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千影只是小心地陪在旁边,倒没有像某些自作多情的奴才一样说些什么“陛下不可委屈圣体自降身份”如何如何的,对他倒是多了几分好感,指了指下首的椅子示意他坐。
外面的刀兵之声依然响彻云霄,天空也丝毫不见放晴的模样。暖阁里紫金炉冒出暖暖的烟,熏得人昏昏欲睡,很有些别样的静谧。
只是这本该两个人相守的环境,多了他这么个烛台,实在是全身上下哪里都不自在。“陛下,臣去外间守着……”
“怎么你觉得朕和昔墨之间的事,很见不得人么?”百里升骅笑道,不过他们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倒是没了年轻时的那些愤怒和冲动,对于晚辈臣子如何想他们,他虽然好奇,却也不再会为此而迁怒于谁——太子大概是唯一的例外吧……
“不,没有。陛下与刘……先生的感情,很叫人羡慕。别人的想法那总归是别人,陛下的作为,臣很仰慕。陛下到目前为止,除了与先生的感情之外,并没有做出任何让朝臣诟病的地方。”千影略微想了一下,他对宏曌皇帝倒是没有什么溜须拍马的意思,只是对于那个卧床的刘公公,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称呼。
对这样一个人,他不想用“公公”这样的称呼。
“朕也知道,朕的行为,逃不过史官的口诛笔伐,或者说,朕对不起先祖。然而朕曾为了这些东西,很对不起自己的挚爱。朕勤政也好爱民也好尚武也好,都是为了让后世能对昔墨留情一些,虽然昔墨其实不在意……”百里升骅突然又为自己的坦白觉得好笑,尤其还是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面前。
看看依然昏睡的挚爱,这个中年男人笑得一如情窦初开的少年。
“臣斗胆猜测刘先生还是在意的吧,他至少是在意这些事陛下都是为了他做的。”千影也不知道皇帝陛下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事,事后不会灭他的口吧,不过却并没有多紧张。
“朕还不到五十,最小的儿子却比你还大一些,后来再无子嗣,知道为何么?”皇帝陛下如同炫耀什么似的。
“难道……”
“这是承诺。当然他并不知道,朕并未说给他听。”百里升骅看着他似乎受到感染的表情,笑道,“真奇怪,朕怎会说给一个初见的小孩听,你又不懂。”
“臣以为先生是知道的吧……”不然怎能在尊严扫地之后仍然无怨无悔地追随。
“你不怕朕将你灭口么?”
“这些值得骄傲的事情,陛下又何须隐瞒——再说臣又不是文官。”经年的利益诱惑,许多文官早已失了太史公的风骨与骄傲。
“你倒是胆大得很。朕欣赏你。”宏曌皇帝又笑了笑,“罢了,此事过后,你要什么封赏,皆可开口要求。”
“这……臣不知道……”他总不能开口说要陛下把千飏赐予自己做夫君吧,这绝对比当年皇帝和刘公公的事还要震撼。
“朕还以为,你会借此要求举家返迁博阳。”宏曌皇帝一脸意外的样子。卧薪尝胆这一招,除了勾践,再无第二人成功过,将来也不会有。无论真假,千骋最好是死了心安心在京城养老,这样自己还会给他挑个好坟地。
“臣……”
药罐子发出的呜呜声打断了他的话,百里升骅轻轻摇了摇怀里的人儿,“昔墨,药好了,起来擦擦脸。”出事的这些日子,什么事情都是他这个当皇帝的亲力亲为,却没有丝毫不耐,如同每一个居家过日子的老男人伺候自己重病的爱侣一般。
“你倒是没有献殷勤地抢着做这些事嘛。也太老实了一点,若不是在千飏的部队里,只怕得做一辈子火头军了。”
百里升骅打趣道,对着这个和自己儿子一般大年纪的小鬼,总有些奇异的好感,就好像真是自己儿子一般——遥儿要是有他一半有本事,他这个做老子的,只怕做梦都会笑醒。
“臣很是羡慕陛下,故而不忍打扰。”看着就着手喝药的男人,想到自己在千飏病时半点帮不上忙,只能像一个手足无措的小丑一般,说不羡慕是假的。
“千影和遥儿一般大,可有心仪之人,待到太平时,朕下旨赐婚,让你同遥儿一起办了。”
“小王爷可是心有所属了?微臣恭贺皇上,只是臣多年来一直沉迷于军事,并未留心这些东西……”沉迷于千飏,也算是沉迷于军事了吧,也不算是欺君来着……
“得了,你们这些小鬼就没一个让人省心的。你跟遥儿算来也是挚友,你可知遥儿醉心于哪家的姑娘。没关系,就算是乡野丫头勾栏歌姬,都当得朕的媳妇儿。只是这小鬼瞒得忒也紧了,竟然是怎样也查不出来。”
“想来小王爷自己也不太清楚吧,故而并未禀报陛下,倒不是故意隐瞒不报……”
“什么人!?胆敢擅闯后宫!”外面突然传来纷乱的声音,千影立刻站了起来按上军刀随时准备砍人,难道他带来的人全都殉职了么?
