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大点懂事啊!我觉得挺好。”赵学军小心的放起照片,拉了贝冬宁找到周瑞。
周瑞在办公室拿起照片,上下打量了一会倒是很随意的说:“那就见见呗。”他这一说,赵学军鼻子差点没气歪了。
“哥,您这是皇帝不急,我太监急。你爱见不见,叫我爸急死拉倒。”
周瑞脸上微红,连忙站起来给赵学军赔礼说了一大车的好话,赵学军才原谅他。经此一事,赵学军跟贝冬宁都发现了周瑞的隐性因子,此人闷骚,不是一般的骚!
这天晚上,周瑞穿着崭新的西裤,崭新的夹克衫,临出门的时候高橘子还给他上了发蜡。两边人见面的地方很传统,介绍人的家。
这一次赵学军倒是真的不好意思了,这连累人家忙里忙外的,还贴一顿晚饭。
“没事,我小妈那人挺好,难得我求她一件事,这女人……都是可爱的。她们可爱的表象就在于……天生爱为别人保媒拉纤。都有做媒婆的天分。”贝冬宁递给赵学军一杯水。
赵学军现在正坐在贝冬宁的卧室看人家相册,他哥哥周瑞正在楼下跟人家姑娘见面。
“你爸不说啥吧?”赵学军接过水,抱歉的问。
“我爸……他对家里的事儿不感兴趣。忙着呢……”贝冬宁嘀咕了一句,悄悄把卧室门打开一条缝,对赵学军招招手,这俩人蹑手蹑脚的溜出卧室,开始坐在楼梯上偷听起来。
第五十六章
赵学军跟贝冬宁坐在楼梯上正做偷听之事,周瑞这个人,显然在恋爱上是个傻的,这一见面他就把自己祖宗八代,户口本上那些事儿有的没的都说了出来。
周瑞:“我爸是个上门女婿。”
对方羞怯怯:“啊。”
周瑞:“我妈改嫁了。”
对方略微惊讶:“啊!”
周瑞:“我有个弟弟,今年一岁了!”
对方不懂:“哈?”
周瑞:“我就一般学校毕业。”
对方无奈了:“哦!”
周瑞:“我跟我小叔叔家过日子。”
对方郁闷了:“哦。哦。”
周瑞:“我就是个普通的个体户。”
对方很平淡的喝水:“个体户挺好。”
周瑞:“也不好,不是铁饭碗。”
赵学军很想敲开自己哥哥脑壳看一下,那里面是不是装的只是一碗豆腐脑!他怎么可以憨傻的如此坦诚?贝冬宁挠挠自己的耳垂,在赵学军耳边说:“你哥可真老实。”
赵学军无奈的抬头看屋顶。
时间缓缓的停顿了一会,那位叫小董的姑娘,终于开口到:“我父母身体不太好,家里兄弟姐妹多了点。你家呢?”
