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珏仰头略思忖片刻,缓缓道:“既有与众不同的碧色,或能雕琢出新异玩器?……嗯,安南深山产金丝楠、沉香,本就是稀罕物。那本笔记中有云,出海行商也都赞,暹罗产上好稻米,象牙也不坏。扶桑……扶桑有金矿。只是像琉球这等荒凉无所出之国……”
大概这时代,橡胶也还没有成为有战略价值的物资。
可惜啊,模糊记得很多东南亚大贵族都是拥有橡胶园……
绿桃努力收回飘荡的思维,笑道:“大明再有钱,多半也支撑不起同时借把这许多国家。不如先挑有抵押的,禄庆堂生意稳妥些。”
李珏不在意地点头:“清楚意思,你便写信给爹爹,让那些人来京找岳父罢……你向来明白轻重,便一力担当起这些事罢,料想没甚妨碍,你也料理得过来。”
沉思片刻,绿桃摇头:“三爷,真同一个国家打交道,只禄庆堂,远远不够啊。”
李珏眼神顿时清明,轻声道:“本钱若不够,七爷该当能……”
绿桃的头顿时摇得更厉害:“七爷不过是在京城做生意的后台,图个花钱消灾罢了,管甚用处?真要借势,最该请来入股的,自然是世子爷。”
李珏眼底掠过一丝羞涩,定神之后,却叱道:“做生意虽比不得读书要紧,却也是顶门立户的正经事,莫要胡闹顽笑。”
绿桃叫屈:“三爷正经差使是当官,绿桃最当紧不过的正事便是生意,何尝敢顽笑?”
见美人儿爷们好看到不像话的眉头略皱,怪惹人怜爱的。
这样子要是让萧在渊看见……绿桃一哆嗦,赶紧解释:“若在大宋境内,欠债不还,可以告官,七爷的面子,尽够使得。若借债的是外国王公,近到安南、远到英吉利,欠债还不上就不还了,咱们怎么办?想咬一口,也够不着啊。”
李珏摇头:“还当你原本有良策,否则怎生做这门生意?没料想……”
绿桃狗腿地笑:“李二老爷有厂子做枪械,商船也不缺枪炮,不能纵横天下,自然是力有未逮。若萧家入股,堂堂靖海侯,自有训兵丁的家传之法……也不必萧家出面,只需悄悄儿弄出几艘备齐枪炮的大船,航行海域,起馁靖作用,便妥当了。”
李珏还有些犹豫:“远宁再平易近人,亦是矜贵锦绣丛中长成的世家子弟,这等事……”
撇嘴,绿桃道:“小侯爷又怎么了?再体面的勋贵之家,那体面,还不是要靠金子银子撑场面?说不定呐,听到这凭空掉下来的赚钱妙法儿,世子爷欢喜得紧,亲自犒赏三爷?”
李珏神情怅然片刻,缓缓转为怆然。
垂首不语。
暗怪话说得轻佻——凭啥帮萧在渊这混账来逗自家三爷啊?
