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萧在渊必然的怒火,绿桃无奈地绞着手中帕子,喃喃:“琛大姑奶奶买宅子搬出去住了。但就是她在,也劝不得……珑二爷是奉了二老爷的命,还是……”
周禄答道:“听送信奴才提起,此事乃是大老爷定下的。原本大老爷想送年纪更合适的珰七姑娘,知府大人不肯。家中上下都称道,全因三爷出息了功名,才提携得二房体面。虽说二老爷携二太太去小琉球常住,尚未正经分家,珑二爷也还住在松江,自然该当奉大老爷之命奔走。”
沉默片刻,绿桃苦笑:“爷们定下的事,我也不敢说甚么。只是,琛大姑奶奶搬走不久,那院子急忙收拾出来,也只安排得下珑二爷住。琳八姑娘必得独自住个后院,一时半刻去哪里抓挠?”
周禄笑道:“三奶奶不必着急,安顿琳八姑娘住府里,珑二爷去我们家新宅子先安顿便是。”
绿桃开心又诧异:“爹爹买了新宅子?在哪里?珑二爷起居可方便?”
面对连珠炮般的提问,周禄喜上眉梢:“三奶奶也知晓,京里置宅子不易。全赖侯府的卢大管事,正替小侯爷在隔邻街上新买个宅子,凑巧隔壁也买,就提点我们买下了。方淘腾好屋子,家什尚未置办齐整,这两日弄妥帖了,新屋子请珑二爷住,想必不至于怠慢。”
绿桃点头,重新问一遍:“既是隔街,珑二爷过来可会不便?”
周禄呵呵笑道:“大门虽冲那边开,后墙却同三爷这边挨着,只需墙上新开个小门,平时锁严实了,珑二爷拿着钥匙,再方便不过,跟住在这里是一样的。”
绿桃愣一下,忍不住问:“卢管事替小侯爷买的宅子?”
神情诡谲了数息,周禄支支吾吾:“听整理宅子的匠人传出口风,或是小侯爷想置外宅。”
——禽兽啊!
家里儿女成行妻妾娇艳,外头霸着李珏经常半夜突袭,萧在渊还要弄美人养在外头!
绿桃扶额,再三自我提醒,萧在渊的禽兽行径有助于李珏的觉醒。
语气不知不觉变得有些尖刻:“不是说靖海侯府以军令治家,再严谨不过?怎么就透出风来,这里是要做外宅的?真不怕世子夫人命砸了大门……哼哼。”
周禄道:“卢管事下面办事的,个个嘴严实无比。匠人透出风来,是昨日他们装门帘窗纱各色幔帐,清一色请最好的绣坊,全是正红绣吉祥纹样,连新娘子盖头的帕子都有。那巷子是断头死路,只我们一家邻居,凑巧知道罢了。你娘也是胡猜,说人家若正经拜堂,红盖头都是新嫁娘亲手绣的嫁妆,哪有男方到绣坊置办的?”
绿桃深以为然,点头跟着八卦:“多半是小侯爷纳外宅,仿出红彤彤洞房模样,哄不知哪朵野花欢喜。”
叹口气,周禄摇头悯然:“正经人家的女孩子,谁不想献茶入府,子女好有姓氏出身?……只怕出身太不堪,才……咳咳。”
当爹的也许猝然醒悟,面前这是闺女,绝对不是八卦的好时候。
绿桃讪讪地笑,生硬扯开话题,胡乱道:“只怕外宅离这里也不远?”
又咳咳几声,周禄才重新拿出严肃忠诚管家范儿,道:“大门离这边极远,要绕过两条街。至于后宅,跟这边府里倒不挨着,也不远,中间隔着咱家小花园——说不上正经园子,不过是十余步方圆的小院子,原本就没盖屋,空余地方栽几丛花,养缸金鱼。买下时见几颗老柿子树、枣树生得旺,不舍得砍掉,且不缺屋子使,有点地方悠悠步儿挺不坏,就照样了。”
绿桃皱眉,叹口气:“爹爹辛苦了,索性多坐会儿,等三爷回来,一起吃顿饭?”
