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辽阔抢救及时,这边的医生药也用的好。虽然现在他嘴角有些抽抽,可是这眼见得就能出院了。
这天上午,宋辽阔正扶着床练习走路,见赵建国一家一进门,宋辽阔那张变形的脸,顿时宛如见到了亲人一般的热泪盈眶了。他拉住赵建国的手,磕磕巴巴的说:“这……这都是……造了什么孽!”
赵建国放下东西,拍拍他的手:“那家养娃容易,一样的,一样的!你看我家三儿,哎……这好端端的就成了哑巴了。我跟橘子这都愁死了!”
一向高雅大方的刘青,苍老了十岁。没染的发根上全是成片的斑白。高橘子跟刘青的关系向来不错,看到她这样心里也是实在的疼。
“橘子,你说……他喜欢什么不成,偏偏喜欢个男人……”
高橘子搂住刘青的胳膊,不停的拍打安慰:“没啥,没啥……还小呢,不懂事。我娘家那两弟弟都孩子爹了!也不是不懂事不是,到现在都还在里面蹲着呢,这些倒霉孩子就该进去住几年长点教训!”
赵学军身上有些冷,他将自己又缩进阴影,索索发抖。这两家父母的抱怨跟哀哭,就如鞭子一般的抽打在他身上,再生的勇气被抽打的一干二净,什么所谓的改变这一刻都空了一般。
王希觉着不对,伸出手将他拉到太阳底下,很严肃的对他说:“晒着点太阳,你又不是蘑菇!老喜欢去阴凉地儿干啥?!”
赵建国很仁义的留下了,他每天陪着宋辽阔跟他散步,跟他扯闲篇,一直陪到他出院,这才两家人一起回到万林市。
而赵学军……他又回到了天州。此刻正值暑假,虽然高橘子一再要求儿子跟自己回万林市,可是这一次赵学军不敢回去,也无法回去,也不准备再回去了。
他成年了,成熟了。有些大人开得无伤大雅的玩笑,男男女女的场合是防不住要去的,他不想将自己卷入任何一段谣言当中。他没有去学校,只是住进了三鑫商城的楼顶装修好的阁楼,学校宿舍他也不准备回去住了。他就这样每天过着最健康的生活,早睡早起,锻炼身体。闲逛溜达,吃好玩好。王希像个二十四孝儿子,也是每天不离身的跟在他身边。
这天清晨,气温并不太热,赵学军拿着一本书来到楼顶温室外的一把太阳伞下,躺在竹椅上看书休闲。
王希这段日子把业务都搬到了天州,现代社会的灵活性此刻倒是彻底的显现了出来,这家伙的大哥大一开,三鑫电器城的电视一劲儿向上翻花点。
“你少看几本书,死不了!喏,张嘴!”王希唠叨着,将一瓣橘子塞进赵学军的嘴巴里。
赵学军低着头,眼睛继续盯着书页。
“我帮你联系宋长安了,应该会有消息的,你说吧,我知道你不爱听我说他坏话呢,我也没说啥啊!可……他都那么大的人了,还犯这样的错。”王希一边唠叨,一边继续低头掰橘子瓣:“等他老子气死了,有他后悔的……”
赵学军烦躁的丢开书,丢下王希进了屋,还反插了门。
王希一脸迷糊,看看丢在地上的书,看下手里的橘子,一桌子的零嘴儿挠挠脑袋嘀咕:“这小祖宗又咋了?”
