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捺不住同情,绿桃忍不住定睛瞧被光灿灿帽子大红衣服弄得快看不见的人,好容易才看明白,其实坐着的女人挺漂亮的,只是脸上粉白了些、唇点得殷红过分了些,整个人强烈的庄重娴雅气派之中,透出刻板味儿。
——也难怪,光看那明珠宝石盘嵌出鸟啊花啊的帽子,分量就挺可怕的。
头顶这么沉的玩意儿,心情多半不太好?
沈二太太一阵风上前,毕恭毕敬跪礼起身,才笑道:“夫人大礼服未卸,是入宫行礼才回府吧?”
从眼神到语调,一直到身体语言,都绽放着羡慕嫉妒恨。
顶着众多长珠串,夫人显然不方便点头,只优雅低沉地“嗯”一声。
沈二太太扭头,似乎撇了撇嘴,但转眼又恢复巧笑嫣然,对世子夫人福了福身,方敛容正色道:“昨儿听得谣言,道是长辈新赐了良妾李氏把渊二爷,是要做三房太太的,妾身着实不信——莫说夫人膝下还有两个出身不高的小哥儿,嫡长子敋哥儿如今拜师了,武艺连侯爷都赞好,甚么相貌、品格儿?”
绿桃听得糊里糊涂,眼睛越瞪越圆。
——刚才还亲自跑来,主动借出绿花裙子、亲亲热热喊妹妹,怎么摇身就能大义凛然,话里话外指责绿桃是骗子?
还不明着说,只让大家领会精神!
人才啊!
沈二太太笑眯眯说得热闹,世子夫人依旧端坐在宝石珠翠的牡丹大帽子下,裹在霞帔、翟绣、黻黼堆里,神色从容冷静,安安静静地听着。
停云不声不响跟在后头,低下头低低唤声:“夫人……”
话音被截断,沈二太太继续笑嘻嘻道:“不知绿桃姑娘娘家爹爹,是做甚么的?”
可怜绿桃,都混上五品翰林宜人了,却宅斗精神不足、经验更不足,猛然被这么一问,突然觉得滑稽无比,竟……不厚道地失笑出声。
停云脸色灰了。
或者心中此刻真诚地滴血,可惜儿子痛失学习做生意的机会?
沈二太太眉毛一挑,似笑非笑盯着绿桃:“莫非绿桃觉得靖海侯府的‘李三太太’够风光够气派,当面都敢嗤笑,也不瞧瞧世子夫人还坐着呢,嗯?”
如梦脆声道:“夫人慈悲,必定不忍心治这贱婢冲撞罪过。叫个人牙子来卖走,也就罢了。”
——如果绿桃只是个普通良家妇人,被萧在渊弄进来做妾,没有李珏这个潜藏的底牌,只怕立刻就被拖出去发卖了。
才进门两分钟、看了端庄娴雅的世子夫人一眼,没来得及说一个字!
侯门一入深似海什么的,太不客观了!
……这活生生就是杀人不见血的龙潭虎穴啊。
李珏虽然智商很不错,也挺懂事儿的,但要是来这里做男妾,呃,也很不看好。
世子夫人抬眼皮瞧一眼如梦。
只瞧了一眼。
然后连头都没扭动,只端庄地微抬手,一直站在夫人身后的俏丽丫头上前,利落地奉上一盏玉色天青粉彩玲珑瓷钟儿。
世子夫人也不低头,只抬手,轻轻啜口茶,连碟子往旁边空中随意递出。
那丫头恰到好处地接住。
世子夫人终于开口,声音低柔,慢吞吞而矜持婉转:“李氏?”
想到夫家姓李也可以叫做李氏的,绿桃点头,上前半步福身正式行礼,口称:“拜见世子夫人。”
嗯,侯府的世子夫人,是一品诰命夫人。就算按丈夫品级来,这个礼也是逃不掉的,不如痛快拜了再说。
安详端坐受了礼,世子夫人眼底却掠过一丝诧异,却不动声色,只道:“罢了。”
倒是停云,不知怎么施展的步法,裙不动身不摇,就悄悄儿靠近绿桃背后,把声音捏得比蚂蚁还细些,提点道:“敬茶。”
没等绿桃回过味儿来,偏生有耳朵比什么都好使的在,沈二太太满脸忠诚,对世子夫人笑道:“连娘家身份都糊涂着,哪位长辈赐下的也不明白,倚仗世子爷捡回来扔在墙角,就想对夫人敬茶进门?呵呵呵呵……笑话儿也不是这么说的!”