周禄脸上直笑出朵花儿来,却连连摆手,道“哪敢跟三爷一桌子吃饭”,硬是告辞了。
想等晚上跟李珏商量,没想到晚饭后来了客人,李珏留在前院书房款待,聊到很晚才回院子。
折腾完每天那一套,夜已深了。
躺在暖阁里,绿桃来回翻身几次,想着终究不能拖,犹豫几下,先挑容易说的开口:“三爷,看家书了?珑二爷和琳八姑娘只怕后日就到了。”
李珏声音有些疲惫:“你安置就好。”
絮絮说了李琳住自家独立院子、让李珑接住周家全新的宅子,中间小门明天就能开好,绿桃才忐忑地问:“虽没见朱七爷几次,总觉得……忒爱好颜色了些。”
每次看见李珏,眼珠子就粘在他脸上不挪开有木有!
略微叹口气,李珏低声道:“几年不见八妹妹,不知出落得怎样。”
绿桃无奈:“李家的小姐,自然个个是美人,绿桃不担心这些。唉,只是……觉得七爷那人,不着急坐在火山口上,还有闲工夫送礼物抄情诗……”
沉默片刻,李珏忽道:“你过来。”
绿桃默默抱起自己被子,撩帐子踩脚踏爬上李珏的床,规矩钻进自个儿被窝,小声道:“有什么要紧事交代?”
凑得更近些,李珏耳语:“方才来的客人,乃徐次辅府上的。”
绿桃愣住:“莫非真像小侯爷那回说的,要求娶李家姑娘?”
李珏嗤一声,淡然道:“非也。既然李家肯送女孩子入东宫,又何必辗转结亲,画蛇添足?”停顿了片刻,补充道:“爹爹已将玫六妹妹许配了人家,是小琉球岛当地大族,及笄之后就出嫁。”
可怜绿桃没啥历史知识,也不敢笃定这时空就是历史上的大明,而不是诡秘的平行空间,绝对没胆子猜测奸贼必定完蛋之类,悬着心问:“徐阁老和东宫……”
李珏声音依旧淡然,却隐约有种傲意:“世人皆知徐次辅阿谀严某,恋栈官位,殊不知阁老心念冤死的恩师夏首辅,京中只奉养老母,其余家人都不接来京中安享荣华,尽皆留在故里,一心要尽孝之后为国尽忠。”
绿桃急道:“再小声些!……万一隔墙有耳……”
李珏嗤嗤低笑,弄热了绿桃的耳朵:“傻丫头!锦衣卫再有升天入地的本领,也不至于数万朝廷京官家中,个个整夜派高手监听。无非有了事由,才盯得紧些。”
绿桃只放松了瞬间,心又提紧了:“三爷同徐阁老走得近,岂非……”
岂不是要提升被监视级别?
李珏摇头:“明面上,阁老同严家有亲,常常去巴结,无事。这番还说,让我这次立功的奖赏就是迁转詹事府,入东宫讲学,阁老能让严太师相信,这算是派自己人就近监视那头。”
绿桃啧啧:“上回七爷送几件礼物,就连累三爷扎了一簪子。差使若改在东宫,三爷能留下命来么?”
话刚一出口,就后悔了。
果然,李珏凄恻低叹一声。
黑暗中,都能感受到冷浸浸蔓延开的,无声的绝望。
绿桃心疼李珏,脱口而出:“小侯爷忙得紧,未必有时间来折腾三爷。”
李珏机械地应一声:“京卫指挥使不同五城兵马司,管辖上直二十六亲卫,乃卫戍京师、宿卫宫掖,最是要紧不过。远宁……世子爷想必是忙的。”
嗤一声,绿桃忿忿:“忙差使也就罢了,只怕还忙着纳美人儿。我爹爹新买宅子隔邻,就是卢大管事替小侯爷置办的外宅。猜想啊,多半是弄了扬州瘦马、江南佳丽之类,不好领回家。”
——口气里,满是“这男人劈腿,你就别惦记了”的劝慰意思。
李珏痛楚地喘息一声,低低道:“爷们偶尔流连美色,不过是消遣……一日侍夫,终身便是他的人。我,知晓这些有甚用?”
绿桃愕然。
这都不能让李珏心死,却平白招惹得伤心了?
