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无厘头岔开话题,李珏低笑:“记得年长伙计曾道,南洋风物古怪得紧。没料想,你竟这般大胆,喜欢住海边?”
抬头,星星眼向往会儿,绿桃故意扯出梦幻般飘渺腔调:“庄子建在悬崖上,火辣辣热带阳光下,蓝分五色的海面浮光跃金,晚上则哗啦啦浪头拍崖,连梦里都沾染碎玉般浪花……”
李珏呵呵槌床笑:“看来,娘子巴不得你相公不能登阁拜相,灰溜溜流亡异域?”
托腮,绿桃严肃滴:“圣人不是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白领女难得文化一把,竟逗得李珏连笑连咳:“娘子连亡命南洋都肯追随,你相公尚有何顾虑?”
不知为啥,听见半玩笑、半感慨的“娘子”、“相公”话头,绿桃忽地出了满脊背凉浸浸冷汗。哆嗦一下,讪讪起身:“三爷嗓子疼不疼?绿桃去斟盅茶来。”
刚掀帘子出卧室,绿桃便僵住。
小厅里,灯烛一概都无。只泄入这点余光,能见到窗下桌边,黑乎乎一个高大人影。
猝然“啊”了声,绿桃很快反应过来,伸手捂住自己嘴,喘几口气,才慢慢缓过劲儿来,敛衽规矩行礼:“请世子爷安。”
不敢问他来了多久、听到多少。
生怕画蛇添足,更不敢多嘴解释,绿桃只低头问:“婢子出去要些热水来,世子爷泡泡脚?”
萧在渊漠然答应“嗯”,像是表示同意?
脆声禀道“三爷,婢子去提热水”,等来李珏应“去罢”,掉头就拔门闩开溜。
生生从提水等到开锅,不敢再磨蹭,绿桃命粗使媳妇抬一桶水跟着,先命院子门外候着,进去言语一声,听见李珏正絮絮解释“……三年散馆,徐次辅荐了詹事府,品阶依旧从五品,并非珏自去求来。”
萧在渊冷哼:“那老狐狸,明面上敷衍严家,还坐享士林清望。竟想把前程托付那种人,笑话!”
不敢多听男人讨论朝政,绿桃略微高声道:“三爷只管歇着,婢子命人送水进来。”
等他们没了声息,才款款出来叫人。
勾兑合适温度好大一木桶水,绿桃先出去重新闩了院门,先回来厅堂、净房都点上灯,才笑道:“世子爷,随意泡泡,松泛些乏。”
正说着,就见李珏随着萧在渊后头进来,生涩却很理所当然地服侍着卸衣袍。
绿桃赶紧摆出忙碌小工蜂造型,转圈儿拿澡豆、帕子等物事,等听见入水声音,才滴滴答答捧着东西回来。
李珏只着轻软亵衣,双膝点地跪在浴桶侧,高高举起擦澡起绒巾帕,道:“二……呃,远宁,后背莫靠得太严实,略往前倾些?”
这……俨然是要擦背?
动作太不娴熟。
随手自李珏手中夺过绒帕,萧在渊语气不善地叱道:“穿得这么伶仃样儿,若冻坏了,当药味儿有趣?回薰笼边躺着去。”
愣神只刹那,李珏眉眼略一弯,道声“是”。
本就妍丽无匹的面孔,顿时如艳日绽花,奢华到极致。
绿桃还僵在门口进退失据,萧在渊冷冷命道:“爷好了。”
呃……瞧人家大将军这战斗澡的效率,只能算是热水里浸湿了一下?
绿桃腹诽着浪费能源可鄙,一边催眠着“烛光这么昏暗其实看不清他小腹八块肌肉”什么的,赶紧拿出服侍李珏的流程,机械上前帮着擦水裹衣服。
当然,是站在侧面。
——对于某壮士的壮硕行货,真诚地不想看啊。
总算候到萧在渊穿好里外衣裳,大摇大摆重新进卧室,绿桃蹑着步儿跟后头,哧溜钻进暖阁自己小被窝。
李珏赶紧起身来迎,萧在渊摆手,很找茬地怒道:“这时候,李三爷知晓恭敬执礼了?牵涉生死荣辱大事,却率尔同你娘子商量几句,便定了?”
