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敞原大约也是看到他当时的装束与那帮黑衣人相同,心中有所猜疑,因而这般说话。
“我并非此意。”
兰泙脸上并没有如邱敞原所想那般露出恼怒神色,面色一如既往的平静:“我的意思是,既然我救了你,你就应当明白我的身手,那么,”看向邱敞原的眼睛中多了一丝意味深长:“如果衡国果真要动韶云,那她必将——在劫难逃!”
也就是说,如果兰澧果然不想让邱敞原与芜国联姻,进而夺得储君之位,那就根本不可能失手!想兰泙这样的身手,天下间谁人可以抵挡?就更不会出现什么刺客被邱敞原一方制住,进而供出衡国乃是幕后主使这样荒谬的言辞了。
邱敞原闻言心头一震,似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抬起眼睛,以一种审视的目光重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
“还有这个。”不待邱敞原开口,兰泙又自袖间摸出一个小竹筒,掷到他面前。
邱敞原眉头一皱,将掷于锦被上的小竹筒捡到手中,打开塞子,一小卷帛掉了出来。展开只看了几眼,邱敞原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那是一封丰邪写给邱简伯的回信。从信上的内容来看,两人显然早已勾结在一起。近期发生的所有一切,皆有丰邪的影子在其间。看了这封密信,刺杀一事也便真相大白了。大约是因为其中涉及到事成之后两人的利益划分和其他协议,因而邱简伯并未将其烧掉,不知怎么,这封信居然会落到蔺泙手上。
“你怎么能拿到这份东西?”没有预料中的勃然大怒,邱敞原虽然脸色极其难看,但是依然勉强保持平静,眼中的怀疑神色却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
这样的信函属于绝密范畴,邱简伯必将其妥善保管,饶是蔺泙这般身手也不该轻易从他手中拿到才是,但是从字迹来看又似乎并没有作假的痕迹。
兰泙随意地耸耸肩道:“机缘巧合,碰巧罢了。”
其实搞到这份东西还是花了些心思的,若不是联系到了那个多年前便被兰澧派遣到邱简伯身边潜伏的谋臣,兰泙也不会那么快便将目标锁定到邱简伯卧房中的一处密室。而且那密室之中还有两条藏獒般的恶狗看守,兰泙从华文武那处寻得一种特制的药粉,迷倒了这两只畜生,又发挥自己妙手空空的本事,这才最终将这封密信搞到手。
邱敞原闻言,眼中的怀疑之色更盛,视线在兰泙面上逡巡探视,似乎在竭力分辨兰泙之言是否属实。看到端端立于身前的少年一脸的淡然坦荡,前后思忖一番,心下已信了七八分。
“另外,还有一事。”兰泙似乎毫不介意邱敞原近乎无礼的态度,想到今夜巧取密信之时偶然见到的那人,慢慢开口道:“刚才我在邱简伯的府中见到了一个人。唔……准确地说,是见到一人正与邱简伯密谈。”
“谁?”
“钱江厘。”
“是他?”邱敞原眼角一跳。邱简伯既已与丰邪勾结,那么作为此次曦国使官之一的钱江厘秘密出现在他府上,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说来凑巧,兰泙刚到郢都之时,恰好碰到曦国使团抵达大郢城。因为这队使者来自曦国,兰泙便留了心。正副使官下车之际,两人的样貌已被他记在了脑海之中。今夜一见之下,那一脸书卷气的副使官钱江厘便立刻被兰泙认了出来。
“他们都谈了些什么?”邱敞原眯起眼睛。
兰泙想了想道:“两人声音压得极低,我没有听清楚。不过,倒是依稀听到他们提到什么‘乐律’、‘猝死’的话,另外,”攒眉似在努力回忆一般,兰泙又道:“似乎邱简伯还说到了……唔,‘徵阳殿’……”
徵阳殿!
邱敞原思维电转间,脸色遽变。看来那邱简伯已到了丧心病狂,欲杀父夺位的地步了!