黑暗中传来细微的窸窣声,李珏喃喃道:“夜了,睡罢。”
默运气,却发觉这局面好荒诞,且说什么都是废话,不能改善任何境况……李珏确实被这小道消息打击了,却依旧学不会漠视那个男人。
甚至默默吃点醋、尝试保护一下自己的心,他好像都不愿意。
是不愿,也是不能。
绿桃恼火地起身卷被子:“我回暖阁睡去。”
李珏轻叹息:“傻丫头,爷没事。”
省略掉“你现在是没事,要是被萧在渊看见我跟你同床共枕,我们就都有事了”的吐糟,绿桃怒道:“三爷没事,可是我郁闷!”
零七五、人生何处不青山
李珑抵达那天,李珏特地告假半日,早早回来候着嫡亲哥哥。
因为有最小的妹妹李琳同行,绿桃也特特换了正红通袖遍地锦纻丝袍儿,陪李珏巴巴儿等着。为表示隆重,发髻上戴着细银丝衬里覆黑纱的时样扭心冠儿,叮叮当当佩戴整套赤金花叶嵌碧玺的分心、钿儿、挑心、满冠、掩鬓等,分心左右颤巍巍加了赤金丝缠紫瑛的草虫簪,两侧的金花头银脚簪还滴出明珠长坠子,着实不轻。压得绿桃的站立模样儿顿时端庄起来,莫说东张西望,连头都不敢轻易点,颇具诰命妇人风范。
天擦黑时,总算听见大门飞跑来报“珑二爷到了”。
幸得院子不过三进,很快便见风尘仆仆的李珑快步进来,笑着握住李珏手,互相问候。
绿桃是弟媳身份,最需避嫌,只板正起身福下,称呼“见过二哥”,便目不斜视等李琳上前参见了三哥李珏,忙携了李琳的手,先回内宅。
照事先安排好的,李珑进门先安置在内花厅旁的客房,沐浴更衣,在外院花厅入席,派了许婶子过去,带着下人流水价上菜奉茶。
绿桃则亲自领着李琳,到安顿她住下的内宅侧院,先打发她去梳洗,坐下来瞧着人抬行李。
虽说是送嫁来的,箱笼却不多。
李珏身份清贵,如今也还在翰林,品阶不高,连个从五品侍讲学士都只是军功赏赐的荣衔,不是真掌院。李家不过区区乡绅,且李琳又是庶出,送进太子东宫,只能算是个略体面些的宫女,挣不到品级,自然也只能一乘小轿抬了去,随身准带两只箱笼、一个丫头,都是太子妃格外开恩。
不多会儿,李琳换衣裳出来,重新拜见三嫂。
才十三岁不到些的小丫头,换到吕陶生活的时代,才刚初中毕业,稚嫩的脸上却没有多少天真,小淑女般规行矩步。鸦黑一头青丝随意分三绺绾起,鬓边簪朵时样绒花儿,简单两根花钗,还像银鎏金的。身上纱绿潞绸对衿衫子,罩挑线香草边阑藕丝焦布比甲,水光绢里儿紫线围腰,白纱镶边裙,服饰全是崭新的,料子也好,却实在太新了,隐约叫人心酸。
打量眉目间还团着孩气的脸,绿桃有些心酸,强撑着笑:“琳妹妹累不累?这里可习惯?”
李琳咬咬唇,露出一个很乖的笑容,顿时有了几分李家人惊才绝艳的味道,规矩答道:“路上有二哥照顾,并不辛苦。谢三奶奶安排,这院子极好。”
这才长成花骨朵的小女孩,就要去应付那见到美人就走不动道儿的花痴朱见偁?
绿桃心底默默抽气,只好堆出满脸笑,饭桌上殷殷问起居习惯,又再四叮嘱“打赏下人切莫计较,却不能惹人眼。东宫也在京城,银子不够了,只管命人来找你三哥哥”,罗嗦得自己都吃不消。
戌时过不久,李珏也回房来。
绿桃正在书桌旁,反复推敲简明债券计息表,听见动静,只随意招呼一声:“酒吃彀了?桌上有热茶和烫过的杯子,三爷先吃一口……安顿珑二爷去周宅那边歇息数日,可还好?”