绿桃失悔片刻,赶紧岔开话题:“说起来这回到靖海侯府略住些时,才几天光景,连老太夫人、侯爷夫人都没面子去拜见,却也见到不少侯府的气派……商家是万万及不上的。”
情绪显然还没有回复正常,李珏只恍惚着。
勉强“嗯”一声,就算是赏面了。
绿桃笑吟吟继续话痨:“听说侯爷那一辈兄弟很多,但都分家别居了。侯爷这一辈,只兄弟两人。大爷萧用潜是庶出的,不幸殁在战场,府里亲近的,都唤世子做渊二爷。”
李珏没搭腔,低低叹息一声。
显然是被转移了注意力,开始聆听。
绿桃津津有味续道:“世子夫人是有福的,生了嫡长子敋哥儿,大名萧佑敋,今年九岁了,听说武艺好生了得,世子爷也很看重,常常亲自盯着进益。夫人膝下还有位小姐,才六岁,跟兄弟一般排行取名,家里只唤敛姐儿,可惜我没见着。”
端茶匆匆喝一口,绿桃继续唠叨:“还有两位小爷,都是庶出的。敬哥儿跟敋哥儿同年,只小几个月,他姨娘原是个丫头,自幼服侍世子爷的,叫停云,为人温柔平和,很帮了我些忙。另外,府里上下都说,有位姓沈的二房,是老太太远方族亲,命最好,容貌虽比不上三爷,也颇出众,生了敦哥儿,上下都称作沈二太太,连世子夫人都不好太过约束她。”
李珏只怔忡无语。
狠狠心,绿桃继续下猛药:“承三爷的面子,竟让我住在世子爷的内书房,那里头伺候的都是打小儿跟着爷的心腹,知道的不少。当初娶夫人过门后,两年不见有喜,上上下下都着急——武将之家,随时会戍边上阵,最讲究早些有后——夫人立时替两个陪嫁丫头开了脸,长辈也赐下不少通房。当时啊,世子爷屋里可热闹,正经通房的姑娘就有五个呐。”
李珏涩声道:“听你说,那个停云是有福的。”
一拍手,绿桃脆生生接腔:“可不是!当初生了儿子升姨娘的有三个,也就云姨娘的敬哥儿养住了。可怜另外两个小哥儿竟殇了,生母也只关在房里念经,足不出户,连世子夫人都免了问安。”
李珏脸色早已煞白。
心疼地打量着,绿桃不由默默叹息,却强撑起欢快的笑脸继续追杀,语气还要保持活泼:“侯府就是不一样,丫嬛里头也尽是美人儿。像世子爷书房里当差的如梦,比我强出可不止一里地!”
李珏一晃。
没等绿桃扑上前扶持,一阵风起,人已经落在紫色锦袍怀中。
紧接着,响起萧在渊含怒叱声:“绿桃!——就这样服侍爷们?”
零六九、虎口拔牙
李珏跟前可以欢快嘀咕,真看见萧在渊俊朗脸上冷戾怒色,绿桃也只敢装鹌鹑,缩脖子低头。
带着凛冽煞气进门,萧在渊像是转瞬失忆,同时选择性失明,就像压根儿没有第三个人在,走到离李珏数步之遥的茶桌前落座,上下打量李珏许久,才端庄地询问:“双玉,行动可好些了?”
绿桃噎住。
李珏强掩住眼底惆怅,嘴角硬扭出翩翩微笑,点头。
——纵然是典型的苦笑,到底有卓绝容颜,顿时光芒四射,令空间璀璨起来。
萧在渊僵着表情,眼神却像高山积雪遇到春日暖阳,化为涓涓细流。低咳一声,道:“方见着皇上,说了几句西南局势,内阁几位大佬便进来请旨……”
李珏尽数收敛戚容,正色道:“奇哉!宫变后,多少年未早朝……莫非皇上肯召见大学士?”
凝重摇头,萧在渊缓缓道:“非也。大学士并非宣召入殿。”
李珏站在窗前,自垂头沉吟。
无意识地,凝脂般指节轻叩窗棂。
萧在渊垂下眼皮不做声,却始终默默盯着李珏神情姿态,神色由凌厉渐渐转平和。
娴熟发挥“我是家具”大法的绿桃忍不住扭头,撇嘴。
李珏金玉相击的清朗声音响起:“当是内阁大佬知晓皇上宣召远宁兄,生恐平添一新世袭国公门楣,特地入殿去见机行事。”
萧在渊点头道:“仗着皇上不朝、一位偏信,这位内阁之首的严太师早以宰相自居。”
绿桃纳闷,破功:“太师不就是宰相吗?”
遭到鄙夷眼神。
李珏柔声道:“娘子有所不知,本朝太祖废相制,并无宰相府,内阁需入宫中值房看公文,大学士批答称票拟,需禀笔太监批红、司礼太监用印后,方能以圣旨颁行天下。”
萧在渊脸色顿时黑了。
轻轻拍两下手,绿桃演足戏台上小丫头天真活泼造型,脆声笑道:“那么小侯爷说‘宰相自居’的意思,就是罔顾制度,大摇大摆把需处理的公文、奏章带回府?”