“娘子”这个词,挺咬牙切齿的。
绿桃又哆嗦一下。
垂头在床沿双膝直跪,李珏整个人匍匐,低声道:“人前需遮掩些许,惯了这般,便轻狂了。妾——”
“混账!没端过茶,是哪门子妾?”萧在渊喝一声,打断李珏的解释,怒道,“李双玉,萧某何德何能,何尝敢拦着你子嗣香火?”
李珏脸色惨白,只叩首称是,再不辩解。
重重一拳头捶在床沿,萧在渊声音却又收敛成寻常冷漠,道:“双玉,萧远宁面前,就做双玉,不成么?”
语气中,有说不出的疲惫,和郁闷。
李珏声音有些颤:“……双玉……遵命。”
沉默了很久,久到绿桃以为都睡着了,才听见萧在渊低声:“后日休沐,你穿好外头箱子里的衣裳,等着。”
李珏毫不犹豫又应“是”。
绿桃偷偷自眼缝瞧出去,见萧在渊竟亲自起身放下床帐,人却站在外头,沉声道:“双玉,你既许了以身家性命效忠萧氏,又要许国么?”
似期待,又似悲凉。
李珏低声答:“珏年少无知时,原以为有两全法。”
萧在渊嗤一声,方冷冷道:“忠义与信诺不能两全之际,双玉提点一句,萧远宁懂成全。”
话音未落,人已经诡异地消失。
零七六、玉人儿进门
外头天还没有全亮。
刚出净房门,热腾腾水雾从掀开的门帘角飘出,绿桃笑道:“三爷,步子略快些过厅堂,万莫着凉,卧室里有火墙,好歹暖和些。”
李珏只随意裹着家常软布单子,到卧室靠火墙的妆台边站定,低声问:“二哥那边……”
正忙碌地开后头柜子锁,捧出各色装首饰、佩饰的匣子,绿桃答道:“珑二爷这两日都在外头看帐。我爹爹道,按李家祖训,二房单挣下这些家业,到头来都该是珑二爷的。小琉球岛那边,挖煤炼铁、做火器造船,阵仗闹得实在大,都是公公坐镇,并不着急接手,但京中钱庄生意,周家只挂名奔走,自然要请珑二爷多瞧瞧。”
默默看着绿桃慢慢梳通昨天特地洗过的头发,李珏低声道:“不喜欢我唤你娘子?……你从不随着我称呼琛大姐姐和珑二哥。”
绿桃苦笑:“没啥喜不喜欢,就是怕那位来无影去无踪的听见了,连累你额外受罪。又不是真的蜜里调油,何苦惹来不安生。”
怅惘瞧着镜子里的面孔,李珏缓缓道:“纵然有庶妹,可我心目中,绿桃你才是我的亲妹妹。”
寒毛乍然竖起,绿桃啧啧两声,终于忍不住笑出来:“我才不要做你妹子,若说是你朋友,算不算高攀了些?”
李珏眼神温暖了不少,微笑点头:“极是。”
——闺蜜啊。
还有更贴切的,我们是好基友啊。
心里默默补充真相,绿桃愉快地打量油光水滑的披垂长发,道:“心里是朋友的情分,但这世道,说个话都不安生,我还是不要自找麻烦,始终唤你三爷罢,免得惹事。”
妆台边,静静躺着昨夜命人拖进来的赤金锁扣包边的蒙皮箱子。
眼光在上头一绕,绿桃问:“衣裳怎么穿?”
——萧在渊离去前明确指令,要穿上他送来的衣裳,然后老实等着就可以了。而穿衣服这种事情,需要搭配的。
闭眼,李珏顿了顿,道:“你先瞧瞧,这里头有些甚么?”
掀开盖子,绿桃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而出:“萧在渊这个变态!怎么不去死一死?”
女装!……箱子里,居然是粉嫩嫩的华丽女装!