李珏闷闷应“二哥说很妥当”,就不做声了。
想了想,绿桃撂下手头的脑力活儿,起身直接去净房调浣肠的热水,笑道:“自金陵乡试中举后进京,暌违三年多,兄弟才重聚,原该多说说体己话儿才是。”
李珏机械地过来趴在春凳上,闷闷地:“虽是坐船来的,到通州码头要换车,到底风尘辛苦,劝二哥早歇息了。”
觉出他情绪很成问题,绿桃先闭嘴,比平时更利索地弄完全套,总算把个粉嫩身躯裹入亵衣,打包送进薰暖的衾被中,才转身要回暖阁边躺下。
手却被李珏拉住。
绿桃等了等,没听见他开口,不禁纳闷:“三爷,有甚吩咐?”
轻微哽咽一声,李珏自语般问:“若是想退隐,绿桃愿意随我同归山林么?”
归隐?
李珏还不满二十岁啊……
按捺住酸涩情绪,绿桃轻松笑道:“自然是愿意的。在松江过的日子很不坏,尤其屋子,花园子宽敞,收拾得也比在京城舒服得多。”
李珏神情渐渐从颓然变得无奈,苦笑道:“只怕……真要走,松江是回不去了。”
愣神一下,探身随意抱床被子铺了,绿桃抱膝在床前脚踏坐下,低声道:“三爷忧心甚么?”
李珏犹豫片刻,眼底雾气弥漫,低声道:“张白圭回京,详谈接连数日,我原知他是徐次辅入室门生,却没想到,他这次回京,来告诉我,已慨然应诺恩师,入东宫讲学。”
这个时代,师生关系往往比父子情谊更牢固——父子不同政见未必没有,师生却是天然的政治同盟,一旦背叛师门和同年,在大明官场,说孤掌难鸣算轻的,恐怕是难以立足。
历史白痴绿桃同学不敢乱讲话,也很清楚李珏并不需要女人的政见,只是想倾诉,便坐端正,拿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优柔朦胧烛光中,李珏絮絮道:“当年会试,恩师乃翰林程学士,为不肯学严太师进奉青词阿谀今上修仙,有所规讽,劝今上‘享安静和平之福’,今上斥为‘谤讪’而削职为民,转民间讲学。同年无座师可援引前途,公认是暗榜。我私下与太子交易,以翰林身份奔滇地督军,几成士林笑柄。偏生我时运亦不佳,太子初封不久生母便薨,皇上笃信道士调唆甚么‘双龙相会主灾殃’,一年未必肯见太子一面,东宫顿失势。莫说遭严太师一党欺压,连年俸都不能按时领……”
绿桃低声:“七爷有入股禄庆堂的股份,倒是不担心生计。嗯……只恐严太师捧九皇子的根源,还是在国债上头。当初一开债务而解神器营枪械费之难,被奸人惦记上。”
深思良久,李珏神情逐渐坚毅,喃喃道:“党祸横行于朝堂,忠魂惨殁于诏狱,外忧强患叩边、内患众生流离,上焉执权柄而沉湎丹汞,国储溺美色竟政务隔阂……如此颠倒世界,张某胆敢弃悠游而奋不顾身,珏亦束发受教,怎好躲嫌疑,就畏缩袖手?”
可怜绿桃,眨巴很久眼睛,才勉强猜出意思,好像饭票先生这是在说社会很黑暗、奸臣很厉害、天下的主人皇帝父子又太不敬业,李珏其实很怕招惹了好色太子,被萧在渊整治,但是王八之气昂扬,决定死也要冲。
缩缩脖子,绿桃脑中闪过天朝太祖曾引用的日本诗,随口念叨:“嗯,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何处不青山……三爷不肯躲嫌疑歇着,绿桃自然不怕。”
沉默良久,李珏怆然道:“何须桑梓地,嘿嘿,埋骨诏狱,亦大丈夫所当为。”
反正死过一次,绿桃态度潇洒得多:“真运气不好,学了杨继盛,留下忠烈千秋名声,也不坏。不过方才听三爷提起退隐,我先想到的,就是挑拣海水蔚蓝或者松石蓝的无敌美景海岛,建个庄子,享受热带郁郁葱葱风情,呵呵……可惜李家商船白遨游四海了,竟没去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