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啊,其实那只是因为……你发现你喜欢的东西不正常吧。可那个年纪,大概也很惶恐吧。”赵学军很是理解的回答。
贝冬宁点点头,看着窗那边笑笑。这一晚这两个人都有一些明悟,就好像他们积存了许多年,许多年的秘密,厌气,乃至委屈……还有已经在心底深处掩埋的那些,最最无法与人交流的话他们都准备说出来,虽然,这么做不礼貌的将对方当成垃圾桶。可他们都准备好好的发泄一下,不然就都憋坏了。
多奇妙,他们也知道对方那种人的个性乃至品行,都不是自己喜欢的那一种,即便是同性恋,那也要找个和眼缘的呢!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喜欢男人的时候……上初中。当时学校的足球队正在踢足球,他在阳光下大笑,光着上身,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紫红。很多汗滴滴答答的留下来。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喜欢男人。我喜欢健康的,光明的太阳一般的男人。也许是因为自己过于黑暗的原因吧,坦白说,我觉得我见不得……光!”
赵学军靠在沙发背,语言清晰,不带感情的说起前辈子那点事。
贝冬宁笑笑并不对他的话做出任何回答,他接着他的话继续说自己:“我大哭大闹,我说我病了,就要死了。我爸问我怎么了,我指着脑袋说:爸!我病了……就要死了!
我爸吓坏了,带着我到处看医生,我说不清自己到底那里出了问题,但是我就是认为我病了。我爸开始以为我装病逃课,后来他发现,我放学之后就会躲在我家的大水缸里,缩成一团。
所有的人都说我疯了,为了我,父亲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我妈也离开了那个家。我现在的这个母亲是继母……”
赵学军抬眼看他,带着关切:“你……继母对你好吗?”
“挺好的啊,她最大的功绩是给我爸爸生了两个儿子,那是一对双胞胎。这令我松了一口气。你家有几个男孩子?”
“三个,跟你家一样。”
“这可真好。”
“是呀,真好!可我妈天天唠叨着要闺女,要闺女,我就觉得她唠叨的多了,才把我生错的。”
“哈哈,也许还真的是呢!”
“后来?”
“我疯了以后?”
“喂,你没疯好不好!”
“呵……是呀,我没疯,我遇到了我的恩人,也就是现在跟我一起开这家茶馆的教授。那是我初中的时候吧,我父亲带着我去看精神科。精神科医生叫我好好学习,看有益身心的书籍,并且经常锻炼身体!
出来的时候,教授拦住我们的去路,他对我父亲说要跟我谈谈。我爸不太放心。呵……教授拿出工作证告诉我父亲,他是个大学教授,除了教其他的科目,他对心理学很有研究。悄悄说,我们教授到现在都不知道心理学是个什么东西。”
赵学军无声的笑笑,可以想象当时的样子。
“那天我跟教授一起来到这里,这里在当时就是一处破民居。教授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这间屋子的故事……他的爱人,为了他守在这里等了他很多年……好吧,那是其他故事,我就不说了。后来,我终于明白了,我这不是病,我也没有疯,我非但不疯我还比普通人聪明的多。我只是个同性恋……而已……那你呢?”
赵学军用手指划着桌子上的草垫子茶托,想了一会:“我隐藏的很好,也许在这个世界你是第一个知道的。其实我一直很好奇,要知道住在我家对楼有个人算是跟我一起长大。他也是……可他没看出我来,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有些……小窍门,我教授说的,恩……人家算是个资深的同性恋者了。还有就是,我们俩一直在研究……”
“研究什么?同性恋?这有什么好研究的?”赵学军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研究的。
“那你是山西人,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是山西人,为什么山西人爱吃酸,为什么山西人不爱出门吗?”
赵学军呆了一下……带着一丝纳闷的口气说:“你不是第一个这样问的人,我想我要去好好研究一下了。好吧,我道歉,一切研究都是有意义的。”
他站起来,伸伸懒腰,又坐下,这一次他是真正放松了:“你有喜欢的人吗?”赵学军问贝冬宁。
“有的,我在等他,等他忘记那个死去的。”
“别跟我装的跟个情圣一样,那天你对那个弟弟那么怜爱,那是假的啊!”
“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我喜欢,我欣赏,认个干弟弟养养眼也正常,再说,那孩子……算了。你呢?你有喜欢的吗?”
赵学军苦笑:“人生最痛苦的事情,就是……一个同性恋爱上了一个异性恋。我有喜欢的,可是他现在正在积极在相亲当中……”
贝冬宁一脸黯然,帮他倒满水:“别急,世界很大,总有一天你会遇到合适的。”
赵学军赶忙摇头,将贝冬宁从他编织出来的沉重情绪当中救出来:“嘿,别把我想的那么凄惨……其实,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就像你想的那么干净……”
贝冬宁失笑:“干净?这个世界谁干净?”
