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碧箫一口气无从发泄,怒骂:“混账东西!”
他说罢,转身快步愤愤奔走。萧陌歌松了口气,吩咐一旁的暗卫:“好好保护殿下安全。”
几个暗卫得令,颔首应答,然后噌的一声便没了身影。那些人是高手中的高手,有他们看着那任性的主,萧陌歌自然放心。
没了人牵制拖拽,萧陌歌如释重负重获自由,他心中欢喜,便四处闲逛,偶见一个波斯商人的摊位旁摆着两具一大一小的猿骨,眼窝黑洞洞的,森森白骨在模糊昏暗的光线下如同远古的诅咒一般诉说着某种哀怨,令看见之人不寒而栗,着实可怕。
那具高大的猿猴骨架看起来倒不似一般的猿。萧陌歌突觉诧异,这个大小,怎的和书中记载的婆弥烂国猿猴大为相似阿?
萧陌歌打了个寒战,指着一堆白骨问那波斯商人:“这可是婆弥烂国猿猴的骇骨?”
商人一听连忙起身拍手笑道:“这位公子好眼力!这正是婆弥烂国猿猴的骇骨,我这儿还有皮毛大小各一张,您若是喜欢。看在您这般眼光的份上我七成价格转让于你如何?”
萧陌歌想,刘碧箫要自己给他挑古董花瓶他都没去,要是自己给搬一堆皮草骷髅回去,刘碧箫不操刀宰了自己才见鬼。他只道:“听闻此种猿猴最会记仇,你这剥皮去骨的,不怕它们报复上门么?”
波斯商人眯起一双墨绿的眼眸,故做神秘的说道:“这您就有所不知了罢。只有母猴会为自己的小猴报仇,若是两个都杀,或者说先杀母猴就不会有何大碍。”
那骨笛是用小猴子的骨做成的,所以母猴来此报仇?“你如此清楚,是老生熟手了罢?”
对方得意的捶捶胸口,“公子见笑了,我靠此谋个生计不清楚怎行呢?况且对于会去捕杀这种猿猴的人来说只是一般常识。”
萧陌歌嘴角带着笑意,“多谢了。”他丢了一甸银两给商人,转身离开了。
原来如此,萧陌歌想,制作那只笛子的人早有企图,有意将婆弥烂国猿猴带入长安城,依靠它对人类的怨恨去杀人。这几个月正好是各地进贡的贡品抵达长安的日子,那猿猴一定就是混在其中瞒天过海混入了宫中,复又听见殿阁内的笛声,才会找上那吹笛女子的。难怪骨笛不见了,原来是被那母猿取走了。
这件事一定有幕后主使,非猿非怪而是人,那人是作何目的?现在猿猴也不见了,其实就算找到也无济于事,因为它不会说话,现在最需要的却是证据。
萧陌歌走出鬼市,撩开那金绸紫罗的帘幕,就是积水黑暗的街道。他抬头,只觉面色一阵清凉。这才发觉天空中下起了如丝一般轻绵的细雨,巷道中升起一层薄透的水雾,出了这条巷子是集市,橙色的光彩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色,在一层朦胧中如同一座座孤岛。
萧陌歌走出巷子去,在路边摊贩那里买了只青色竹骨的象牙色纸伞,然后向子灯会方向折回。氤氲水雾中,尤见一人站在那盏狂草书写一个“夜”字的灯笼旁。一袭游春翠衣,纤若文竹。
萧陌歌走到那人面前笑了笑,撑伞为他遮雨,“殿下,下雨了,我们回去罢。”
刘碧箫看他半晌,又像在听雨落之声一般,一双乌瞳失了焦点。方才点点头,想是累了。
“下官说话无心,还请殿下莫要见怪。”萧陌歌毕恭毕敬的说道,他知晓此时刘碧箫已没了力气和自己争论,所以说话还算比较放心直白。
刘碧箫摇摇头,墨发垂下,有些遮住了黑眸。“萧陌歌,”刘碧箫全然没了之前的怒气,语气随和平静,“我总觉与你似曾相识,我们见过么?”
