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为澧而做的事情,所以我答应。”兰泙脸上露出连日来少有的笑容,几乎光亮了整个昏暗的帐篷:“周左卿请说,我听着就是了。”
周镜襄闻言大喜,忙直起身道:“那请蔺统领即日起护送在下赶往大郢城,想办法面见邱芜君,在下要当面说服此人接受三国联合的计划……”以使者身份大张旗鼓地赶往芜国都城是不可能了,只能换种方式,努力想办法达到目的。
不过周镜襄乃一介文人,没那个把握独自一人完成这个任务,但有了蔺泙就不一样了,他的身手老者可是一直是看在眼里的。只不过兰泙身份不同寻常,对此事的反应周镜襄一时又拿捏不准,因而今日絮絮说了这许多,想要获得对方的助力。闵英虽然身手也不错,但却是整支禁卫队伍的头领,若是不在,周镜襄担心兰泙无法统御这支队伍。
“唔。”兰泙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点点头道:“好。不过……”看了周镜襄一眼,少年微微一笑道:“不过我打算一个人去郢都,周左卿就暂且留在此地吧……”
64.平原双骄
“什么?!”周镜襄一听眼珠几乎凸出来,失声道:“你一个人怎么能行?!况且刚才你明明答应在下……”
“使团的正副使官同时不见踪影容易惹人怀疑,况且,我一个人去的话,也比较方便些。”兰泙酷酷地道。
听闻这话,周镜襄的胡子都翘了起来,跌脚气道:“绝对不可!兹事体大,万一不但没有说服邱敞原,反而惹恼了对方,岂不坏了大王的计划?!”
况且,这岂是一个为了方便就能随便打发了的事情?那邱敞原可是有名的善于诡辩之人,不说你这个闷葫芦,便是那舌灿莲花之人往往都会在那人面前败下阵来!况且若是自己亲到郢都,还有可接应之人,这蔺泙并未深入此间,一个人去了只会坏了大事!
“周左卿。”兰泙神色已恢复成往常的平静模样,淡淡瞧了周镜襄一眼道:“周左卿就不要再坚持了,我心意已决,你勉强不了我的。”
周镜襄闻言顿时气结,一时却又真的奈何不了他,不说别的,单只说这人那神鬼莫测的本事,若真不愿,自己也确实无法勉强他做什么,一时只觉自己一颗头犹如斗大——或者说,他从未觉得的这颗脑袋有如今天这般大过。
而从面前老先生口中知道了这么多信息,兰泙心中已大约有了计较,况且时间耽误不得,他不想途中再出什么差错,耽误了兰澧的计划。兰泙从不是莽撞之人,从前世起就是这样,没有把握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
除此之外,兰泙心中还有一种隐隐的预感——很可能在此番由芳华城赶往郢都的路上已有曦国的人在暗中等着自己。有什么方法会比直接杀掉衡国的使者更能干脆地阻止三国结盟呢?说不定丰邪早已料到己方面对入芜骤然遭拒时可能作出的反应,正张好了口袋,等着自己钻进去。毕竟比起三千人来,只对付三两人,得手的成功率要高得太多。甚至是,数日前在冶江边,被守卫将军强行阻止进入芜国边境的五千禁卫,也属于丰邪和邱简伯计划中的一环。
兰泙毫不怀疑这一点,作为一名优秀的杀手,他也曾施展手段将目标的保镖随扈人数一步步砍掉,最终毫不费力地解决了对方。
这也是为什么兰泙觉得一个人上路会方便一些的最大原因。
周镜襄却显然没有想到这一层,对兰泙的自作主张大不以为然,又生怕他无法说服邱敞原反累了大局,因而坚决不肯让步。
“周左卿,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过相信我,事情未必会变得那么糟糕。”不愿再继续争执下去,兰泙敛了神色,端正地对着面前的老者认真说道。
为那乌亮眼眸中的神采所摄,周镜襄微微一怔,须发皆张的激动情绪居然一滞,心里却不自觉地信了三分。
兰泙知道这位老先生没有那么好说服,趁他一愣之际,几句话便将自己胸中打算简单说出,道:“如此这般周左卿认为是否可行?”