然而宏曌皇帝却连眉毛都不动一下,悠然哄着爱人不要担心。
“你又是谁,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踏入半步,过线者死!”
然后外面便打起来了。
81.
又过了一会儿,外面安静了下来,不寻常的静默中,响起有条不紊的声音。
“陛下,外面的是……”获胜的,终究还是他们。看着面露喜色的千影,皇帝陛下笑道:“你说他是来保驾勤王的,还是来逼宫的?这不孝子,等今日等了许久了吧……”
“臣不敢妄言。”他放下紧握刀柄的手,“太子殿下终究是您的儿子……”虽然说天家无骨肉,可是他实在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回答。天子的言语中隐隐透露的不屑一顾,总有些人到中年的落寞。
“儿子,他什么时候把朕当过他的老子——”脸上闪现过一丝莫名的笑意,宏曌皇帝缓缓站了起来,抱着爱人放置在一旁的楠木轮椅上,用狐裘披风仔细地裹好。百里升骅要去推轮椅,那人低声道:“不要——出了这门,您就是天下人的皇上了,我自己可以的……”
“千影小将军,若是他们当真是来逼宫,可以拜托一件事么?”百里升骅温柔地抚摸着刘昔墨的长发,当着又是晚辈又是朝臣的千影,刘昔墨还来不及反对,被弄了一阵脸红。
千影连忙抱拳道:“陛下严重,有事只管吩咐就是。”
“若是朕有不测,拜托小将军能保下昔墨一命。至少不要让他受乱军侮辱。”
“是……”
“陛下,陛下若有不测,昔墨必不苟活……”刘昔墨也不知到底得了什么病,说话的声音很是有气无力,脑袋歪歪地靠在椅背上,眼睛也是半开半闭,仿佛随时都会西去一般,“昔墨活在世上的理由,已经很少了……”
铿锵有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步步压在人心头。
军靴踩在血肉上发出难听的声音,化身地狱修罗的男人们浑然不觉。
宫变永远是下策,可是他这群没脑子的兄弟们,却已经等不及要那九五之尊的位置。可惜他们的父亲,才人到中年,里见先皇貌似还有太过漫长的一段岁月。
他这个不得宠的太子,居然也有人放在眼里,还真是稀奇了,只可惜,现在他也不太分得清这些所谓兄弟,和其他尸体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只剩下一人,端坐钓鱼台的那人……
他从小就想问,自己到底是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可是后来,母后的眼睛终于还是瞎掉了,为了他这个不孝子,于是这个答案已经没有执着的意义了。只是,在要面临的时候,他冷漠的心底,总是有些不甘。
千飏感觉到他身上气氛的变化,沉声道:“殿下还在犹豫?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压在您的肩上,已经没有退路了——殿下若是不舍,那就由臣来动手好了。但请殿下不要忘了承诺,臣死不足惜!”
“千飏,不用担心,箭在弦上,本宫不是那么不知进退之人。”百里明睿眯着眼睛抬头眺望巍峨的九重宫阙,冷冷笑道,“不过千飏,本宫还是头一次见你违背令尊的意愿。”
“殿下见笑了。”千飏摸了摸鼻子讪笑道。
“说起来,本宫也是头一次呢——我们还真是输不起啊……”天空的云压得越来越低,丝毫没有因为杀戮的停止而放晴。
房间里,百里明睿见到了阔别多日的九五之尊,父子二人冷冷地对视着,一时无言。
他要看看,自己的儿子能对自己下怎样的毒手,做儿子的,是不是能亲手杀了自己的老子。
皇帝陛下看来倒是悠然自得,捧着茶杯缓缓呷了一口“你的兄弟们,都被你料理干净了么?应该是比你料理你的大皇兄的手段要高明许多吧。”
“陛下以为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连“父皇”二字也叫不出口了。
“鸠杀,还是短剑,白绫就算了,感觉太不过瘾。”皇帝陛下全然没有将这些事放在眼里。
千飏上前一步下拜道:“陛下,微臣参见陛下——”手里的机括拉得死紧,箭头上萃了千机,一瞬间,便能毙命……
“大哥!我听你的话,把所有的岗哨都换掉了。你放心,不会有危险的。”千影眉梢一动突然冲了出来抱住千飏的手臂,瞪大了眼睛逼视着无措的千飏,像是暗示什么似的。
“千影!”一瞬间千飏吓得心脏都停了,手指抠住机括上的弦勒得指头都要断掉,可是怎么都不甘心放开手……
对,一切都如自己所说,千飏是来救驾的,岗哨上全都换
了他自己的人马,千飏是一个忠心耿耿的臣子,是这个国家的栋梁,一切,都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中……
希望千飏听得懂他的意思,能够及时住手,否则,这枚毒针只能射在他的体内。千飏的手指,那么僵硬,摸得出来青筋暴起,连骨缝都爆出寒彻心扉的杀气。
摸到千飏隐在袖中的暗器紧紧搂着他不愿松开,死死盯着他的狂怒而固执的眼睛——若是暗器一定要发出来,那就先射在我身上好了……
——你可以把我丢在地牢里不管一次,自然也能杀我一次,若是非要一人的鲜血来终结这次行动,用我的好了——父亲前来阻挡,定然是有原因的,哥我求求你冷静一点儿……
“千影!”放手,不然我不客气了!
