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幽殿中,玉狻猊早已物归原主。
“我也是为了熙儿,苏洛对熙儿有情,我看得出来。”
“苏洛对池忧潞也有情,你不是也看出来了。”
“你看我们俩蹉跎一生,还不明白么?”
四目相对,寂寂无言,只将十指交握,扣在胸前。
东宫中苏水纹仅受职一日便称病告假,终日在家舞文弄墨、不问世事。轩辕熙一时没想好拿他怎么办,一口气堵在心
里,正月见君来访。
“是我逼急他了,刚离开广寒宫时他心如死灰,回程路上好歹恢复了人气,一直回到洛阳都好好的,现在却不知怎么
又消沉了,也许是放他回青冥堂时有人透了风声。”轩辕熙站在窗前淡然道,眼光斜瞟,昨日苏水纹替窗下那盆兰花
浇了水。
“寒少宫主一事是你过分了,我要是知晓绝不许你胡来。”月见君侧坐椅上抿一口手中花茶,“就算你用储君之威压
着下边人封口,那青冥堂老堂主苏鹰飞(苏水纹他爹)是好欺负的么?怕是他明白了当告诉了他儿子,寒千夜就是你
逼死了,正好两头都了断。”
“他本来喜欢的就是我,就算他知道我逼死了寒千夜,也还是一样喜欢我。”
“他再怎么喜欢你,他还能和逼死他情人之人在一起么?”
“我会把他绑在身边。”
“熙儿,你是我从小带大的,凡事都能举重若轻,修习兵法王道、诗书武功皆如探囊取物。唯情之一字,谁也教不了
你。苏水纹如此落拓之人,你道绑得住他?你自己再想想吧!”月见君无奈道。
岁末小雪,纷飞如絮。
天宝楼上的别轩里,池忧潞兴起诗吟:“粉堕百花州,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逑。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
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窗台上飞来一只小鸟,圆滚滚的,叫人想捧在手心里,似乎已经感觉到那种温热。远处一声犬吠,差点将它惊走。小
鸟偏头梳理羽毛,翘起一根翅翎。不一会儿又飞来一只,两只动作倒是一致,长长的尾翎左左右右地摆动着。也许是
身后某处啄不到,两只挨近了,相互梳理,就跟恩爱的小两口似的。
池忧潞看得痴了。
“凭尔去,忍淹留。”
“少爷,有客来访。”这下小鸟儿真被惊走了。
回过头,小瑾递了访客的名帖上来,上书“峨嵋凌云霄”,池忧潞皱了下眉头。
“有请。”
“在下峨嵋凌云霄,久仰池大老板,初次见面,冒然来访,多有不恭,还望恕罪。”凌云霄持剑拱手。
“凌大侠客气了。只是,今年正月我们不是在苏州见过了么?”池忧潞看着面前之人,容颜俊秀白衣翩然如昨,却直
觉有一丝不对。
“额,苏州?今年我可是一直在峨嵋,派务繁忙,直到九月份才得空下山啊。”
“这样么?这倒奇了。”
“哈~想是池大老板叫某个爱玩闹的给骗了。自我去年四月正式主持峨嵋派以来便不常下山,某人便盗我的脸、化我
的名,在江湖上招摇撞骗。不过今年,倒是没听见什么风声。”
“啊?”池忧潞好半天才醒过神来,原来,他还藏了一张脸啊!
“我这次来,一是见几位故人,只除了他,”这最后半句凌云霄说得轻巧,“二是,给池老板带了一样旧物。”凌云
霄自身后解了一个长盒子下来,就案上开启。池忧潞眼前一亮。
从凌云霄手中接过,握在手里,紫褐光泽、泪斑历历,七节六孔、圆润趁手,池忧潞感慨万千,经年历劫,两失两复
,云水箫又安然回到自己手里。
“玄音道长,就是水纹他师父,带了这箫到峨嵋便回昆仑去了,我却不清楚先前这其中许多故事,只知道这支云水箫
合该归池老板所有,”凌云霄拖长了调子,故作高深,“这箫有灵性,是认主人的。”
凌云霄走后,池忧潞拿着云水对上月牙吹口,一出气指下自然一曲天地孤影任我行,没什么长进,时断时续。
一曲终了,闻得身后掌声起,一回头是轩辕纪。
“玉人名箫,真是好风景!”