李珏点头道:“娘子猜得甚是。严太师年事已高,为恶乏力。真正作孽的,是他儿子严蕃。”
绿桃恍然大悟点头:“可……天下是朱家的啊!奸臣父子这般惑乱朝纲,朝野皆知的话,莫非皇上、太子都不好生管管?”
李珏叹息:“皇上……唉。”
千年来的规矩和传统,只咒骂奸臣误国,昏君什么的,不太好提。
萧在渊叱道:“兀那丫头,休得胡言朝廷大事!”
轻拍绿桃的手,李珏无声安抚片刻,低低问道:“莫非远宁兄觉得,严太师颇愿顺水推舟,为萧家博个国公府第、钟鸣鼎食尊荣?”
萧在渊冷笑:“禁军、京畿大营、卫所皆在世家之手,衮衮诸公眼红已久。恰逢架空萧家之机,能有甚么不愿意?”
李珏展颜轻笑,悠然诘道:“所谓太师,结党横行朝廷地方,作威作福、剥啄天下,只怕在皇上意中,不过一走狗耳。哪家主人肯自缚手足,削减兵刃之利,纵容走狗坐大?”
绿桃暗暗点头。
——李珏只要不牵扯到男妾事宜,脑子是相当的好用。这个分析清楚明朗,很有说服力。
萧在渊嘴角很自然往上弯了弯。
看向李珏的眼神,也更沉溺而温柔。
李珏眼神一闪,继续分析道:“只恐皇上不肯当场封赏,便是此意。”
点点头,萧在渊神情轻松了些:“双玉果然高才,愚兄只字未提,便已知晓实情。”
又沉吟片刻,李珏低声道:“皇上再迁延,待追击鞑靼至漠北的大军回朝,也必得下旨……珏起居已然无碍,娘子也来了,不若这就回京,也好求见七爷,求个恩典。”
霎时,萧在渊眉峰聚起,喝道:“果真都无碍?”
好……可怕。
李珏颤抖一下,答话的声音却镇定:“果真。”
萧在渊鼻孔出气的声音顿时变粗。
下一刹那,高大的锦袍身形已经欺近李珏背后,轻舒猿臂,竟把李珏整个人抄起来,揿在怀中。
——不是公主抱,而是两只手分别抱住腿根,让李珏整个人彻底悬空。强悍重力加上某武将威慑之下,李珏只能软软向后靠,才不至于猛地栽倒。
于是,就成了大人抱住小婴儿嘘嘘的造型。
李珏白皙的面孔没有羞红,却是一片凄然惨白。
呃,明代的服饰习惯,只有穿短打的下等人,或者方便行动的紧身武服,裤子的里裆才封死。
正常情况下,穿长袍、长衫以及层层长裙的贵族、士族男女,为了某些时候(请保持思想CJ)行动方便,其实……穿的都是开裆裤。
(想当初,绿桃曾经为升级李家娘子之后的待遇是改穿开裆裤,用实际行动抗争过——连夜做针线活,自己偷偷把裆缝上。几次在净房扯汗巾手忙脚乱、憋得两腿发抖之后,又没志气地偷偷弄开。为此,某品位自认为相当不错的白领女悲愤过一阵子,苦苦思念松紧带和拉链!)
所以,李珏遭遇的不是“偷袭被抱起”这么简单,而是……单单某处被迫衤果露。
羞愤欲死啊。
生怕遭遇某渣秋后算账,绿桃哪里敢多看?
果断闭眼转身。
只听见萧在渊漠然的声音:“若溺时不疼,便信你起居已无碍……这便溺罢。”
李珏喉头发出类似哽咽的抽泣声,如果被揪住拎离地的小动物,只能呜咽着嘤嘤求饶,却软软垂下爪子,不敢大幅度挣扎。
萧在渊还冷冷叱道:“为怕疼,双玉粥汤不进,嘴唇干得龟裂,莫非真以为人瞧不见?”
——还装酷!
忍无可忍。
绿桃捂住耳朵,悲愤道:“三爷这么难受,是谁害的!”