李珏也看得清楚,眼底有些许凄楚,却还能镇定地低笑:“你那时候的俗语?变态也就罢了,死生事大,用来随口咒人未免不吉,可万万不能当着人说。”
绿桃却只呆呆问:“真的要穿上?……我不太会梳盘髻。”
目光掠过盒子里整套头面,李珏淡然道:“不必绾繁难样式,多抹些膏子,盘平整就成。反正送来的簪冠多,外头还要罩帏帽,不妨事。”
咬咬牙,绿桃尽量平心静气问:“那……里头亵衣……”
李珏重又静静闭上眼,吩咐:“既然都齐全,就穿上这些罢。”
于是,内里先穿玉色绢裈儿,上头贴身系大红软缣绣排草玫瑰兜肚,套浅丁香闪银紫织团茶花叶锦衫,同色的绣双喜临梅月华裙——这裙足有十二幅,腰间有极密褶裥,每褶内各是一种柔和浅色,行动处如微风月华,乃裙中奢靡极品。衫子外面,又罩海棠轻红色缠枝莲织碎金妆花缎的通肩柿蒂形翔凤纹圆领袍,配金镶宝石蜜蜂恋花扣,海天霞色绫披帛。
这一身,既讲究、华美到极致,又诸色清浅淡雅。
层层穿齐整后,李珏在妆台前落座,绿桃打量许久,不禁笑道:“三爷唇色如涂丹、两颊若傅粉,我倒省事了,很不必多余勾抹描画,弄些脂粉来污颜色。”
李珏略皱眉,萧索道:“到底近弱冠年纪,哪里还有甚么容色?不过顺着爷们性子做耍,博个乖觉罢了。”
绿桃很不忍指出,他的话中,主导的潜意识绝对是很想得到某爷们青睐的,只是信心不足。
嗯,貌似互联网时代最流行的说法之一,就是倾国倾城的绝色人物,不自知美貌,才最有魅力?
吞下废话,绿桃动手小心替李珏绾好简单的平整髻,戴上金镶宝石凤凰展翅点翠头冠,用金累丝菊花顶簪固定住,后头有金累丝镶玉嵌红宝牡丹鸾鸟纹分心,两边再各补一根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衔滴珠点翠掩鬓,很不必担心手艺平平,发髻散乱。
盒子里还有金摺丝四珠二面宝石耳环、金镶玉掐丝嵌红珊瑚坠领,密密麻麻镶嵌满红宝石和浑圆珠子的手镯,以及各色精美的金玉戒指……都被两个人默契地无视了。
确认衣鬓全都折腾合适,绿桃才换上全套寻常体面丫头装束,抱起出门用的大毛披风,松口气,道:“都已妥帖,只等那头信儿。”
缀长滴珠串的头饰很不方便点头,李珏只低声应道:“你也坐着歇歇罢。”
两个人都担心萧在渊随时会来,也不肯多嘴猜测他命李珏提前穿妇人盛装做甚,只相对闷坐而已。
辰时刚过,就听见叩窗棂声。
绿桃急忙起身,靠近声音来处,只站在屋里,小声问:“何人?有事么?”
入耳声音很熟悉,只道:“是卢拾一奉命而来。请姑娘戴好了帏帽,随在下行。”
转头看李珏,见他已经起身等着,绿桃赶紧上前,小心替他戴上露顶四面双层霞影纱帏帽,裹好墨绿洒牡丹枝叶白貂里出风毛一口钟缎面氅,扶着款款出来。
只见卢拾一笔挺站在院子当中,身后两名健壮妇人,抬一软兜。
李珏沉默地任绿桃扶他坐好,抬起来出了院子,卢拾一却不忙着出李宅大门,而是贴墙根快步行到后院角落,掏钥匙开角门,进了个方圆只一丈余的小园子。再穿厅过堂迤逦走出大门,绿桃回头一看,门边木牌上,却是“卢”字。
软兜歇下,绿桃赶紧扶李珏下来站好,门边一辆乌油蓬车已靠过来。
卢拾一上前半步,架好脚踏,躬身做个“请”的动作。
李珏目不斜视就要迈步,绿桃赶紧搀住胳膊,凑在他耳边细声念叨:“不能走寻常方步,要尽量碎着步儿,裙下才不至于露出鞋尖。”
僵硬片刻,李珏才慢慢挪过去。
好容易扶着人囫囵上了车,绿桃也跟着爬上去,守门口坐了,赶紧放下帘子,小声嘟哝:“也不知玩的是哪一出?”