萧陌歌差点没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给问的魂飞魄散,他努力稳住心神,勉强笑道:“殿下说笑了,下官也是昨年才有幸结识陛下,之前又怎会见过。”
刘碧箫看着他的脸,却道:“我总觉得你的面轮好生相似那梦中之人。”
萧陌歌浑身一软,手上的纸伞差点滚落到地上。萧陌歌努力想转移话题,脑中却是一片空白。该如何是好?他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刘意莫非真的认出自己来了?萧陌歌不敢再想,脸色越来越苍白。
这时,他惊觉刘碧箫手中握有一纸条,萧陌歌眼疾手快给抢了过来,仔细一看,竟然是一只解签。还是一只标着崇仁坊标识的姻缘签。萧陌歌觉得有惊无险不由大笑,“没想到殿下也相信这种妇道人家的东西?”
刘碧箫恼火,勃然大怒的夺了回去,嗖嗖就撕成了碎片丢在地上,“你胡说些什么!”
萧陌歌嗤嗤笑着,真是虚惊一场。当真是自己心虚了,这种事多来几次就真要将自己活活吓死啦。
刘碧箫见他笑自己,夺过他手中的伞愤愤走远了。
萧陌歌方才还感觉鬼门关转悠了一圈,浑身力气都给抽了去。他强提精神去追刘碧箫。
心中咒骂他还是死了好。
◇◆◇
夜市彼端,一众羽林军把守在慕容府外,慕容府内一片寂静,唯有雨落尘埃。侍女门童都待在下人的房间内不敢吭声。而今过了垂花门,疏影暗香,可见厅堂内坐着如今权倾天下且平分秋色的三人,太后周琼夕,皇后周昱咢,以及安王慕容冀。
如今已是子夜,太后带着一队羽林军匆匆而至,赴约而来。一个垂帘听政,一个堪比凤翎王,一个内掌羽林军外控百万兵权,无不是省油的灯。一个表情端正,一个面露忧色,一个品茶随和。
太后看起来很年轻,三十几的样子,只略减当年风华一二,依稀还可联想起她当年的容貌,金步摇红袖垂,千金难买光阴回。她二十岁册封凤仙官品级,也就是皇后。不久之后先帝驾崩,她成了太后。便随即扶持并无才能的二皇子,她自己的儿子登基,让自己父亲收的义女周昱咢坐上皇后之位,代自己掌管后宫。
至于安王……
太后暗自握紧双手。强笑道:“安王深夜求见哀家,可谓何事?”
慕容冀冷冷一笑:“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是自愿赴约的,又何来‘求见’一说?只是小王确有一事向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求证。”
皇后腼腆的说道:“安王不妨直说。”
“小王想问娘娘,那薛美人与周家无冤无仇,娘娘何苦用她的命来换得小王一个污名?”薛美人自然就是那晚吹完一曲就香销玉陨的女子,慕容冀说的无意,问的有心,“那笛子和猿猴通通沾血出现在小王的地窖内,要不是小王去地窖取东西时逮住了周家的侍卫,那明日小王就要提头来见了罢!”
太后喝道:“你是在诬陷哀家杀了她么么?!”
周家如今如此繁盛全凭太后一人支撑着,周家与周琼夕关系密切众所周知。
安王早对周家心存芥蒂,周琼夕知道,就是不敢去动他,“小王不敢。薛美人身涂迷香媚颜惑上,妄成凤凰攀升枝头实在不足为惜,被人所害也是她咎由自取。”慕容冀抬起头,眼中一凛,“只是太后娘娘,您想扯小王落水,可要替你已故挚友的儿子着想阿。”
太后周琼夕一时间无言以对。安王口中的“妄成凤凰攀升枝头”不就是昔日的自己么。周琼夕知道自己的过去不体面,全凭好友珍妃相助,现在安王既提及过去又要说起刘碧箫,他早已看透,却故意不说透。
当初若不是因为慕容冀知道刘碧箫是刘意的事,周琼夕早就想方设法竭尽全力去除掉这眼中钉肉中刺了。
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他凭什么这么狂妄,这都不重要,因为总有人口风不严。重要的是他已经知道了,怎不以此为把柄,在上面大作文章?
只有忍,心字上面一把刀,削的周琼夕心都在淌血。
“慕容冀,你可以视我于无物,视皇权于无形,但你若抓住箫儿这个软肋不放,我让你千刀寸磔万蚁噬心!”