停云淡淡地:“婢子出身低贱,自然做不得贵妾。只怕有人不明白妾的本分,还真以为自己是太太了呢。”
世子夫人连眉头都没皱,低咳一声。
——呃,戴着那么气派的大帽子,想必扭头也不太轻松?
那俏丫头应声上前,对停云微笑行礼,才叱道:“云姨娘这是甚么规矩?在夫人面前高声,是何道理?”
绿桃终于憋不住,乐了:“嗯,是诚何心哉?”
世子夫人的眉梢终于挑了一下,柔声叱道:“李氏?”
没等绿桃想明白该说些什么,外头就一迭连声响起“请世子爷安!”“请渊二爷安!”——此起彼伏的声音越来越近。
只刹那光景,沈二太太惊喜地轻轻按住胸口,瞬间焕发出光彩,原本就明媚的容貌更鲜花着锦般绽放开,鲜亮无比。
停云则眉梢眼角都是低调的欢喜,看嘴唇动的频率,像无声念佛。
唯独世子夫人依旧端庄,款款起身,在丫头的扶持下迎向门口——走路只是人在飘飘然在移,连裙摆都不怎么动,头上众多垂珠滴串也都安详得很,没怎么摆动。
眨眼功夫,萧在渊大步进来。
随意摆手便当中大刀金马坐下,接过夫人亲手奉的茶,也不喝,随手递给停云,便硬邦邦问:“敋儿怎么不在演武场?”
世子夫人微笑答道:“今天命妇入宫请安,侯夫人也刚回来。敋哥儿去向祖母请安跟着晚了,想必就过去了。”
萧在渊“嗯”一声算是同意了这解释,扭头瞟一眼沈二太太,她神情明媚的笑容只成功挽留三秒钟目光。接着,对停云若有若无点头,就转头瞧着绿桃,眉头皱了:“你来这里做甚?”
很不爽。
绿桃气乐了,咬牙笑道:“世子爷下令来靖海侯府做客,绿桃寄人篱下,怎敢违逆尊夫人的意思?自然是听命过来参见的。”
“嘭”地一声大响。
萧在渊拍桌子。
满屋子女人都战战兢兢了。
沈二太太勇敢发出一串娇俏的笑声,柔声劝道:“世子爷,切切莫气坏了身子……后宅妇人不知轻重,值不得动怒——”
“胡闹!”萧在渊喝止后,转头瞪着世子夫人:“这哪是待客的样子?荒谬!”
世子夫人温雅地垂头,她身后丫头立刻跪下磕头,泣道:“夫人刚从宫里朝见回来,实在不知道详情,世子爷容禀!”
绿桃暗赞——这丫头素质真强大!
更强大的是停云,也上前一步,露出“爷你回来了终于拨云见日有青天”的感恩笑容,柔声道:“二爷,原是不知甚么下作蹄子胡乱嚼舌,说李三太太并不只是客人,乃二爷外宅,如今接回府来,正要捡好日子敬茶。”
被暗指为“下作蹄子”的沈二太太则深情款款,柔情凝视着萧在渊。
绿桃强忍住汗毛凛凛,苦涩地摊手道:“世子爷,来贵府做客两天,并不知道这些流言,竟连个辩驳的话缝儿也不曾有。只求我家三爷心地明白,不至于真疑心了……嘤嘤嘤嘤。方才竟有人求世子夫人卖了绿桃——殊不知绿桃户籍早是良家子,还有李家婚书在,萧家怎生卖我呢?莫非……”
——敢不敢让李珏知道,你小老婆指责绿桃是你萧在渊的外宅,你大老婆正准备发卖绿桃?