天上的日头坠下一半,一条并不太好的消息传到了天州市。赵学军在得知消息后,连夜去了宋长安上学的那个城市,王希也随着一起去了。
命运走入岔道,原本属于赵学军的命运,奇迹一般的落在了宋长安那位小恋人的身上。这一次与上一辈子不同,这一次是一起暴露的。
人跟人总归不一样,宋长安有个位高权重的姥姥家,有个出院后依旧可以回到工作岗位的市长爸爸。最重要的是,他有个百折不挠的个性,能够保护自己的一份杀性与本事。这一点就区分了赵学军与宋长安的命运。赵学军会一落千丈,从此走向末路。而宋长安他会使劲向岸上游。哎……怎么说呢,这样说吧!命运喜欢折磨人,命运热爱锻炼强者,宋长安还没游上岸呢,这就又出事了。
暑假以来,宋长安就跟自己的小恋人躲在学校附近的出租屋。 宋长安一直对自己的小恋人安慰说:既然学校不要我,既然父母不要我,既然他们都看不起我。那有什么?我们自己看得起自己就成了。这些事,这些事有什么呢?没什么的,咱出国去,干自己的事业去!宋长安放下这话,便到处借钱,到处找关系为自己跟自己的那个小恋人,铺路活动出国去了。
赵学军是知道宋长安在活动出国的事儿的。他对此只是觉得好笑。
出国可以躲开?哈!其实,在那里不一样呢,内地还没有那条街隔开了,剪短袖子区分同性恋的。内地也没那么多宗教每天想着指责你,阻止你,甚至遗弃你的,外国的月亮那也不一定是圆的。当然,这话他都是在肚子里想下,也没写给谁看。
在宋长安离开出租屋,出去找门路的第四天,与他同居的那位小恋人,因忍受不住指点,忍受不住家里断绝关系的消息,忍受不住一个人呆在屋子里与世隔绝的孤寂,忍受不住宋长安离开他的每一刻的不安全、孤独的、自我唾弃的、颤栗等待无路的绝望……
他离开家,带着那一路几乎就是千夫所指,背部犹如千百根钢针在扎着他的闲言碎语回到学校。他推开学校教学楼顶的门,站在八楼的顶端向下看了几眼,并不感觉到绝望,只是觉很舒畅很解脱一般的,张开双臂飞身一跃的……跳了下去。
他的血,飞溅在楼下的水泥地板上,开了很大一朵血花。对于他的死,学校议论纷纷,可无论是他的家长,他的亲友,他的师长竟然都暗暗的松了一口气,有种……这个大麻烦,他可算是走了的感觉。
宋长安身边的人都离他远去了,他所有的钱都拿出来铺了出国的路子。从恋人死去的那一刻,这个自命不凡的年轻人,终于真正的遭受到了打击,这种打击使他近乎于绝望,觉得活人实在是没意思,不如就此跟了去的好。他坐在医院停尸间门口,呆呆的等待着,等待恋人家里可以有谁来再看他一眼,好令他走的不那么寂寞。他在冰库外等了一天一夜,除了他叔叔宋了望送了五千块钱来,然后……再没人来了。
一直自认为聪慧,玲珑,圆滑之极的宋长安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否定,他开始寂寞,开始寂寥,开始觉得害怕,这一次他算是真正明白了,他被放弃了,被整个社会团体抛弃了。
这个时候宋长安才第一次发现,什么傲骨,什么天分,什么资历,什么家事,什么情感,什么爱,什么文化,什么的什么都抵不过规则,他不过是个人,还是个众叛亲离的未毕业的大学生而已。他保护不了自己深爱的人,甚至他现在都保护不了自己。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此地,被动的等待着指责而无力反抗。
医院最最寂寞的那条路,响起了清晰脚步声。宋长安失魂落魄的靠着墙根坐着,他懒得看是谁来了,随便谁来都解决不了他的问题与困境。
“长安……节哀顺变吧。”王希想了半天的词汇,找了个合适的。
宋长安抹了一把脸,四天没洗脸了,胡子拉碴的不精神的很:“哎,你们怎么来了?指责我来了,还是挽救我来了?没事,随你们说!”
赵学军迅速写了一张纸条递给他:“无处藏身?”
宋长安看着那张带着关心痛心的脸,顿时有了一种,我的苦这人竟然懂的了悟,他憋下泪苦笑:“是啊,无处藏身,都不知道犯了什么错。都说我做错了,这可怎么好!我都不知道我干了什么,杀人了?还是放火了?我上公车也给老人让座了啊?”