赵学军拉起窗帘,割断后巷那群红蓝绿女,他将自己放置于一个暗一些的角落,缓缓地用一种最最平和的语调说了起来:“我们很小就认识,那年夏天……我突然就发现我喜欢那个坐在小溪边,任性别扭的他。说起来你不相信,我自己有时候都不敢相信……我为了他竟无意识的织了一张大网……”
“网?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织了一张网,我将我的线铺满他全部世界的每个角落。我喜欢他,我惯着他,我顺着他。我总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出现,他需要帮助的时候,脑海里绝对不会出现他的亲人,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找我。他依赖我,信服我,亲近我,像……爱着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亲人一般爱着我……是亲人。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的对还是不对,可我在发现的时候,一切都迟了。我就是这么卑鄙,有时候我也唾弃自己,这种唾弃令我喜欢躲避在角落,令我常常检讨自己的灵魂到底是什么颜色。我懂爱吗?也许前辈子我不懂,这辈子我还不懂,你不知道,那是个好人,我真不忍心害了他。”
贝冬宁不说话,很久之后,他才缓慢的说到:“每个……其实每个人对爱的表达方式都不……不一样吧。你令我惊讶赵学军,最起码你比我当初……哎,简直就不是一个级别的。不过我很羡慕你,真的,有个人,他值得你这么做,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幸运的。”
赵学军长长的呼出一口浊气,笑了:“是啊,即使我知道,他早晚会结婚,他早晚会有个孩子一样。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怕……他是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他壳子很硬,很容易受伤。我希望他幸福,即便……他会离开我,可我觉得,如果他幸福了,那也没什么……那也不错。
可你知到吗,他现在……现在的处境……他的整个人在全金属壳子的包装下,越来越隐藏的深,越不容易找到爱,我很担心,又窃喜,好吧……就是这么想的。”
贝冬宁站起来,走到柜台边上,弯下腰取出一套酒具,倒出两杯酒端过来说:“我懂你的意思了,你在等,在等待他受伤?”
赵学军与他轻轻碰杯:“你误会了!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他幸福!我希望他幸福,希望他健康,希望他常笑,希望一切为难都与他远离,我希望他心想事成。可是他如今已然攀爬在顶峰……于是……很遗憾!未来他的情路会越来越艰难……世界上他只有跟我在一起才可以幸福,除了我,没人可以给他幸福了。即便他不是个同性恋!
我不会惦记他的钱,我不会惦记他的地位,我不会惦记索要他全部的精力注意我,我不会在他最繁忙的时间去打搅他,我知道他爱吃什么,爱喝什么。我能从他眼睛里读懂他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情绪以及情感……他除了我,还能爱谁呢?”
“那为了你的网……干一杯?”
“呵!”赵学军苦笑:“网?它有什么好干杯的!我织网的时候,自己早就深陷其中。我们都知道当你向右世界必然向左。所以我想好了,我得找点什么事儿干,爱情不是唯一的,我呀,我得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贝冬宁与他干了一杯,笑了下:“那么今日起,开始做朋友好吗?做那种轻易不给对方添麻烦,不去打搅对方私生活。不干涉对方私生活的基础朋友,如今我们分享秘密,互相给一个空间。但愿在我们受伤的时候,能够找一块容身之地而不被打搅,而不被打听。好吧,以上是我对基础朋友的一种认识,如果可以,请干杯。”
赵学军与之干杯。
第五十四章
一九九三年初春,赵学军告别家乡,带着故乡的感冒回到天州市,一回到学校便传染给了全宿舍,自己立刻百病全消。
天州市区的早春,在慢慢消融着头年的积雪,才刚刚离开不到一月,赵学军竟觉着这个校园其实挺亲切的。他报到后,在李指导员的劝说下不得不搬回401,赵学军不懂什么叫脱离群众。可就像贝冬宁说的那样:你总要有一段快乐的记忆,这些记忆会收获你在人生当中的很多朋友。虽朋友分三六九等,但是随便那一等的朋友你都不能少,你在活人,不是在修仙。
提着最后一箱行李回到405,赵学军拉下开关,头顶的灯全无反应,宿舍内继续一片漆黑。屈华宇,沈希平,董宏斌,朱晨他们并不在宿舍,可不修边幅的气味,荡漾的满屋子都是,简直臭不可闻。
“周旭红!电话!周旭红!电话!”宿舍楼下新来工作的大妈,拿着一个电子喇叭对着楼上喊着。
“周旭红死了!!!!!!!”不知道谁回了一句,楼那边一片笑声。
赵学军扭头看着那张空铺,那铺上堆着大家暂时不用的行李,还有一摞子烩面店里顺来的粗瓷饭碗。周旭红的被子被卷成一团随意的丢在宿舍的角落,就像一段被迫丢弃的记忆。你不愿意要,可它偏偏存在在那里。
那件事过去有一段时间了,学校还未安排进新人来住。赵学军不懂得屈华宇他们的想法,可他知道,他们早就原谅了那个人。他们自己觉得那是一种成熟,甚至觉得那是做了好事。谁知道呢,反正现在的405,是整个5号楼最团结的……也是卫生最脏的宿舍了。
赵学军骑着新单车在学校里溜达,这是不到一个学期买的第三辆自行车,前两辆一个丢在图书馆,一个丢在教学楼门口。谁在大学不丢点什么东西呢,赵学军坚信只要他注意,就一定能在毕业前,在校园里找到所有的自行车,找到后,他准备拧掉所有的自行车把手,叫那帮混蛋骑,骑个屁!