周昱咢坐在一旁,不敢妄言。指关节捏的泛白。
莫道世事难说,无料变幻莫测。虚名亦无可眷,只是一旦上去,就再也下不来了。这塘混噩,是覆水难收阿。
慕容冀却不屑于她一番言辞,“太后娘娘,当初你若是没有放他出朱雀门,现在也就没我什么事了。但现在,以你的妇人之仁,能奈我何?”他右手托腮,轻蔑的看着面前两个昔日倾国倾城如今坐拥天下的两个女子,“娘娘大可放心,就算您让我杀了刘碧箫,我都还狠不下心,你说这一个男孩子,怎就生的这么漂亮?”
周琼夕站起来,抓起青花茶盏狠狠向他砸去安王头一偏,躲开了。啪嚓一声脆响,天青色茶盏碎成几片,墙壁上沾满茶渍。
怒意,寒颤,冷漠。分绕纠缠,奔腾撕杀,理还乱,剪不断。这亦是早已结下的分争,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只怕谁都不肯退一步,又哪里来的海阔天空。他们恨不得把对方撕碎削骨,稍有差池就败了,败了就是死亡,那才是永远的宁静。
太后气结,指着他骂道:“你,你简直禽兽不如!”
安王嘲讽:“您大义凛然,当初杀珍妃,您怎就不怀着这大义的心思?”
这世上又哪有完人,在别人眼里,安王身经百战英姿飒爽,通晓孙子兵法三十六计,理应是万人敬慕,只是那些人都看不透,他亦是尘世中人,贪恋功名,垂爱美色,金钱势力。这世上又哪有那种符合所有人心意的人?就连韩傲尘都不是,韩傲尘怕陷入官场纠纷,他无力拿捏的案件就决不会过问。刘碧箫看似暴戾严苛,但也会懂得掌握尺度,什么时候该做什么都一清二楚。所有人都有各自的一套处世方法,无以完美。
而慕容冀要做的,是攒够足够的实力,然后起兵,成王,废太后,废皇后,坐拥江山。以及他一直都希望的,把那个男孩子留在自己身边,永远永远都不让他离开,重重深宫,就算插翅也飞不出。
“这些年你一直打压哀家与周家的势力,慕容冀,凡事要讲限度,切记莫要做得过火了!你要动箫儿,哀家不会让你好过!”周琼夕咬牙切齿,复又看向周昱咢,“若不是箫儿,这皇后之位怎会轮得到你坐?!你身为人母,怎就如此懦弱?!”
周昱咢连忙低下了头,呜咽着说道:“妹妹知错。”
慕容冀冷漠的看着,只道:“山河大地已属尘埃,而况尘中之尘;血肉身躯且归泡影,而况影外之影。非上上智,无了了心。但问所从谁。”
周琼夕知道慕容冀的意思是让周昱咢助他这边,给太后原本就愤怒的心情火上浇油,太后瞪着周昱咢,“你也没这个胆量!”
周昱咢的头低的更低,她只不断的回答,是。
慕容冀对今晚的和谈尚感满意,毕竟主题只有针对那晚薛美人被猿猴所杀一事,可以确定了太后的确想借他人之手陷害,名正言顺的杀了自己。不过还激怒了周琼夕,倒是慕容冀意想之外的。自从十一年后的那件事以后,周琼夕以冷漠果断示人,笑也极少。
“慕容冀,你尚且收敛收敛!免得到时踏上黄泉,都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太后说罢,带着皇后夺门而出。周昱咢复又回头看了一眼安王,他笑的淡然。
周琼夕走出厅堂,一旁的羽林军簇拥而上保护在后,一众人穿过微微沾了些雾气的回廊。周琼夕看向荷塘,细雨打在如镜的池面上,一重重细碎的波纹散开,复又消散。如同那些堆积多年的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
那年,自己入宫时,也是在这样的夜晚,听见了珍妃弹奏的悲凉琴音,她们相识在这样的夜晚,都是入了宫中不知道该盼望什么的女子。
寂寞深宫深几许,那些最初的单纯,都在这黑暗的潭中渐渐沉落。
现在这条路虽布满荆棘,身后却是万丈深渊,也只能一直走下去阿。
第十一章:醉花荫
竹,六十年开一次花,花朵凋谢竹竿便枯萎,六十年一回循循复复。今年又至花期,又是六十年风雨兼程。本应是新芽初吐蕊,这里却是一片萧条颓唐。紫竹林中落下纷扬的花瓣,随风而逝。烂醉花间,细算竟有万千思绪。
几个衙役坐在紫竹林中的小馆中,要了几盘小炒几坛女儿红,尽兴的吃喝交谈着。他们是徐州人,收了一个商人的钱,护送他去长安做买卖。那富商平日里锦衣玉食琼浆玉液享受惯了,在这荒郊小店内,竟还颇不适应。
一旁店小二一边吆喝一边上菜,顺带往那边的竹林一撇。
那人在那里已经三天了,或凭或立,披着一袭黑袍,乌发垂下,遮住大半张脸。昨晚一场雨虽然不大却将他淋得浑身湿透,他却依然站在那里,定定的看着长安城的方向。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什么神色,只是他双肩垮下看着甚是狼狈疲倦的样子。
他在看什么呢?