嘻嘻。
萧在渊脸顿时绿了。
扭头,冷冷盯着绿桃,眼底全是“你这丫头古怪,也未必清白”的潜台词,森森道:“你家三爷需人服侍,这便跟爷走罢!”
零六八、猛药
看见李珏的瞬间,委屈的泪水涌出眼眶。
两辈子加起来都三十多岁了,居然对着不到二十的名义老公哭……绿桃有些不好意思,却止不住说话抽噎:“总算又见着三爷了……”
李珏上下打量几眼,默默颔首。
心安了,绿桃慢慢收拾好没啥来由的情绪,笑道:“果然是侯府的气派,连个温泉别庄,都比咱家的大十几倍。北边冬日风又冷又硬不说,还干。也只有他们家能在引的热泉上起屋子,舒服得紧。”
李珏眼神染了些笑意:“虽说你素来呱噪,见识也不错——怪道这地板暖,又不燥。”
随意打量一眼四周,轩敞毫无隔断的打通三间大屋,玻璃明窗映入院中金黄色竿儿的竹影,向阳处几丛肥壮的黄白菊花开得热闹。屋内一头是小屋子般自成天地的螺钿花鸟架子床,屏风、搁架自然不少,还层层叠叠挂了一面墙的珠帘,飘坠几层纱幔——想必遮蔽着的后头,也是引入室内的温泉池子。
没有炫耀金光灿烂的富贵气象,却处处透出上乘玉饰和木料的柔润,显然是“低调奢华”的典范。
明知是萧在渊的产业,绿桃才不肯浪费唾沫称赞,只笑嘻嘻道:“多亏三爷肯惦记绿桃,世子爷才亲自领了来。只不知在这里,三爷身子将养得如何?”
努力控制眼神。
可还是有点忍不住,往李珏的发髻上绕啊绕:乌亮青丝绾得很规矩,端正插着的,正是一根铂金色云纹簪子,极细的。
李珏些微叹口气,脸微微晕红了,嗫嚅道:“你……都知道了。”
眼光一转便找到了茶窠子,绿桃寻到丁香色荷叶茶盏,含笑斟了双手奉上,低声道:“全凭三爷当初的好意,绿桃也知晓圣人云‘求仁得仁’……恭喜三爷夙愿得偿。”
李珏眼神有掩饰不住的羞意,接过茶盏,神色却没有一丝欢欣,或容光焕发——刚刚跟心上人双宿双飞的快活劲儿,更半点也无。
觉得有些不对劲,绿桃一挑眉梢:“莫非……”
叹息一声,李珏漠然道:“去年借道安南奔袭滇地,万里水路回来,又急忙带兵逡巡京畿,你相公落下些伤,前些日子复发,借住世子爷庄子将养。”
撇得这么干净?
绿桃愣一下,点头答应了,表示会记住这些说辞。
沉默片刻,李珏含笑道:“倒是有件欢喜事情——为母亲与你请封的诰命,已批复,凤冠霞帔也在家里。从今往后,小绿桃就是五品诰命宜人了。”
绿桃撇嘴。
——这时候是明代,不是宋,没有女户,除了嫁妆之外,女性甚至没有完整的财产权,比如不能用自己的名字买地。
就算有朝廷敕封的诰命,一样必须依附丈夫或者儿子的户籍生存。
有啥好欢喜的?
没想到绿桃神色凝重,李珏似乎也想到什么,轻拍她手,叹道:“可恨相公无能,连累娘子无子嗣可依……”
最怕李珏这个题材的自我检讨,绿桃赶紧笑道:“我在侯府做客,痛快享受世代尊荣的富贵日子,过得好端端的,三爷怎么就想起绿桃来,非要接到身边?莫非……世子爷侍候得不尽心?”
李珏荷花瓣尖儿般白里透粉的俏脸,顿时涨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定定神,才低声喝道:“休要胡言!”