绕着校园区转了几圈,作为一个曾经历事件的小名人儿,赵学军不停的遇到跟他打招呼的人,甚至一些老师也是很亲切的叫着他的名字,对他说:赵学军,你回来了!
对了,赵学军上个学期拿了奖学金,是一点没掺水分的奖学金。
溜达了几圈之后,赵学军无奈的叹息,看样子,那几个家伙又去打游戏了。去年底,朱晨他们开始在学校附近的游戏厅玩,为了节省出几个大子儿玩游戏,他们甚至连饭费都节省了下来。赵学军觉得,玩游戏倒没什么,其实他自己也是很喜欢地狱门,红白机那样的东西,不过……一个人玩好像没有很多人玩的有意思……就像今年回家,闵顺不在家,去省城陪彭娟去了。徐步堂那家伙每天都有大量的应酬,赵学军跟他去了一次便再也不去了,几乎所有人都在问他有无艳遇,他烦躁这个问题。
家里二哥恨不得把自己的灵与肉跟电话连接在一起,他每天抱着电话跟女朋友哭诉离情,没瞎说……赵学兵真哭了,一边哭还一边很恶心的念泰戈尔。大哥找了父亲在医院的关系,跟了好几个外科手术,大年三十也不回家。住在对楼的宋长安一家,都去了很远的都市跟亲戚过年,父亲赵建国跟市委领导去团拜,母亲高橘子带着面粉还有一些副食给员工拜年……
三十那晚,赵学军一个人在院子里放彩明珠,放了整整一箱,只有奶奶很捧场的贴着玻璃从头看到尾。是啊,都大了,都分开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了……他们不再属于赵学军了。
“感慨什么呢?”贝冬宁不知道从那里拐出来,轻轻拍下正在发呆的赵学军的肩膀。
“哦,我在找我们宿舍的人,找了一圈了。我们宿舍咋没电啊?我去问电工,电工说这事他不管!”赵学军一脸郁闷。
贝冬宁呵呵笑:“还说呢,你们405的沈希平昨儿回来点电炉子,把一层楼的保险顶了,好么!我觉得他点的那个电炉少说也有一万瓦,还在宿舍煮红烧肉……我们也在找他,写检查,赔钱是肯定的,可别背什么处分……”
“这才报到?不能又跑到游戏厅吧?”赵学军很郁闷的嘀咕,沈希平那傻孩子向来缺心眼。
“得了,不然你搬我们宿舍吧,你们那边送电还得等几天呢,校领导要严肃处分的!这几天405得点蜡烛。”贝冬宁推着赵学军的车子与他一边聊一边向外走,说来也巧,在学校门口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从一辆桑塔纳轿车里走下来的周旭红。
仿若,就像不认识一般的,周旭红与赵学军他们擦肩,他瘦多了,也老多了。过去的神采飞扬,如今在这个人的身上半分都看不到。他低头弓腰急走着,就像背着一个大锅。
赵学军与贝冬宁一路沉默,各有思量。也许,那个人背上那口锅要背一生了,走不走得出来那还真是个复杂的问题。也许……就算是他想走出来,周围的人允许吗?
“他爹还真是用心良苦?”贝冬宁突然说。
“咋?”
“就是那老一辈人的思想呗,你那里跌倒的,就在那里爬起来!怎么?你同情他?”
“没有啊,只是不相干的人。”赵学军笑笑,扭头看着大学对面的小商店街。只是一个春节,新冒起的游戏厅最少有二十家。这些游戏厅每家的门口都塞满了刚刚放假,回归学校的大学生们。此刻他们的钱包还厚着,这行李一放,便什么都顾不得的冲到了游戏厅。
赵学军一家一家的找过去,终于在街角的一家游戏室抓到了405的全体难友。这几个家伙,嘴巴里歪叼着香烟,眼睛紧紧的盯着水果机,压根没发现赵学军与贝冬宁的到来。
“警察来了!”赵学军一声大喊,所有人猛的坐起,待发现是个误会后,又都骂骂咧咧的坐回去。
“哎?学军啊!你怎么来了?我给你几个子儿,玩一会呗。”沈希平呵呵笑着,吐了香烟头来到游戏厅外。
朱晨他们只是摆手笑笑,接着继续。
“我说,你们回来好歹打扫一下宿舍啊!那是住人的,不是茅坑……还有……你们去找下李辅导员,他找你们有事。”赵学军很郁闷,开学这几天辅导员说学校要检查卫生,做评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