李珏只端坐闭目,并不接茬。
辚辚行动起来,走不多远,最多不过盏茶时分,又停下。
听见外头有条不紊忙碌些时,然后是卢拾一恭敬道:“请。”
绿桃先跳下来,又伸手扶李珏款款下车,百忙中扫一眼周遭,见马车停在寻常一宅子门口,乌油大门已洞开。门边的木牌上,是“萧”字。
两人刚迈步进来,身后的门便缓缓合上了。
正前方,大厅门外石阶上,气势不凡挺拔站着的,是萧在渊。
只见他一身正红缂丝麒麟云锦袍,领口、袖口素绫压边都刺绣了金线连绵卍纹,束发头冠金光灿烂,正中间嵌好大一块红宝,又插着羊脂玉扭璃龙囍字簪。
浑身装束灿烂打眼,却也庄重之至,更显出英姿飒爽的大男人眉目硬朗、线条刚烈。
默默忍下“帅啊”的心声,绿桃目瞪口呆,手里捧着摘下来的帏帽,瞧着很新郎官风味的萧在渊大步迈下台阶,抢了她的差使,亲自动手来扶掖李珏。
李珏已经掌握了些穿裙的步态,碎步漂移般慢慢挪动。
难得是萧在渊竟不着急,很配合地放慢步子。
梦游般跟在他们后头,慢慢穿过两重寂静的院子后,绿桃才重新找回声音:“小侯爷……呃,世子爷,不知这里是……”
萧在渊漠然答道:“你父亲隔邻。”
呆滞片刻,绿桃忽然福至心灵,喃喃道:“原来世子爷置这宅子,是为了外宿方便些?”
——身为靖海侯府的二号男主人,萧在渊如果夜不归宿,会引起很多人注意。
买外宅纳美,天天流连外头,自然是很不错的理由,公众(包括要掌握他行踪的锦衣卫,和好奇心泛滥的同僚们)也很能理解。
让李珏盛装入住,是要公然坐实了金屋藏娇的行径。
……呃,其实关键是,萧在渊为毛这么麻烦地安排外宿细节?
已走到最后一重院子了。
绿桃抢步上前,利索地掀帘子,看着他们缓缓走进一应装饰全部大红饰金、让人差点色盲的温暖屋子,不敢浪费时间眼晕,又很有眼色地帮李珏卸下大氅。
萧在渊嘴角扬起愉悦笑纹,目不转睛打量着李珏。
直到李珏似乎吃不消,本能低下头回避,神色才恢复扑克版,漠然道:“厢房有衣裳,服侍你家三爷换过。”
厢房倒没那么变态全红,是正常的起居间模样。
妆台边几上,放着一整套红彤彤新娘装,凤冠霞帔俱全,上面还折叠着洒金绣鸳鸯牡丹的流苏红盖头。还备了一套正红绣金的官袍款式新郎男装,旁边羊脂玉盘中,托着两枝带露水的殷红金边芍药。
脑袋快成钟摆了,来回瞧着两套衣裳,绿桃嘴角抽搐:“这……是让三爷自己选?”
捻起红盖头,怔忡瞧了良久,李珏才哑着声音道:“萧家已有妇,这明媒正娶才能用的凤冠霞帔,穿不得。”
凑到李珏耳边,绿桃比蚊子还细声地耳语:“就算自宫了,三爷依旧不是女人。”
李珏眼圈微红湿了,凄然道:“是。无子嗣的女子,注定没下场。”
再不敢开口惹祸,绿桃只静静瞧着李珏。
等他决定。
摇头些微喟叹一声,李珏坐下,指着那套新郎装,低声道:“莫让二爷久候。”
愉悦地脆声答应,绿桃立刻动手拆卸头饰、脱掉衣裙,重新帮他梳通了头发挽成发髻,才为难道:“竟没备下小衣……”
就像忘记贴身亵衣还是女装,李珏只催促“只管穿上”。
鸵鸟地忘记协调问题,绿桃捡起红袍帮他套好,又束好金冠,想了想,鬓边还簪上那朵名贵的金边红芍药,努力没心没肺笑道:“好个俊俏的新郎官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