钱江厘雅擅琴音,盛名远播,恰好芜王邱木性喜音律,得见钱江厘之下大喜过望,连着两天在徵阳殿会见此人,弦歌雅音,十分欢喜。邱简伯二人既提到徵阳殿,显然是瞄向了芜王邱木。
从这只言片语来看,大约两人是打算用什么法子使邱木猝死,之后控制宫中局势,然后邱简伯再以嫡长子的身份强力登位!
要知道邱敞原因伤在身,最近几日必不会露面,更不会进宫面见芜王。邱简伯一旦得手,又控制住了局势,在邱敞原并未身在王宫的情况下,篡位成功的可能性会大大提升!
想到丰邪狡诈狠辣之名,手中若有什么秘法使芜王不是当殿猝死,而是隔几日再殒命,甚至使人查不到芜王死因,以钱江厘为首的曦国众人完全可从此事件中逃脱。而邱简伯若是掌控了王宫,再耍弄手段,假传芜王遗命,传位于长子之类云云,那么,即使邱敞原与韶云顺利大婚,也很有可能在这场大位之争中就此败北!
再想到昨日遇刺一事,邱敞原心中暗惊,虽然自己压制下了受伤的消息,但是邱简伯未必就不知道所发生的一切!
邱敞原越想越觉得会有这种可能性,一时寒意袭身,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兰泙在旁边留意观察着邱敞原的表情,见他神色不定,最终面色发青,阴鹜森寒,知道他已想明白了其中关节,心中满意。其实对于邱简伯与钱江厘的密谈内容兰泙所听详尽非常,只是开初与邱敞原的谈话令兰泙知晓此人疑心甚重,虽然精明异常却思维奇特,因而故意点到即止,只说半分,令邱敞原自己推断,反而更能使他相信,事半功倍。
果不其然,邱敞原并未令自己失望,即使其所思所想与事实有所偏颇,应该也无碍大局。在这芜国的地盘上,只要邱敞原有心查明,相信也不是什么难事。
想起那外表阴沉冷峻,目中不时精光闪烁的邱简伯,兰泙暗暗摇头,邱简伯也算是个人物了,只是与其弟相比,却是差了几分,注定要遭受失败的命运。
不过令兰泙有些意外的是,在邱简伯的府邸中并未发现丰邪的踪影。甚至在郢都的这几天,也一直未有丰邪到来的蛛丝马迹。兰泙微微眯起眼睛,如果丰邪果真到了大郢城,那么,有些旧账就该好好算算了……
须臾,邱敞原已收拾心绪,面色恢复正常。若是邱简伯果然行此下策,相信父王也不会再犹豫下去。哼,邱简伯,既然你如此不仁不义,就休怪我邱敞原不顾念兄弟之情!
主意打定,邱敞原心下反安定下来,抬眼望向面前的俊美少年,眼光微动。今日之事若无兰泙直言相告,即使王宫之中有自己的人,恐怕情势发展亦会脱离掌控!思及此,刚才已起了的心思瞬间涌上心头,开口道:“离开兰澧,到芜国来如何?”
兰泙闻言一愣,对邱敞原的跳跃式思维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权势、女人、封地、金钱,所有兰澧能给你的,我都给你双倍如何?”
不知不觉间,邱敞原已改了自称,他看出兰泙直来直去的性子,也一改往日迂回的说话方式,直言拉拢。这样的身手,这样的聪慧,若能为自己所用,将是一大助力!况且邱敞原不相信一个有如此才能的男人会甘愿雌伏于另外一个男人身下,即使那人是一国之主,哪有自己的风光来得有吸引力!