“这……但这实在是太过危险,且难度甚大。”虽然只有寥寥几句,周镜襄却已明白他的打算,想起刚才与少年谈话时对方所表现出的机敏聪慧,心中又多松动了几分。
“无妨。”兰泙微微一笑:“对别人来说或许是,但是对我来说,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思忖良久,周镜襄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即使自己不答应,他若要强来,自己又能阻止得了么?
不过计划还需要再好好完善一番,于是两人连夜商议,周镜襄又将大郢城内可助力的几人名字与联系方法告诉了兰泙,连同邱敞原等主要几人的信息细细与他说了,这才略略安心。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周镜襄方才一脸疲惫地离开,一俟回到自己的帐内,却又没有立即休息,反伏在案前,速速修书一封,悄悄派人连夜送往衡都。
翌日一早,在前往城守府的大道上,再一次前来进行交涉的衡国使团内部突然发生内讧,众目睽睽之下,那少年副使官与其上峰爆发了激烈的冲突,显是对于这几日一直逗留在此,不能前进亦不返回的行为极为不满。一番争执之后,少年居然怒极拂袖而去,口中嚷着要赶回衡都,已调转马头朝着城外风驰电掣而去。见同行众人居然拦他不住,那气白了脸的正使官也不由慌了神,也顾不得再去城守府,急忙命众人前去追赶。
至下午时分,满面惨淡的周镜襄便再一次出现在城守府厅中,口中嗟叹连连。原来这蔺泙的马甚是神骏,前去追赶的军士很快就被他抛到了后头,到得后来众人居然直接将这少年追丢了!而回衡都的路不止一条,又担心他会迷路,无奈之下,那去寻少年的数名军士只好一面继续向前追,一面遣了两人回来搬救兵。
周镜襄于是趁机要求在芳华城外暂时逗留几日,一方面不死心继续与俞柄超周旋,希望能交涉一番以继续自己的出使使命;另一方面也要遣人出去将那任性的少年副使官寻回。出发之前大王下了死命令,完不成出使任务是死,丢了大王心爱的人也是死,两头为难几乎让这位老先生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
俞柄超被周镜襄搅得烦不胜烦,正犹豫着要不要干脆直接出动军队将其赶出芳华城之时,当夜却被人潜入府中,将头发、眉毛、胡子悉数剃了个精光,再配上他那张肥胖的脸,整颗头便成了一颗光溜溜的肉球。
第二日,这条劲爆的消息便不径而走,整个芳华城的人在爆笑之余,有人却敏感地发现这位城守大人居然一改往日趾高气扬的态度,对人和善了许多,便连周镜襄与之周旋之际也语气十分温和,再没有语气强硬地声称要将衡国使团赶出芳华城。
周镜襄心知这是兰泙暗中动了手脚,好笑之余,却也不由心生佩服之感。继而想到此去郢都,一切可顺利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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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确如兰泙所料,此去郢都的路上,早已有曦国的人预先埋伏在那里,静静等待目标的出现,只等那人一露面,便遵从上头的命令,立即将那少年诛杀!
可是,当见那少年怒气冲冲地飞骑驰出芳华城后不久,原本心生窃喜的众人却突然发现那人居然不见了!非但如此,一路上都没有再见到他的影子!