“王爷说笑了。”
“呵呵,我就是爱说笑,子溪莫怪。”轩辕纪摸了摸鼻头,懊悔自己嘴快。
“王爷今日……”
“你去看一看苏水纹吧!”
“嗯?”池忧潞疑是自己听错了。
“我没吃错药!你跟我走!”轩辕纪才说着便上前拉了池忧潞的手就拖他下楼去。
“你做什么?诶诶!!”池忧潞抱紧了门柱不撒手。
“你跟我去看了!!他……他……说是寒千夜死了……他后来不是跟那谁在一块么,那人死了……”
池忧潞心头一动,望向轩辕纪,看他不似说笑,轻声问道:“寒千夜,他死了?”
“嗯。”
“怎么会死的?”
“听说是掉进了塔河里……我也不很清楚。”
“他救过我的命,我该去拜拜他。”池忧潞梦游似的。
“他埋在天山呢!你先拜活人去吧!”轩辕纪将池忧潞拖下了楼一径拖去了苏府。
望着苏府高门华楣、轩檐巍墙,池忧潞想起千夜春初见时,那人便如实报了家门。洛阳公子苏洛啊,当时却想不到,
找上青冥堂却是绕了好大一个圈子,不禁失笑。
由轩辕纪带着,熟门熟路进了苏府,见一灰衫便袍的长者正在堂上坐着,托着茶盏状似清闲,堂中却自笼着一室威严
之气。待他抬起头来,眉眼依稀有苏水纹的摸样,只威光内敛、眼角带几丝细纹,正是苏鹰飞苏老爷子。
“苏老堂主,我来看看水纹。”轩辕纪一边见礼一边忙将池忧潞往身后藏,怎奈老堂主眼尖得很。
“这位是池大老板吧!”
“不敢,见过苏老前辈。”池忧潞胸口不禁提起了一口气。
“你去看看他也好,年轻人的事,我是管不了了。”苏老爷子一副孽子不肖、老父无计的语气,算是松了口,堂中氛
围忽然便缓了下来。
池忧潞还愣着,轩辕纪推了推他:“走了走了!!”
“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便是父亲亲口告知,还是不相信千夜是被那人逼死了,就算亲眼见了也不能相
信,不能恨他,不能杀了他为千夜报仇,只躲在藏剑堂内,终日醉生梦死罢了。
还未到藏剑堂门口便闻得一廊的酒气,轩辕纪忍不住大声嚷嚷:“苏水纹!快给我滚出来!!!别成天装死了!!你
看看谁来了!”