眨巴眨巴眼睛,绿桃憋住笑,严肃点头。
李珏正色道:“爹爹带着娘僻处荒岛,与往来商船交道,消息本灵通。今儿递加急信来,道是安南、缅甸、暹罗、扶桑、琉球众岛国都知晓国债事宜,盼能在京城发债。连佛朗机、英吉利商队都有意动的。”
绿桃惊讶道:“咦?没听说打仗啊……”
李珏有些奇怪:“打仗和国债有甚么关联?”
定定神,绿桃向外看一眼。
李珏会意地说明:“送你到此,世子爷匆匆回京了——去宫中觐见。”
伸伸舌头,绿桃笑道:“换了谁做皇上龙椅,都觉得见萧家这位世子爷着实头疼。平倭寇,是救回富庶江南的靖国之功;定西南,功劳盖住开国功臣沐王府;还料敌机先,命你带着他的精兵回京勤王救驾……说起来爵以赏功,但本朝规矩,爵位上了超品的国公,便不能任职,想必中枢大老们不舍得这么一员悍将归隐,可其他封赏,怎生抵得住泼天功劳?又怕他怨望……难啊!”
李珏苦笑摇头,道:“朝廷大事,断不可这般戏谑谈笑。”
绿桃嗤嗤笑:“三爷难道不忧心这事?”
李珏叹息:“所谓‘立不赏之功’,多半……”
省略的,自然是“性命之忧”的判断。
然后又摇头,“想必萧家也不愿意加封爵位——列侯可以掌兵任职,国公却只是俸禄养着虚好看,最多国家危难之际披挂上阵,可平日不训兵,仓促之际,能济得甚事?”
看他的样子,何止是一点忧心而已?简直牵肠挂肚。
眼珠一转,绿桃小声道:“若我是三爷,总要想办法去见见说得上话的人。就算不好见七爷,找翰林院的张远大学士聊聊,也不无裨益。”
李珏皱眉:“这话怎讲?”
斟酌一下词句,绿桃笑道:“朝廷不愿轻易封赏国公,萧家也不愿意。一双两好的事,怎么就不能说?”
李珏摇头,只不说话。
想着某梦境奇书里头贾府双国公、史家一门两侯的案例,绿桃胸有成竹,道:“若多赏个爵位下来,命世子爷一脉报个名字承封,岂非省事?”
——解决儿子的就业以及前途问题,在任何时代,都是好事吧?
李珏一击掌,喜动颜色:“虽古怪了些,倒也可以论做荫赏子孙,确是妙计!……开国爵位最重,如靖海侯乃世袭罔替,世代袭侯爵,所谓与国咸休。若论军功封赏,只需敕命减等袭爵,又尊荣又合规矩。”
缩一缩脖子,绿桃大赞:“三爷果然是探花郎才气,这么快就策划得周全妥帖!”
似笑非笑看绿桃一眼,李珏淡淡道:“闺阁之中,才名只是负累。亏得娘子心地清爽,相公不负你筹谋,自当担了这名声。”
自己人就是靠谱啊!
绿桃狗腿地赔笑,赶紧拉回话题:“都是我不对,说话牵丝扳藤的,弄不清爽。方才三爷说那些小国要发国债,绿桃纳闷,是缘于大多国家都有赋税,收支盈亏相差不大。只有碰到打仗,才需要紧急筹集大笔款项——若加收战时赋税,极容易惹出官逼民反,不如借债来得稳当。”
低头认真聆听着,李珏皱眉问:“若这国王并不打仗,只是国库亏空太过,需得借债呢?”
绿桃笑道:“设若李家钱庄,遇到上门借债的主儿,是个好好儿过日子还闹亏空的,谁敢借钱把他?……国与家是一个道理。”
李珏淡淡道:“若这人不会过,家中有宅子田地,自然借得到银子。”
默默赞叹着古人的智慧,绿桃跟着笑道:“这也是一个理儿。比方说缅甸,他闹穷来借钱,只要肯抵押出产翡翠的那几处矿山,自然也是可以来借钱的。”
李珏纳闷:“翡翠是何物?若是翠玉,当不如和阗玉名贵?”
不太懂奢侈品收藏的绿桃尴尬了片刻,苦笑:“原来翡翠还没有流行起来啊……不过上好的缅甸玉绿色纯净,也很漂亮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