻且暗暗生怒。

既然不爱,又为何做出这般令人生出误会的举动?!

呵……说来说去,那人如此这般也只是因为这具身体原本是属于公子泙的罢了。

虽对此早已心知肚明,但每每想起之时,兰泙却依然心中绞痛。

因怕搅扰兰泙休息,寝殿内的宫人早已被打发到外殿候着,此刻殿内并无他人。将信吹干,兰泙将帛细细折好,随即用一段黑色绸子裹了,打成一个小包,挂在猴儿脖子上,随即摸了摸它的脑袋,轻声道:“猴儿,去罢。”

因这猴儿的机灵,很早之前兰泙便开始训练它,盘算着不定何时可用到这猴儿的聪明机巧,甚而起到什么关键性的作用。而今果不其然,只是此刻却是用作此途,心中却也不知是何滋味儿。

见猴儿“嗖”地一声如同箭矢般射到窗外,仅在屋内留下一条淡淡的黑色虚影,兰泙虚弱地笑了笑,呆坐一会儿,又慢慢起身回到床上。

虽然已调理了这许多日子,兰泙的身体却依然十分虚弱。灭杀之毒改变了兰泙的体质,令他原本就十分白皙的皮肤变得近乎透明,气质中多了些飘渺的意味,将原本的淡漠冲淡了些,反显得更加出尘脱俗。只是身体变得十分畏寒,这种夏日炎炎的天气,别的大殿里尚需要冰块祛暑,唯有长乐殿里还备着厚厚的锦被。

好了,一切都该结束了。

兰泙将身体埋入被中,闭上眼睛,将心头泛起的酸涩生生逼下。

87.天各一方

远远望到长乐殿摇曳的烛火,兰澧急躁的心情稍缓,步子便渐渐慢了下来,因疲倦而蹙起的眉头也略略展开。

已是这个时辰了,怕是泙儿已经睡下了罢?

踱进大殿,制止了几名侍女内侍的见礼,将他们屏退后,兰澧便如往常一般放轻步子慢慢步入寝殿。

刚刚自曦国回宫之时,为了方便照料兰泙,兰澧便将勤文殿的政务搬到长乐殿的偏殿中处理。及至后来,兰泙的病情有了起色,似乎有些不耐偏殿中时常人来人往,兰澧便改为在距离长乐殿最近的榆林殿接见众位臣子,只是仍然不放心兰泙,既便是忙碌十分亦会抽出时间回来照看他。

只是今日,回来得似乎有些太晚了。

轻轻掀开绣着繁复花纹的织锦帐子,兰澧在床边慢慢坐了下来。寝殿中昏暗的灯光在床帐间投下浓重的影子,使得少年的面容淹没在暗影中,看不分明。

兰澧却一动不动,只那样怔怔地望着他。

良久,兰澧方才轻叹一声,将少年裸露在外的手臂小心地收入锦被之中,复又为他掖了掖被角。手触到他光洁的皮肤,少年似乎动了一动,待要仔细看时,却好像刚才根本没有那些微的动作,有的,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兰澧却忍不住轻声唤他:“泙儿?”

那睡梦中的人儿却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似乎好梦正酣。

兰澧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睛。

多少日了,但凡来看泙儿,不论白日黑夜,常常只能见到他的睡颜。兰澧知道兰泙在躲他,可一时却又无可奈何。那日对他倾诉爱语却引得泙儿暴怒,唬得兰澧这些时日也不敢再多说什么,生怕兰泙刚见起色的病情再次加重。加之上次兰泙短暂恢复听觉之后很快又再次失聪,兰澧心道泙儿既听不到,便尽心照料他罢,只求他能读懂自己一番真心,早日得到爱人的谅解。

可如此这般隐忍,却愈觉与心爱之人越加疏远,让兰澧心中实在痛苦难言,只是这段时日军情紧急,容不得他日日逗留在此,因而心中焦灼之感日盛。

而今夜,甚至不能如往常一般拥着他相伴而眠,只因战局出现异端,需要身为一国之主的兰澧做出决断。

泙儿呵……何时才能相信我对你确是真心的呢?