赵学军陪着他坐下,从口袋拿出哀求干爹快速办理的大学邀请函,还有一些钱递给宋长安。
宋长安本来想拒绝,可又一想,那人跟自己一场,好歹也得给对方买一块像样的墓地,最起码的……好一些的骨灰盒那也是要得的。他放下来身段,接了钱,冲赵学军点点头:“不说谢谢了。”
赵学军木然的点头,这里的气氛或者味道都不是他喜欢的。而“睡”在他身后屋子冰柜里的那个人,和他曾有的命运是何其相似,他们唯一的区别就是,自己胆子小,强活了下来……
“我是……我是真的爱他的……现在,我都想跟着去了……”宋长安捂着脸,哭泣出声。
赵学军侧脸看看他,伸出手搂住他,一下一下的拍着他的背,像是在安慰他,其实也是在安慰着自己。宋长安毁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人生,还带走一条生命。也许所有听到这件事的人都会不可思议的说:“谁也没逼着他死啊!?怎么就不负责的去了呢?”
张嘴说话那都是多简单的一件事儿,随便一开口便来了,说说就得了,家长里短的就是一句别人家的闲篇儿。那些人才不管是不是会伤害谁呢!
这真是令人窒息的一天,赵学军与宋长安还有王希一汽,为那个只活了十九岁的年轻人办了一个简单的葬礼。
火化前,宋长安不管那尸体多难看,他弯下腰结结实实的亲吻了那个人,他吻完对赵学军很认真的说:“随你们笑话我,可我爱他。”这一刻的宋长安是可爱又引人怜悯的。
赵学军竟然这样想:上辈子要是我死了,不是哭哭啼啼的拖累他一辈子,那么也许他也会爱我一辈子吧可……即便是爱了,时间长了又会如何呢?还不是照样被后来者搅得天翻地覆不得安宁!谁又能跟时间抗争呢。爱来爱去的,实在是烦死了。
赵学军把一大束百合花奉献给了那个死去的人。他很认真的写了那么一段话给他带走:谁也没有你干净,谁也没有你看的明白,我知道你看到了!我知道你看到了自由。你飞翔了……愿你……来世飞的更高,愿你……有个正确的来世。
他把那张纸条郑重的放好,宋长安止了泪跟赵学军他们一起看着那把火带走了那个世人认为是个“错”的生命。
“我再也不会爱谁了。”宋长安上飞机那一刻,很认真的对赵学军说。
赵学军对他笑笑,并不相信这人说的话。即便是个圣人说这话,那也不可信。人是多么善变啊,没人比赵学军更加清楚这一点了。 他将一个准备好的本子还有一张卡递给宋长安。宋长安翻了几下,很惊讶的看着赵学军:“这是什么?”
赵学军写到:“这是一些投资,希望你帮我去做下。年份我都写好了,你只要按照时间买或者卖就好。”
“我以为你活得就像个世外高人呢,原来也是有烟火气的。好吧,咱一起努力下……”宋长安难得的调侃了一句,说完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后说:“我也试试,即便是一个人活,那也需要存一些保障。我得保护自己不是!学军,我不说谢谢了,可我认你是我兄弟,是我朋友,我所有的亲人朋友那都是过去了,我只有你了。”
“哎,感情我瞎忙活了这么久!你就记得三儿的好了!”办理好登机牌子的王希开着玩笑,将一叠换好的美金还有行李拉杆递给宋长安:“保重,人做事,对得起良心就成,别想那么多,给自己争口气。给那些人瞧瞧!”
宋长安并不拒绝那些钱,他空出手捶打了一下王希的肩膀:“照顾好军军!”