周瑞:“多点好,现在……我家就我一个过。”
小董:“……那挺好,什么都是你的,没人跟你争。”
周瑞:“恩,没人争也不好。”
小董:“……那……那……”
赵学军着急的直挠墙,一直挠到口袋里的BB机刺耳的响了起来,楼下的声音赫然而止。贝冬宁失笑的看着赵学军捂着口袋向里跑,待他进去没一会儿,他又返身出来,脸上神色苍白……嘴巴里磕磕巴巴的一边跑一边喊。
“哥,哥……快点,咱奶,咱奶不成了……”
寒假的时候,奶奶还趴在家里的小屋玻璃上,笑眯眯的看着赵学军放彩明珠。橘子妈说,奶奶其实看不到的,她眼睛里长了白内障,医生说白内障要长满了才能做手术。赵建国对老母亲做这么大的手术很担心。橘子妈说:现在什么科技了,管保没事的……这一家老小,还等着奶奶做手术呢……任谁都没想到,奶奶会这么快就要走了。
赵学军从来都不觉得奶奶会死去,他觉得奶奶跟死亡这事儿没一点关系。
六个小时后……赵学军跟周瑞回到天州市,这一路周瑞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开车回来?他把车开到一百三十脉速上下,这一路不知道都收到了多少罚单,超了多少车……那之后许多年周瑞一直觉得自己能活下来是个奇迹,赵学军也这样想。
奶奶今年81了,她老了,老到有一天早上起来后,脸肿的厉害,就像个大头娃娃似的。民间有句俗语:男怕穿靴,女怕带冠。意思是男人老了怕脚肿,女人老了怕脸肿。老赵家一家大小,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赵建国那天正在上班,接到改霞姑姑的电话后,他只是叫了司机回去接了老母亲去医院随便看看,只以为是吃错了东西,过敏了。可老太太这一入院,医生检查完就很直接的告诉他:“老太太年纪大了,到时候了,回去吧,没几天了。”
赵学军跟周瑞这一路急行,次次赶不上趟,他们赶到医院,奶奶已经被父亲与省城赶回来的大伯伯一家送回了故乡,改霞姑姑在家焦急等着他俩,见到周瑞后对他说:你叔说,你爸也该回家了。
周瑞这才想起,自己爸爸还在烈士陵园挂着呢。
老家的规矩,人不能咽气到外面,必须在有气的时候抬回家。赵学军能够想象的出,父亲有多么的措手不及,这一刻,那个号称坚强的男人,有多慌张!
周瑞拿了单子进陵园取父亲骨灰,赵学军等在陵园门口,越呆越害怕,还有些浑身发冷。当他看到对面的邮局,竟鬼使神差的他就给王希发了一封电报:奶病危,速归。发完,他又后悔了……
一顿等候,一顿忙乱,赵学军稳定心神,找了一个本子记录了好多需要买东西在上面,他打了电话安排下去。他知道,父母看上去很坚强,其实心里是很依赖奶奶的。奶奶这一走,母亲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家里一定乱成一摊了……
一个半小时后,赵学军与周瑞坐在三鑫商城运货车的白布堆上,周瑞抱着自己爸爸的骨灰,神色迷茫,他也不知道是该哭自己的父亲,还是应该去哭奶奶。好像,奶奶还没去吧……
赵学军也茫然了,上辈子,奶奶就活到77岁,这辈子好像还多活了几年。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呢?
远处山峦曲线一直起伏着,赵学军的心犹如掉在油锅里一般,又期盼这车快点,又觉得这一刻像个梦一般的不真实,也许一会儿朱晨会猛的推开宿舍门,喊他们早起。于是,他闭起眼,假装这是个梦,他等着早起的铃声,可那铃声怎么还不响呢?
“我怎么还不死呢?”这话是奶奶这几年常常要唠叨的,她活了个大岁数,跟她差不离的朋友都早早的去了,没人跟她玩,少有人能跟她聊出共同的话题,奶奶一直是寂寞的……可她从不说。赵学军很后悔,要是考在万林市就好了。
车速越来越快,改霞姑姑从车厢前甩过一床被子,赵学军跟周瑞裹在一起取暖。颠颠簸簸的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汽车停下,半梦半醒的赵学军下了车子,看着面前的小村落,这是自己的原籍,今后真正的魂归之处,他的故乡万林市城郊的“岭上”。他回来干啥来了?对啊!他们说奶奶要死了!