长叹一声,兰澧终于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影遮住了仅有的投射到床帐内的一点灯光,显得帐内小小的空间十分昏暗,但却安全。兰澧立了半晌,复又低下头去,在少年额上浅浅地吻了一下,爱恋地摸了摸他的脸,这才放下帐子,提步向外走去。

外殿传来细微的说话声,似在吩咐诸人小心伺候,很快,声音便消失了,整个长乐殿又恢复一片寂静。

少顷,少年低垂的眼睫微微颤了一颤,随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月华正浓,绵云在大地上投下大片浓重的影子。

“主人吩咐小的在此等候大人,请大人上车。”

兰泙没有吱声,只借着月光细细瞧了那样貌老成,车夫打扮的中年人一眼,便点了点头,带着猴儿上了那辆外表普通至极,内里却舒适十分的马车。显然马车主人极为有心,不仅在车厢内备了锦被厚褥,点心水囊,甚而还有梳洗用物和可供换洗的衣物。

兰泙瞧着车内的布置,不由哑然一笑,随即无声地摇了摇头。

随着车夫低低的叱喝声响起,车轮转动,马车徐徐前行。兰泙放下猴儿,抬手打起帘子,望向车厢外那高高的宫墙,在暗夜中犹如崔嵬高山,许多人都想翻过那片山头,窥视当中的景色,却不知又有多少人想要逃离那里。

所谓世事无常,只是心境的改变,昔日温馨所在竟变成了自己竭力想要逃离之地,而如此这般离开了,那人知道之后,会作何反应呢?

垂下眼睛,兰泙放下手中的帘子,返身靠在车厢壁上,耳中无意识地听着车轮滚过地面的辘辘之声,只觉心中空荡荡得如同缺失了一块,睁着双眼,兀自默然不语。

行了不多久,却听“吁——”的一声,车夫低喝一声,马车又前行几步方停了下来。

兰泙抬起眼睛望向虚空,身体却一动未动。

少顷,倒是那车夫在外压低声音道:“大人,我家主人有请。”

兰泙滞然的双眼眨了一眨,沉默片刻方才叹息一声,打起帘子,望向那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显然已在路边等待良久的青年,淡然出声招呼道:“郭右卿。”

那人驱马上前两步。风过云走,被遮掩住的月华瞬间大放异彩,青年清俊的五官顿时尽收眼底,正是年纪轻轻便身登高位,才华卓着的青年才俊,郭右卿郭舷峰。

“为什么找我?”

青年不言不语,只紧紧盯视着月光下愈发显得淡然飘渺的少年,半晌方才蹙起眉头吐出这么一句,脸色却似乎有些不悦。

虽然这话问的无首无尾,兰泙却明白对方的意思,嘴角上扬淡淡一笑:“因为你可以帮我出宫,离开这里。”

不是么?安排得那般周密,只需要潜到预先约好的房间套上三等内侍的斗篷,然后跟在一名被特意派过来的宫人身后,按部就班地出宫即可。中途几番盘查,却没有人敢上前掀开他的斗篷查看。

如此轻而易举,省去拖着病弱之躯翻墙而出的艰险,何乐而不为?

郭舷峰却摇了摇头,眉头皱成“川”字,似乎并不满意兰泙的回话:“可以帮你出宫的人并非只有我一个。”

兰泙却只是一脸淡然地望着他,似乎并没有做进一步解释的打算,只眯起眼睛缓声道:“可你还是帮了我,不是么?”

“……你既已可以看得到,听得见,为何不对大王直言?”郭舷峰被噎了一下,眼光闪了一闪,随即换了话题。

“因为我打算离开。”兰泙这次倒是回答得很快。

“为何要离开?”

“……”

郭舷峰见他不答,却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有些复杂地望着兰泙,良久,似乎终于确定心中所想,望着少年的眼神中掺入一丝同情与同病相怜的相惜之意。

兰泙望着青年恍然顿悟一般的眼神,心中狠狠一绞。

“那……”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郭舷峰有些欲言又止,看了一眼前方低头喷着鼻息的马儿,犹豫了半晌最终却还是问了出来:“那你还回来么?”

兰泙闻言轻笑起来,苍白的容颜在月光的涤洗下一瞬如同盛开的白莲,脆弱得令人心惊,却也心惊得令人心动。

那浅淡的笑容看在郭舷峰眼中,不知为何却有些说不出的心酸和悲凉。

默然片刻,郭舷峰退后一步,低声道:“内城和外城的城门处都已提前安排好了,你们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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