想到这样一个人才居然被兰澧先一步得到,邱敞原顿时对兰澧恶感更深。
“我是衡国人。”虽然有些愕然,兰泙还是淡淡出声,表明立场。
见他这么快就拒绝了自己,邱敞原虽然有些不快,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心中对于兰泙的拉拢之意却是不降反升。此事还是寻机再言的好,邱敞原也不想逼得太紧,反引起对方反感。
“既然已经解释清楚,也该撤了那道阻止衡国使团入都大郢城的诏令了罢?”兰泙见目的已经达到,也不想再呆在这里,开口道:“还有结盟之事,待我使团周左卿到达郢都,再详细与你们商讨。”
言下之意,这盟约是结定了,只差细节的商谈而已。
邱敞原闻言嘴角一勾,蔺泙这情自己是承定了,而且看来联盟南方一国的人选也已不必再考虑了,既然如此,也无须再为难对方,点头道:“明日我便去入宫面见父王,解释清楚。”
兰泙闻言点点头,知道终于不负兰澧所托,心头一松,脸上露出一丝微微的笑意,犹如春风拂面,令人心旷神怡。
“既如此,那就告辞了。”不待邱敞原说话,兰泙已转过身,自房门从容而出,继而如来时一般。
68.金风玉露(一)
五日后,滞留在芳华城外的衡国使团终于结束尴尬境地,城守俞柄超亲自来访,称已找到刺杀绛云公主元凶,之前乃是误会,连连道罪,态度诚恳,并主动送来文碟,邀请使团众人赴往芜都大郢城。
同一天,四处寻找兰泙的衡国禁卫军终于在迩城寻到那迷了路的少年副使官,众人一同赶回芳华城与使团其他人汇合,稍事整理休息后,这支坎坷多难的衡国使团才终于得舒一口气,继续踏上前往郢都的路。
看着衡国使团一行终于变成一条细细的线,进而消失在路尽头,亲自将众人送出城外的俞柄超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想起送文碟时,以周镜襄为首的几名使官言里言外的挤兑挖苦之意,不由十分郁闷,心道这关我什么事啊?再摸摸光秃秃的脑门,更是感觉委屈,本来就不管我的事嘛,为什么被修理的总是我?
也怨不得衡国使团众人心中愤懑难平,好端端的来芜国出使,偏偏搞出一个刺杀事件,害得整个使团差一点被赶出芜国境,副使官又耍性子跑了,搞得人人焦头烂额。好在峰回路转,蔺泙找回来了,误会也澄清了,得以继续完成出使任务,只不过算算时间,笠州伯大婚的日子是无论如何也赶不及了。
兰泙秘密潜入芜都一事仅有几人知晓,其他人并不知情,经过此事,许多人对他生了轻视之意,只是兰泙一概不放在心上,依然如常,处之淡然。
看着高高骑在马上的卓然少年,周镜襄心中感慨,看来自己之前还是小看他了呵,此人今次可是立了大功啊!
闵英也是少数几个知晓内情之人,经过此事,更是对兰泙佩服至极,态度也比之前更为恭敬。
虽然路上也曾遇到一点波澜,但因为有兰泙坐镇,又有三千禁卫护卫,那些不知什么来路的流寇马贼黑衣人很快就被收拾了性命。
十日后,衡国使团终于抵达大郢城。
以邱敞原为首,芜王第三子邱昌达,丞相林子季、上卿简章等率芜国众士卿大夫来迎,彰显诚意十分。见到据说前段时间自马上不慎摔落伤了腿,还没有痊愈的笠州伯都亲自来迎,衡国众人心中的不忿这才消散了些。
不过,连一向不过问政事的邱昌达都露了面,那芜王长子邱简伯为何没有出现?
很快,众人的疑惑就被解开了。
据称,就在邱敞原大婚前夕,邱简伯突然身染重病,卧床不起。不得已,芜王邱木只好下令将他送至封地府邸,静养休息。
而曦国使者钱江厘不知为何突然惹怒了芜王,被邱木下令赶出了芜国境。
除此之外,在邱敞原与韶云大婚典礼之后的第二天,芜王便宣布封第四子邱敞原为储君,七日后举行册封大典。
这一系列事件虽然在众士卿文武之中掀起了一些波澜,但是很快就平息下去。
周镜襄听罢心中暗叹,看来这芜王果然魄力不足,舍不得杀邱简伯倒也罢了,毕竟虎毒不食子,邱简伯注定一辈子也只能在监禁中度过下半生了。只是那钱江厘却只是被骂了一顿,与曦国使团一同被邱木赶出芜国境了事,实在是便宜了这帮家伙。
当殿递交国书之时,周镜襄敏锐地察觉到,这芜王虽然强撑精神,但是已显老态,许多事情更是直接交予邱敞原来做,显是邱简伯的事情对他打击颇大,已无力也无心在政局之上。
而兰泙又恢复了他透明人的做派,一切只任由周镜襄安排,除非必要,否则既不露面也不说话。
身为衡国使臣,周镜襄和兰泙等人入住芜王宫垂风台,饮食起居,一应安排十分周到,众人也很满意。接下来,周镜襄便开始与邱敞原和韶蟠接触,商议结盟之事。
这日午后,兰泙正独自一人在殿内擦拭赤冕,周镜襄面色怪异地走了进来。
“蔺统领。”
“周左卿。”兰泙抬起头,心里不免有些奇怪,今日周镜襄不是要去与邱敞原商量结盟细则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虽然这么想,兰泙还是很快将手中利刃收了起来。
各自落座后,周镜襄看向对面少年,拿捏了一番措辞,试探着问道:“这几日一直是在下与芜韶两国就联盟之事进行商讨,蔺统领毕竟是此次使芜的副使官,是否也偶尔出面一下比较好?”