“三儿!三儿!”赵学兵的声音从那边的高坡上传来,赵学军看着自己的二哥,一下就找到了主心骨,他跌跌撞撞的跑过去,在入村的碉楼石板子路上硬生生的滑了一跤,膝盖立刻磕破了皮。
赵学兵一把拉起自己弟弟,检查了下他的膝盖,用手随便沾了一些吐沫,帮他抹了伤口说:“还好,还好。赶上了,赶上了!咱哥回来的最快,部队的直升飞机啊!”说完,他拉着赵学军又是一顿急跑。
周瑞抱着自己爸爸的骨灰盒也向里跑,跑到奶奶家大门洞的时候,村里有族叔叔悄悄的挡在了他身前,低声说:“娃,你爸爸是死在外面的,不能进。”周瑞顿时呆了。
后来……高橘子从里面跑出来,她打开院门外的一个杂物房也是悄悄的压低声音对周瑞说:“给你爸准备好了,先把你爸爸放这里。娃,你莫哭,婶婶在呢。”周瑞跟着高橘子进了杂物间,看到里面有个早就准备好的小祭台,这才放下委屈,吸吸鼻子咽下泪。
院子里有很多人,赵学军一个都不认识。
院墙那边也有很多人,赵学军还不认识。
有人打开门帘,赵学军推开成堆不认识的人,走到奶奶的炕边。
不知道谁帮奶奶穿好的寿衣,寿鞋。奶奶就那样躺着,大口的出着气,仿若要把全身的活气都要呼出去一般。这一刹,赵学军觉着这好像是自己的奶奶又不像!她像是个陌生的老太太。梳着整齐的髻子,耳边插着金色的簪子,她穿着紫红色缎子长袍,脚上的绣鞋上还绣着云朵跟荷花,奶奶从未这样鲜亮过呢!这是谁呢?是别人吧?是梦吧?
赵学文放开自己奶奶的手,对小弟弟招呼了一下:“三儿!快过来。”赵学军走过去,慢慢跪下喃喃的喊了声:“奶奶,我回来了。”
赵家奶奶的眼神是浑浊的,她谁都认不出来了,只是在那里含含糊糊的不知道在说着什么。赵学军将耳朵贴过去,仔细的听着:
“好多……人……他们在房梁上跳舞……叫俺去……俺不去,你们拉着大牛车来接俺……俺才去,这一次俺是要坐车的……谁成婚都用走的去婆家……俺不去,俺委屈……”
又过了一会,两个熟悉而响亮从声音打西屋传来,像是在吵架。赵学军抹了一把眼泪,松开奶奶的手,出了屋子奔了西屋去了。
西屋里,赵建国正在跟自己的哥哥赵建宗吵架。
赵建宗:“我就这一个娘,请个大戏班咋了?!”
赵建国:“哥,我好歹是个领导,现在都不许大操大办!”
赵建宗:“我就是个普通人!我花的是自己的钱!滚你娘的狗蛋的领导!”
赵建国:“我不是不舍得花钱!我也就这一个娘!”
赵学军看看屋子里的人,自己大伯家的三个堂哥,春雷,春雨,春波,两个堂姐,春秀,春锦都一脸尴尬的坐在那里,劝也不是,说也不敢。这些哥哥姐姐与奶奶的情感并不深,大概是因为住的太远的缘故。赵学军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到悲伤,只能看出一丝无奈。
“爸,吵架要能解决问题,您就继续吵,我奶在那里喊你们呢!”赵学军对吵得面红脖子粗的两个长辈,高声说了一句,赵建宗,赵建国连忙跌跌撞撞的跑出去。
“军军回来了!”大堂兄站起来,对军军很是客气疏离的打招呼。
“哎,回来了……”赵学军也很客气,不是说大伯家人有问题只,是因为这些年,两家人一直很疏远,远的久了,都不知道怎么亲厚了。
院子里,高橘子正跟自己的大嫂大眼瞪小眼的无声吵架,老太太刚才穿寿衣的时候,高橘子刁钻,给老太太穿了十三层,她就是不给老太太穿长嫂准备的寿衣,她嫌弃不好。她长嫂一生气,把她准备的寿鞋丢到地上,换了自己准备的荷花绣鞋。
赵学军与堂兄堂姐们相对无言,这两家人的积怨,其实大部分的矛盾,都来源于家里这两个女性长辈的内部斗争。赵学军尴尬的陪着站了一会,转身出了门。