“哥!陛下这里一切安好,小七按照吩咐一切都没有问题,哥我立了这么大的功劳,你回头可要好好奖励我啊。”
手指紧紧地抓着千飏的手腕,脸上却一副俏皮的小儿模样,仿佛完成了功课蹭着千飏要奖励。
哥,对不起,这一次,小七真的不能听你的……
只听得一声轻响,终于喝完了茶的陛下将茶杯稳稳放在桌案上,轻笑道:“小七,还当你是懂事的孩子,怎么比遥儿还赖皮了。”
一个短暂得可以忽略的冷场之后,千影赶紧到固执的大哥似是放弃一般地松开了手指:“小弟千影在家中一直是这模样,千飏管束不力,让陛下见笑了。”
“大哥……”
“臣救驾来迟,企望恕罪。”
“陛下,线报传来,一切已经清理完毕。”一直沉默不语仿佛安睡一般的刘公公,一扫之前颓然的模样,低声在百里升骅耳边轻言,尔后,皇帝陛下满意地看着自己儿子不可置信的模样——小子,跟你老子我玩,还嫩了点儿。
到了傍晚的时候,天空中终于下起雨来,说不清是非的政变中弥漫的血污,也逐渐被冲刷掉。
被扯上关系的人不怎么紧要的已经一腔热血洒了菜市口,万贯家财捐献了国库。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身影,跪候在春季的第一场雨中,满心的阴霾,挥散不去。一个接一个的春雷,仿佛要活劈了他这个胆敢弑君杀父的不孝子。
太子这只螳螂吃饱了寒蝉,却没料到皇帝这只大黄雀已经准备了大瓮就等他进来了。
“李世民气死了李渊,但并不是每个儿子翅膀硬了都能气死老子!也不是任何一个气死老子的人,都能坐好这个位子。”皇帝陛下的笑容足以让每一个人胆寒心惊,然而眼看功败垂成的太子,却昂起头颅直视着自己父亲冰冷的双眼。
这样的冷眼,他早就不怕了,他的父亲有众多儿子,但是这个众多里面,唯独没有他。想来也是可笑,居然待到今日他要手起刀落了,自己才终于死心地承认这个事实。
“哥!对不起……”千飏在雨中渐行渐远的背影,让千影忍不住一阵恐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最关键的时候,反而背叛了千飏。
“对不起什么?”千飏冷冷地问道,“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人各有志不是。”
“大哥,我……”伸出手去,却抓不住任何东西。
“我什么都给你看过,我的规划,我的建设,差一点就成功了!可你还是在关键的时候搞这种事,你很对得起我!非常的,对得起,真不愧是我的好弟弟……”
“大哥,这不是合适的机会也不是合适的方式……”
“合适的方法,箭在弦上什么合适不合适!谁会把机会放那里等你!我给你看的那些机密军要,你对我许下的承诺呢?!”千飏怒道,见千影被他吼得愣住,又凄然一笑,“现在说这些有用么?毕竟,我也什么都不曾许给过你……”
“哥,你别这样,我记得的,是我言而无信——我们回家,小七随你责罚,哥你别这样。”空无人烟的陌生巷子,大哥带他来这里做什么。“哥,我们回家吧……”他再说不出其他的话,千飏的一切希望都被他突然就那么破坏掉了,可是希望的美好幻影中,他总觉得潜藏着什么危险……
“回家,是啊,不知道明天起,还有没有家了。我不管皇帝老儿对你说了什么居然让你临时倒戈,不过你想过没有,也许明天,菜市口的血液,就有了我们千家这一份无以计数的人头了。”越来越密集的雨点中,千飏的表情看不分明,语气也平稳得听不出起伏。
“哥……”可是太子,也很有可能狡兔死走狗烹啊……只是千飏也许能牵制太子,却一定牵制不住皇帝。是他太大意了么,还是说……
在那一场雨中,好像什么样的抱负,都变得渺小而无聊了,所向往的一切,如同指缝的雨丝一般,除了在掌心浅浅地疼之外,再留不住什么。
“皇帝也许不敢动我们家,不过……”不过老头子是一定会将他交出去扛过这一阵的。
“小七……”千飏的嘴角突然勾出一道莫名的浅笑,欺身上去将千影逼退到墙上,伸出手来仔细地抚摸着他的脸颊,“你不是一直,想要我这样对你么,现在这事只有你知我知,你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