那店小二想得入神,手中托盘一抖,紧接着是一阵清脆刺耳的瓷器的破裂声,然后就是老板娘巨大而愤怒的喊叫声:“要死啰!老娘的秘色瓷阿!你说你做事怎的这么不小心?!你看该怎么办罢,你赔哦?把你卖了都赔不起阿!”
一旁那富商看了,嘲笑道:“这个根本不是秘色瓷罢?只是普通的瓷碗罢了,又不是官窑,值多少钱阿?”他故作清高的拂拂袖,丢了一甸黄金在饭桌上,“这么多值不值阿?”
老板娘是见钱眼开,看见金子就两眼放光,连忙抓起好好揣着,赔笑道:“值!当然值!”
“多谢客官。”那店小二憨厚的笑着。这年头财大气粗的人还这是挺仗义,虽然都是装出来的,但毕竟还是造福了百姓。
那富商不予理会,只问他:“你方才在看甚?”
店小二挠挠头,指了指站在紫竹林的男子,“那个人在那里站三天了。”
富商看了过去,只见那一袭黑衣的人站在落花纷飞的紫竹林中,身材高挑修长,清风拂过黑发扬起,而脚下踏着的竹叶还沾着昨晚小雨后的露水,一片斑斓光影之间,似画而如梦,镜花水月,让人看着看着竟入了入迷。
那几个衙役也看得发呆,连老板娘都无暇顾及怀中银两。只因此情此景太过令人遐想,让人神往。那人是谁,为什么在这里,是否笑靥如花,到底又再看什么。
那富商心头想着这么多天日夜兼程,总算能一饱眼福,算是有点福分了。他痴痴笑着,脸上的赘肉跟着一起抖动。几个衙役见了,只好打消自己去向那美人搭讪的念头,对那富商讨好道:“马大人,您看这荒郊野外的,说不定花儿也别有一番风韵阿。”
富商心中一颤,呵呵的笑起来,站起身向那人走去。富商穿过疏离花影间,走到那个人的面前,只见那人大半张脸被一头乌发遮住,长发微湿,脸庞苍白如纸,唇色有些泛白枯燥,露在外面的右眼纤长,黑眸中透露出一种无望和疲惫,失了光泽,却更加惹人爱怜。
美人美在风情万种,千姿百态,不管是什么状态,颦眉微笑都可牵人心魄。
富商见那人不为所动,目光淡然,心中便稍觉扫兴。他抬手,撩起那人散乱在面上的黑发,露出一张高傲的面孔,五官清秀,乍看之下竟颇像个女子,让人一时间难以断定这人是风流倜傥的少年还是貌美倾城的女子。
“滚开。”那人冷冷的开口道,听声音,是个男子。
管他男人女人,反正活色生香玉体横陈都一样,富商摸着他的脸,满面油光堆积着痴痴的笑意,他张张口正准备说话,却发现那少年脸上溅上了鲜红的血。他诧异着收回手,却觉得那只手冰凉,一阵剧痛刺激着神经,他痛苦的大喊着看向自己的手,五根手指已被利落的削去四根,涓涓血流不止。
所有人屏息瞪目,不敢吭声。那几个官衙的人收了富商的钱,见自己的雇主莫名其妙少了四根手指,没有多想便操刀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