“我~道是谁,十三王爷~怎么有兴~来看我这个混世俗人。”闻得耳边烦噪,苏水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挣扎着从
内室床上爬了起来,赤足披发、亵衣未系,一手还抓着后颈挠痒。
转出屏风打开门却呆住了,先和杵在门口的池忧潞正打了个照面,那眉眼依依、丹唇盈盈,依稀昨梦曾温。苏水纹侧
着身子垂了头,两手一放,转身往书案后边去。
站在后边的轩辕纪忙把池忧潞推进房里。
“哦,我想起来了,我还欠你几张画,”苏水纹自顾自地说着,一边铺了案上白宣,执笔沾墨,却抖得不成样子,转
头向轩辕纪道,“抱歉,我忘了都有谁了,我想不起他们的样子了。”
“喏,面前就有一个!画他!”轩辕纪将池忧潞一推又推到苏水纹面前。苏水纹就是不抬头,不看池忧潞,却突然抱
头蹲坐下去失声痛哭,碰落了案上素笺,纷飞一地,碰倒了脚边酒坛,残酒流出晕开了墨迹。
“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啊?!!当年的风流不羁的公子苏洛哪里去了!?啊?!!”轩辕纪上前揪着苏水纹的衣
襟将他扯起,一放开他又跌了回去。
池忧潞见状,心脏仿佛揪成了一团,不禁矮下身子,跪坐在地朝他靠近。
“你看看我……看看我……我一直留在洛阳……留在洛阳……只是等你……”池忧潞切切伸出手去,苏水纹这才慢慢
把头抬了起来。薄茧的食指碰到了憔悴的脸,池忧潞努力露出一个笑脸,眼中早已盈满泪。
苏水纹突然就将池忧潞抱在了怀里,像失而复得的珍宝,紧得要融为一体。
“忧潞,我想你~我一直想着你……别再离开我了。”两人交颈厮磨、痴缠不已,复又捧脸相对,如初次亲密般窃窃
试探着再贴近,唇齿相依。
电光火石间就要成就燎原大火,轩辕纪假咳了两声却无人理会,心道“罢了,我做什么留着照蜡”,便甩袖而出。却
还是小心替二人将房门带上,又交代了廊间来去的侍女,这才功成身退。
连着白昼,一夜狂乱。
次日清晨醒来,苏水纹只觉温软在怀,帐顶墨竹的刺绣纹样映入眼帘,却不知何时回的榻上。贴在自己胸膛上的脑袋
动了动,面上潮红未退、丹唇嫣然,苏水纹只在那光洁如玉的额上轻轻落下一吻,便悄然移身,披衣下地。
昨日纵情恣肆,一夜贪欢,厮缠无极,睡虫入脑之前倒还记得替忧潞清理,一身黏腻却懒得下地去洗。
到命外头小厮备了浴盆热水,苏水纹回到床边凝视着池忧潞睡颜纯然,坐等他醒来,心头有了打算。
迷糊间觉得身侧空了,池忧潞自梦中惊醒,好在睁眼那人便在床边。时隔多月,别久情新,欲掩还羞,待要往被子里
钻去,已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不禁失声。
苏水纹掀了被子,将池忧潞赤条条抱起,踏入浴盆中,一边上下其手一边在他耳边轻声慢语:“我不想待在洛阳了,
我们一起回你的临安去可好?”
“好是好,但你不是还领着官衔呢么?”池忧潞好不容易将他游走过头的大掌锁在爪间。
“做官哪有做民自在,反正我现下是病休,休个十年八载,偷自溜开也无妨。你若无事,我们尽早动身。”池忧潞点
头称好,也不多问。
洗浴完毕,苏水纹简单打了个包袱,便牵着池忧潞堂而皇之过回廊,欲穿正厅而出。
“站住!!”苏老爷子拍案从座上站起,一声怒喝。
苏水纹停了步子并不回头,只安抚般牵紧了池忧潞的手。
“又往哪里去?!”