兰泙听了这话不由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在下也知道邱敞原曾多次相邀,请蔺统领赴宴,只是却一概遭拒,现在正处于三国结盟的关键时刻,因此在下冒昧……”
“我不想去。”兰泙直截了当地截断了周镜襄小心翼翼的话语。
“这……为何?”
“你可知他为什么要见我?”兰泙看了周镜襄一眼,没有停顿继续道:“他想拉拢我,令我离开衡国,投入他门下。”
“什么?”周镜襄听了眼皮顿时一跳。虽然早已经心里约略猜到几分,但是直接从兰泙口中说出,入得耳中,还是令他大生不自在之感。
今日去见邱敞原之时,才说了不到几句话,对方突然话锋一转,寥寥几句就将他打发了出来。言下之意,最近邱敞原频频相邀兰泙被拒,显是衡国缺乏诚意之举,既然如此,也就失去了结盟之事谈下去的必要。周镜襄虽大觉狼狈,但也知道此事关乎大局,非兰泙不可,仔细考量之后,还是决定回来对他试探一番。
是呵,兰泙这样的人才,任何一个有识人之能的上位之人都必不会轻易放过。可是邱敞原如此明目张胆地挖墙脚,甚至到了挖大王枕边人的地步,可实在是有些欺人太甚了!看来这事自己要采取一些措施才行。不过,这邱敞原可是出了名的对门下之人十分大方,若是有意拉拢,这蔺泙可能否抵挡得住对方的攻势?
“既然邱敞原这么想见我,那我就去见他一面好了。”这边周镜襄还在心里紧急盘算着对策,那边兰泙略略思忖一番已经拿定了主意:“在芜国耽搁的时间已经太久了,我不想再在这里浪费时间。”
“可是……”周镜襄有些欲言又止。
兰泙心中明白,直言道:“你不用担心,我对他的拉拢没兴趣。”
周镜襄得了这话方才轻舒一口气,既然这蔺泙曾多次拒绝对方的招揽,想必这次应该也没有什么大碍,提着的心也便放下了几分。
月上柳梢头之时,海兰殿已是烛火通明,一派莺歌燕舞的热闹景象。
偌大的殿内只有寥寥数人。邱敞原依然一身大红色锦绣华服,美玉革带,意态闲适,高居于主位之上,与生俱来的高贵与冷傲并存的气质,精致绝伦的容貌,配上他色彩鲜明的装束,的确令人见之难忘。
主位之下分左右两席。右手一席乃是韶阳君韶蟠,今日着一件靛青色锦纹深衣,发髻高束,姿态潇洒风流,正一边眯着眼饮美酒,一边貌似十分入迷地看着那在大殿中央翩翩起舞的妖娆舞姬。
兰泙坐在邱敞原左边一席。依然一身惯常的淡蓝色深衣,头发用一根同色发带高高束起,没有戴配饰。因为知道对方此次相邀的目的,所以也懒得做出一副衡国使者的样子,更不会费那般心思在装束上,干脆本色赴宴。此刻面对着仅有轻纱蔽体,舞蹈间春光时时乍泄的众美姬,对她们应和着弦乐音律做出的各种妩媚诱人姿势,面上却一丝表情也无。
一曲毕了,众舞姬却没有退下,十二个妙龄女子齐齐立于大殿之上,随即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