正当一干人乱转圈子四处寻找兰泙的身影之时,这位俊美的少年早已绕开众人,夜行晓宿,只身赶赴大郢城。
七日后,衡国,郢都。
大郢城的繁华在整个冶州大陆都十分有名,走在街上,时常能见到绫罗及身之人。文人着深衣,佩美玉,头戴高冠,足踏织履;武人则多着武士服,腰悬长剑,即使并非镶金嵌玉,看起来亦属华美;即便是那短打装束的平民,若是留意观察,说不定也能意外地在女子发间寻到一件玳瑁头饰。
而此刻,远远自王宫方向迤逦而来的一队衣着华丽之人更是引人注目,特别是领头两人尤为出众。其中一个身着大红绣金色瑞螭文绣深衣,腰悬组玉,骑在一匹白马之上,神色冷傲,琼鼻星目,腮若凝脂,面容绝丽无双,夺人视线,一眼看去,犹如红莲现世,足以倾倒天下众生!可再细看之,却发现那人身材高大平板,显然是一名男子,让人惊艳之余不免心生惊愕。
另一个则身着白色绣麒麟暗纹织锦深衣,胯下黑色骏马,腰佩宝剑,面容十分刚毅俊朗,身材魁梧健硕,非常具有男子豪爽气概,此刻正笑容满面,兴致勃勃地对红衣男子说着什么。这是一种与大多数芜国男儿完全不同的气质,反引得许多少女妇人心如鹿撞,羞怯而又满含期待地频频张望。
两人身后还跟着数名衣着华美之人,均骑着高头大马,十分得意。两侧及后面则跟着百余名铁甲军士,护卫众人安全。
虽然街上行人众多,但是却没有人敢随意靠近那宽阔的宫道,任瞎子也能看出来这一队鲜衣怒马之人身份绝不简单,甚至不是那普通的富贵之人所可比的。
没错,这身着红衣之人正是平原四公子之一,芜国君的小儿子,受封笠州伯,人称邱芜君的邱敞原。而身边那白衣之人则是送妹入嫁芜国的韶阳国君第三子,韶阳君韶蟠。
两人一向交好,今日邱敞原入宫觐见芜王后出宫回府,韶蟠便兴冲冲地跟了来,想去他府上盘桓一番。
“……嗨,我就知道你不信!实话说,若不是前段日子他病恹恹的没法见风,我早就把他叫出来了!”
似乎根本没把邱敞原冷淡的反应放在心上,韶蟠依然一脸的热络,没等他开口已经回头,笑嘻嘻地招呼道:“华文武!你且上前来演给笠州伯看看!”
“是!”话音刚落,一个额头宽阔,偏偏下巴尖细的年轻男子驱马快走几步,跟上前来,落后半个马身,低头作揖道:“那在下献丑了!”
“废什么话!”韶蟠不耐烦地一挥手:“快点!先是黄鹂!”
“是!”一个应声过后,一阵清脆悦耳的鸟鸣声突然响起,似从远天飞来,渐行渐近,声音也愈加清晰动听,似乎隐隐还能听到鸟儿忽闪翅膀的声音。虽然距离喧闹的大街并不远,依然听得清清楚楚,令人精神一振。
“鹰!”
一声鹰鸣便突兀地凌厉破空而出,自天上呼啸而过。
“狼!”
野狼啸月的声音响起,马儿立时开始躁动不安起来,甚至有几匹马腿都软了。
韶蟠哈哈大笑,继续大声道:“虎!”
……
“豹!”
……
于是街边路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在各种野兽的嚎叫中,宫道上的队伍乱成了一锅粥。
“韶蟠!”
“……啊?”正笑得欢畅的韶蟠耳边突然听到这不软不硬却异常熟悉的声音,刚要应声,那边惯性使然的华文武闻言已不假思索地学起了自家主人的腔调——
“兀那混账小子!居然敢打本君未来妹夫的主意,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声色俱厉,怒气勃发,字正腔圆,深具韶蟠神韵。
一句话既出,众人齐齐一怔,接着便爆发出一阵哄笑。
65.兰泙救美
韶蟠听了非但不恼,反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管拍着华文武的肩膀哈哈大笑。好一会儿,混乱的队伍方才恢复正常,那人也回到了原本的位置,跟在韶蟠身后。
邱敞原原本恼薛蟠不分场合地胡乱献宝,搅得队伍一片人仰马翻,本要呼他姓名令他适可而止,却搞出这样一场乌龙来,这时也不免好笑,想到刚才华文武学舌那句话,也知道韶蟠必曾如此说过,心中一暖,本想开口说点什么,话到嘴边绕了几绕,反变成这么一句略带嘲讽之言:“没想到这么久了你还是一点没变,门下舍人依然是‘能人异士’层出不穷啊……”三教九流皆而有之!