“这话说的,我照顾他,那还不是应该的!”王希也捶打了他一下。
宋长安拖着行李慢慢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他的背影是那么的孤单寂寥,那么的令人同情,他们站了一会,王希松了一口气,竟然如释重负的说:“哎呀,可算是走了!咱们也回家吧!”他拖了赵学军几下,赵学军没看他,依旧看着那边。
飞机缓缓的起飞,越来越高了……宋长安重新上路了……
“哎哎……你不是舍不得吧?”王希笑着调侃:“我说军军,难不成,你喜欢他啊!得了,以后啊,适可而止,这样的人,你还是远着点的好,没得名声都被连累臭了!走了,回家了!”
赵学军猛的甩开王希的手,扭头狠狠地瞪着他。
王希不知所措,看下左右,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纳闷的又去抓赵学军的手,赵学军又甩开。
“小祖宗,别拧了!回家!”
机场里,那些人不相干的人,来来往往的向着目标路过着……时间犹如在赵学军与王希之间画了了一个圆形,将他们包裹在里面与世隔绝。王希只是觉得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就要发生了,他站在那里,被赵学军狼一样的目光盯的浑身发木,犹如上了定身咒语一般的一动不动的……一直站到到赵学军突然抓过他的衣领,嘴唇印在了他的嘴唇上……
“我跟他是一样的。”松开嘴,抹下嘴角的血。很久没说话的赵学军,突然开了口,他的声音嘶哑无比,带着撕裂一般的痛楚,那种痛楚来自灵魂的两世割伤。
“我跟他是一样的,我没办法喜欢女人,我生出来就是这样了。谁也没给过我一个答案,能给我一个解释,为什么全世界那么多人,偏偏我就像得罪了那位神灵一般的,我就这样了。
没错,我喜欢男人,我也是个同性恋者。你想说什么呢?王希,看不起,嫌我脏?还是想……挽救我?收起你眼睛里这些不值钱的同情吧,我不需要!人谁离了谁都能活的。你不是一直纳闷我为什么要帮宋长安吗?没错,我帮他那是因为万一今儿出事的是我,谁又能帮我呢?
我想过跟你在一起,没错,王希。我就是个傻逼,我花了十二年时间在你的生活里挣扎,我以为我做到了一切,便什么都会有了。我太傻了,我可真傻,呵……我算是明白了,打从我出生起,甭管生几回,这他妈的世界,就没准备善待过我!它跟老子玩儿呢!
滚吧,带着你所谓的义气,你所做出的这种一文不值的痛苦表情给谁看呢!告诉你,老子快乐着呢……同性恋又碍着谁了?你……今儿起滚出我的生活,再也别出现了……”
赵学军甩开王希,推开那群围观者,迈着大步离开了机场。
王希捂着被咬伤的嘴唇站在那里,站了整整三个小时,一直站到机场那边的保安通知了相关部门将他带走。等他解释清楚事情,回到三鑫商城,他又习惯性的来到了阁楼,可他的脚步却停在了赵学军家的门口。他整整站了一夜,这一夜,许多画面在王希眼前闪过。
举起的那个小板凳的赵学军,小河边用脚撩起水的赵学军,跟他一起在操场玩耍的赵学军,抢他麻糖吃的赵学军,搂着他安慰他的赵学军,父亲死了一直陪伴着他的赵学军,给他写信的赵学军,卖了铜钱给他帮助的赵学军……还有一生辛劳的爸爸的脸,命运悲苦的妈妈的脸,崇拜他的王瑞的脸,一直给予他帮助犹如生父一般的赵建国的脸,比自己娘还要亲的高橘子的脸。长兄一般的赵学文的脸,好兄弟一样的赵学兵的脸。
那些人,那些影子,那些事情,翻来覆去的在王希的眼前,铺天盖地的指责,显现、折腾、这些折腾打走了赵学军这些年所做出的一切努力,所有的情感,即便是有那么几分爱,可王希一想起那个揉碎了,被缝补起来的宋长安小情人的尸体。他便又畏惧了,退缩了,害怕了……
清晨的时候,王希不敢走大门,他悄悄爬上了一边窗户的进了屋子,取了行李,只留下一张写着“我们都该冷静一下!”的纸条悄悄离开了三鑫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