“我往哪里去,您不是从来都了如指掌么?”苏水纹闲闲应道。
“哼~”苏老爷子长出了一口气,放缓了语气道,“如今你领了官衔,算是身在朝堂,不比从前,我不逼你继承家业
,太子之位既定,君臣之分还是要守的。”
“不错,所以我才要走。”苏水纹这才回过身来。
“嗯……”苏老爷子一时无语,低头暗忖了半刻才道,“走了也好,为父先替你挡着,未收到消息就别回头。”
“……爹……”苏水纹上前两步,叫苏老爷子伸掌挡住。
“要走趁早!也别回天宝楼了,快走吧!”老爷子广袖一拂背过身去,苏池对望,迈步相携而出。
听得府门外一声马嘶,踢踏渐远,苏鹰飞坐回了太师椅上,沉声道:“传令……”
苏水纹带着池忧潞打马往城西去,途经桃花阁,两人进去迅速换了装。不多时一个粗莽的江湖豪客赎了一个姿色平平
的姑娘出来。
将池忧潞小心翼翼地扶上马,一边细声叮嘱,两人顺利地出了城。
一路疾驰至阳州,忧潞额冒冷汗、一脸苍白还强自支持,苏水纹心疼不已。勒马缓行,在青冥堂设在浮苍阁的暗桩处
歇了一夜,再次改装,换马转车绕过嵩县,一直穿过林涧密蔽、地形复杂的卧龙谷而出,这才改向往东南去,多穿市
镇以繁华蔽掩。
21.云水天涯
“太子呢?!”内务总管郑彦急得满头大汗。
“太子还没回宫,正在回程路上。”东宫侍卫长凌越看他转得热锅里蚂蚁一般,不由自主也跟着急。
“该改口称陛下了!”苏鸿飞按礼提点道。
“朕还未退位呢!”武帝等不住,从殿中走了出来,已然换了朝服。
“皇上,吉时就快到了到,这可如何是好?”郑彦转向武帝,眉眼结成了一团。
“若是赶不回来,这龙椅,他也不用坐了!!!”武帝一挥袖子,又往殿里去。
“快!快马去催!!”苏鸿飞命凌越道。
九重宫门轰然开阖,一骑扬蹄径入。
“太子回宫……”“太子回宫……”传讯太监尖细悠长的声音终于一声接一声传来。
踏汉白玉石阶而上,如履驰道,马上青年风尘仆仆、英姿飒然,又略显疲惫、寂寞难掩。纵马至东宫前,利落翻下,
将缰绳抛与宫门前侍卫,大步踏入。待其重新出现在大明正殿前,如漆乌发一丝不乱地束于金冠内,气宇轩昂而从容
淡定,一袭华贵的纯黑的回纹领衮衣,温文端方又隐隐霸气凛然。
天和一百年正月初一,武帝退位,太子轩辕熙登基,史称渊帝,改年号为天成,大赦天下,封侯赐赏。
“原东宫太保苏水纹病休已有月余,皇上如何再封赏于他?”御书房内,吏部尚书洪海唯唯犹疑。
“府门抄不得,单单人又抓不到,除了封赏还有什么办法?”轩辕熙明明白白道来,并不遮掩。青冥堂、流水盟暗中
阻挠,昏鸦山庄、天下盟消极不合作,自己亲带了私部去追,却处处受惑,不辨去向,欲直取杭州,守株待兔,又在
半途叫十三道金牌召回,几乎郁卒。
“如今你是天下之主了,凡事更要三思而后行。”静下心来,皇爷爷与师傅临走前留下这句老生常谈倒是给自己提了
醒,当局者迷罢了。
喧哗过后,大汉宫依旧静静地伫立于洛阳城中,朝朝午退,迎臣送使,暮晚上灯,羽林夜巡。
转瞬正月已过。
初时一路乔装改扮,急于奔逃,虽多方掩护,思及寒宫千夜、身边忧潞,毕竟忧戚不已、心中忐忑。终于听得消息,
轩辕熙掉头回去坐他的龙椅,人马尽撤,又加封赏,便知其中门道。不过近日那人确是不会如先前般严步相逼的了,
前尘过往细细想来又隐隐失落。(pia~)
他自封赏他的,我不回去能奈我何?若是那人又有举动,分堂自有消息通传。正是杨柳吐新、草长莺飞,于是苏池二
人且吟且行,一路游玩赏春回杭州,不亦乐乎。
“诗书为枕玉为床,梦入潇湘月色凉。夜雨晓来凭栏看,又是一年柳鹅黄。”晨起吟了一首,苏水纹颇为自得。
“还行!就是没什么新意!话说那柳树早几天就绿了,你凑韵了吧!”池忧潞对着镜子拉高衣衿。
苏水纹被打击惯了,亦有自知之明,只扶着忧潞双肩,探头过来,在他耳边又现编道:“玉臂为枕青丝敞,梦续潇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