房间安静了。
不知过了多久,其实很可能只是瞬间,脑袋被什么轻砸。
绿桃叹口气,视死如归地睁眼,发现砸中脑袋的,是个异常精美的石青色真丝流苏坠儿——不知从什么佩饰上临时揪下来的,还隐约透出讲究的幽香味。
勉强放下捂耳朵的手,刚站直,就传来萧在渊冷冷的命令:“走。”
愣神片刻,只见轩昂的锦袍身影迈出门。
绿桃懒得理他,快步溜到软瘫在软榻的李珏身边,小声慰问:“三爷……”
脸色惨白、喘息未定的李珏不肯睁眼,只呢喃:“不能庇护娘子,算不算得你相公?”
绿桃摇头,故意高着声儿:“三爷,绿桃虽占了个坑儿,却并非三爷真正娘子。一味这么唤,只怕惹恼了那位爷,三爷平白多吃苦头,绿桃着实不忍心。”
无声地叹息,李珏又低低道:“你,我……”
这始终混不熟的陌生世道,唯一真心相待的人啊……
绿桃暗叹,继续高声道:“若三爷不弃,实在不舍得当奴婢使唤,做婢子的便逾越一回,求三爷唤作绿桃妹妹罢。”
——免得那扑克脸乱飞醋。
会冻死人的好不好?
没组织好更多劝慰词句,外头院子里,萧在渊又冷冷一声:“绿桃!”
李珏脸色更灰败,默默扭头无语。
生怕他多心,绿桃笑道:“三爷且歇息,绿桃去去就来……想必,世子爷是不放心三爷的身子,寻高明大夫交代些吃食用药之类。”
庄子里的书房没有履霜斋那么轩敞,却照样讲究:书桌木纹理何等柔润沉凝且不提,就房间里淡淡的木香、书香、松烟墨香,令人心神一爽,尘俗意气全销。
绿桃垂头进门,眼珠子却提前一转,发现房间里没有任何下人伺候。
说来也怪,这时候贵族起居时刻都有一群人跟着,这个庄子却妖异地悄静,没有奴仆身影。
萧在渊背着手,静静伫立窗前。
气势磅礴的男人就是帅,随便一站,就气派得很。
绿桃却没专心欣赏强悍俊男,眼神被书桌角上一沓字纸吸引了:密密麻麻的字迹,全是药方。纸张都不再光洁,像是每个字都曾被摩挲着,反复琢磨。
抛开天书般中药名,下面备注的疗效,多半是去淤血、疗伤、利水下……
嗯,没想到转战天下的名将,这笔字还真棒。
嶙峋强硬,风骨傲然。
正琢磨,萧在渊硬邦邦声音响起:“如梦如何?”
眨巴半天眼睛,绿桃脑子还是没有顺利转弯,期期艾艾答道:“如何?啊,没……没怎么。如、如梦……长得很好看。”
话没说完,已经很想咬掉自己舌头。
萧在渊眼神凌厉,语气讥讽:“侯府随意指两个丫鬟都比你美貌,又如何?”
——在侯府才住几天,又能看见些什么?装哑巴又憋不死,何必巴巴跑到李珏面前学舌?
听懂了萧在渊的潜台词,或者说,绿桃以为自己懂了潜台词,总算镇定下来,干笑道:“胡乱编排些家常话儿,替三爷解闷……”
萧在渊敏锐地抓准了关键词,叱道:“编排萧某,双玉就解闷了?”
编排你怎么了?有事实为基础的好不好?
哼,别扭死你!
绿桃心里暗暗发狠,低头不说话。
萧在渊冷冷道:“休要妄为!双玉请旨诰封小小五品宜人,便忘记丫头的本分了?”
怒火直冲天灵盖,绿桃默默握拳,甜笑道:“多谢小侯爷提醒,绿桃会多多惦记为人娘子的本分,操持家务,殷勤服侍相公。”
萧在渊嘴很轻微地一抽。
眉头皱得……
想到那些药方子,以及墨迹里头渗透的心血情意,绿桃故意笑得更开心:“绿桃只是个乡下丫头,明知道该称您世子爷才对,可就是喜欢市井叫法,觉得‘小侯爷’更痛快些。嗯……小侯爷不介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