韶蟠与他相交多年,深知他性情如何,也不介意,反张口反驳道:“你不也是一点没变?!投入你门下之人不管当初多落魄,到后来哪个不是腰金佩玉,衣裘冠履?也无怪乎你门下舍人之数无人可比!”
——与他相比,自己还真是个穷光蛋!
韶蟠瞧瞧邱敞原过分好看的脸,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自己除了武艺比他好一些之外,还真是处处不及他。不过,天底下除了那远在衡国的兰澧之外,还真是没有人能比他更得上天眷顾。这么想着又忍不住发起牢骚来:“我说你小子长了这么一张祸国殃民的脸,不知道得让多少女儿家羞愧死!就连我云妹上次见了你一眼也自愧弗如……”
“男人长得好看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话还未说完,韶蟠的话就被邱敞原冷冷打断,原本已经柔和下来的脸部线条重又变得冷硬。
薛蟠顿时噤口,心下暗悔今日不小心触了他的忌讳。
男生女相,是邱敞原心中大忌。在他幼年时,就曾有男人因他的外貌过分美丽而生了邪念,虽然后来下场凄惨,但是随着邱敞原慢慢长大,仍然有越来越多的人不顾他尊贵的身份前仆后继而来,这也使得邱敞原对自己这张脸心生嫌恶。到得成年之后,邱敞原更是因对那些对己显露淫念邪意之人手段十分残忍而为世人所忌惮,这种情况方才遏制下来。
“好吧好吧!算我说错话了好吧?”韶蟠连连告饶,手中松着缰绳任马儿慢慢走着,瞥眼瞧见邱敞原只冷着脸不说话也有些无可奈何。虽然冰着脸,邱敞原那精致面容依然堪称绝丽无双,想这芸芸世间又有谁人可比?单论五官,怕是那被世人称之为姿容冠绝天下的兰澧也及不上,只是邱敞原气质过于冷傲尖利,虽身姿容貌慑人心魄,却始终少了一份儒雅和煦,让人难以亲近。加之兰澧文武双全,而邱敞原只能勉强算作是二流高手,因而始终被人认为输兰澧一筹,这对于心气高傲的邱敞原而言如何能够忍受?这也是两人关系一直欠佳的根本原因。
想到兰澧,韶蟠突然忆起一事,转头问道:“那队衡国使者还没有回国?”
韶蟠毕竟是长期身处政治漩涡中心之人,虽然性格豪爽,看起来似乎无甚心机,不拘小节,实际为人却十分精明,此刻面容一肃,一种处于上位者的气势便凸显出来,整个人的气质也随之一变。
“没有。”邱敞原见他换了话题,原本身上的冷厉气息也消散了些许,略略摇头道:“他们此刻还停驻在芳华城外。”
眼神转向前方,韶蟠驱马与邱敞原并肩慢慢走着,一会儿道:“你既然知道邱简伯那厮很有可能是拿了衡国做他的替罪羔羊,又为何不让衡国使团入郢都?”
“这也只是很有可能而已。”邱敞原面无表情道:“幕后之人有可能是邱简伯,但也没有证据证明那人就不是兰澧。”
“一方面派了使者来郢都恭贺你新婚,一方面又遣人来刺杀云妹?”韶蟠摇头道:“兰澧可是派了他的心腹谋臣与爱宠为正副使臣率队入芜,示好之意十分明显,若果真如此,根本不必花这许多力气,随意找两个什么人代替便罢了,这样做对他什么好处都没有。”只可惜那抓住的刺客已经重伤死了,要不然或许还可以从他口中得到些什么。
“也许兰澧的本意就在于此。”邱敞原看了韶蟠一眼:“他故意令我们感到情理不通,让我们自然而然怀疑到邱简伯身上去。”
“狡辩!”韶蟠笑骂道:“那你为何不遣人将衡国使者赶出芜国境?”
邱敞原不答,脸上一丝神色也无。
“别拿你对付别人那一套应付我,兰澧不可能蠢到这般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