赵家奶奶辈分不低,加上她是这个村子活的年龄最大的老人,所以很多亲戚早早的就来了。这会子老太太还有气儿,加上老赵家人都是住在外地,本地规矩小辈子人那是概不清楚,大人吵架,孩子们也不敢做主。现在,根本没人主持大局,现场混乱的很,没人招待,没人管的亲戚们,叽叽喳喳的堆在一起说闲话。
赵学军心里苦笑了一下,在人堆里找了半天,找到村子里的支书赵善根,按照辈分,他要喊对方哥哥,善根每次去万林也都会去家里坐。
“善根哥!”赵学军打了个招呼,把对方拉到一边。
“军军回来了。”善根跟赵学军打了个招呼,带着对读书人的敬畏,递来一支烟。
赵学军连忙拒绝,跟他坐到一边的石头上解释:“善根哥,这家里也没个主事的,我爸跟大伯……有些乱,叫您笑话了。”
善根讪讪的一笑,按道理这村子里他官最大,一般都要找他拿主意的,可赵建国家随便找一个出来都是有本事的,去年橘子婶婶还给捐了钱,修了小学校。这下子名气是更大了,善根那是压根不敢做主,更别说指手画脚了。
“善根哥,你看,我爷爷那会子,都是村里人帮得忙,那阵子穷,办得不好,我奶奶提起来总是哭,说是亏了乡亲,乡老们。”
“那不能,都是一家的,不记恨那些。”
赵学军从随身带的提兜里,拿出厚厚两叠钱,直接塞给善根,这钱是他临出门的时候从银行取的,善根顿时惊了。
“善根哥,咱这边的白事挺讲究的。咱奶也总说不能失礼,所以……所以我想了下,这事儿暂时就交托您办下,您给撑撑,要是乡老有意见,钱不够你来我这里取。”
“那里花得了这么多!”善根有些急:“你个娃娃家,可不敢做这个主!”
赵学军笑笑:“善根哥,不是我做主么,再叫乡里的乡党们呆在外面就要招惹人笑话了,这人一丢不是俺一家,是全赵家人的脸面。”
善根回头,看看那边拥挤着看热闹的人群,这次倒是认同了赵学军的意见。
“善根哥……麻烦您……在……在俺奶奶去了后,就在大队那边支账房。咱先准备五百包挂面,五百盒饼干,再准备三十条香烟。俺爹是……大小是个领导,这白事礼钱一分都不许拿,谁来拜祭,添个名儿就成,一户发五斤挂面,一盒烟,一包饼干做回礼,我们都在外地,回礼就不等事完了办了。”
“哎,这事成,排场!上面也说不许大操大办,咱不收礼,那就不算大操大办!”
“请村里的婶娘们,帮着把孝衣都赶紧预备好。黑布,白布,红布,山下工具车后面都备齐了,祭纸也买了,要不够您就只管再买去。”
“哎,是这样,是这样。”
“再请人剪纸钱,纸扎(用于祭祀及丧俗活动中所扎制的纸人纸马、摇钱树、金山银山、牌坊、门楼、宅院、家禽等焚烧的纸品)要按最好的来,都要双份。善根哥知道,俺三伯伯也要呢。”
“哎,要的,要的。”
“撑棚,撑锅,剪纸的,打杂的乡亲一天每人给三十块。请来的大宾(最年长的男性长辈),过后给二百!”
“不用,不用!都是晚辈,钱就不用给了。”
“要给,不给不行。这个……善根哥,阴阳先生,道场主持的,麻烦村里的人帮着跑一次请来,多钱不计较,要最好的。山下有车,您尽管指派,都听你的。”
“哎,能成!能成!军军……哥看出来了,军军是个办大事的。”
“怎么会……我且不懂事呢,这都要靠您撑着。哥你放心,事完了,我就去您家重谢!这家里的丧事,要搬到院外面,可能要拆几个小煤堆,跟村里的乡亲说下,等事儿完了,俺们赔。”
“俺也是晚辈吧,见外么……那不能说谢的!都是晚辈,煤池子拆就拆了!谁敢说,哥给你啐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