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诗郎忙应是。
萧梦远点点头,又交代了几句,便走了。路诗郎听着主子的脚步走远了,方放松下来,身上冷汗一下子涌出,小衣儿全湿了。刚刚萧梦远的语气虽然平淡,每一句话却都仿佛蕴藏了无限压力,又是用内力送出。心知自己方才一个失神惹了主子不高兴,路诗郎自然不敢露出什么,压制住气血翻涌,又要在那万钧威势下维持住自己表情呼吸不变,那么短的时间,却每一瞬间都煎熬无比。不过也反应了过来,其实主子刚刚应该也用了迷人心智的功夫,否则自己不会轻易的被皮相所惑。想完在心里暗骂一声,呸,怎好说自己主子是皮相,明明是天下无双的美色。
缓了一缓,便将手下的人招来,将事情都吩咐好了,才真正松了口气。自己出来的人都是极好的,必然不会让世子失望。
萧梦远对这个大统领还算满意,自己用上摄魂,又在说话时藏了内力,她倒也还能维持。空言和她比起来就差得多了。
为什么会一直留空言在身边呢,虽说空言在那年出来的暗卫里功夫算是顶尖了,下手也决断。但心思过于简单,且往后几年出来的暗卫,也有身手和他差不多,做事却伶俐许多的。大哥也曾有意让自己把空言换掉。自己却不愿意,一直留着空言。大概,也有几分喜欢他那种傻呆呆看着自己的样子吧。
文王府里的暗卫,从小养到大,皆不可能没沾过血。许空言却还能有那样如同孩子一般的表情。
一直留着他,大概是因为,看到许空言看着自己的表情,自己就知道,这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总都是可以相信的。
萧梦远想着这些闲事,微微驻足,看着天上阴云密布,想必是要下雨了。这个念头才动完,便觉面上微微一凉。
刚找了个宽些的屋檐下站着,雨就淅淅沥沥的下起来了。从房檐上滴下来的水本是断断续续的,渐渐,就连成了透明的线。萧梦远靠着微潮泛着青色的砖墙,闭上眼睛,心中是难得的平静。王府的荣辱存亡,大哥的病,笠阳的叛乱都远去了。天地间,只剩下这雨音。
许空言在府里着急,这么大的雨,也不知少爷去哪里了,会不会淋雨着凉。细想想又自嘲的一笑。少爷是文王府的世子,无论去到哪里都是有人捧着照顾着,怎么会在外面淋雨呢。
其实萧梦远虽不算确确实实的淋雨,倒也好不了多少。只是他平日在府中一言一行终究有人打量着,难得有个狼狈的机会,倒也不以为意。那些随风吹进檐下的雨珠用内力也可震开的,终究却没那么做。任由月白的绸衫染上半截污迹。
许空言把萧梦远的衣物都找出叠放在床上,又吩咐丫头们烧好水。少爷虽然说过出去办些事,但也说不定马上就能回来呢。
一切事情都准备妥当,许空言回到自己房间。想想自己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也不过就是些随身衣物而已。屋外这雨像是没个停的时候,眼看天黑了,萧梦远依旧没回来。许空言在桌前练字,突然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一抬头,林沙白晃晃悠悠走了进来。
“练字呢?也给我看看。”林沙白笑笑,说着便走到许空言旁边。许空言想遮也来不及,只能随林沙白去了。
等着林沙白说几句评价,他偏偏不开口。许空言暗想:是不是我的字烂到没有办法评价了。
林沙白忽然笑着看了许空言一眼,指着那字道:“来是空言去绝踪,空言,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的名字是少爷取的。”许空言一看纸上的《无题》,心中突然有些酸涩,又有些甜蜜,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林沙白见他那个样子,不由笑了出来。许空言狠狠瞪他一眼,林沙白却笑得更开心了。
笑过了,却突然正色道“空言,你是就想这么跟着少爷一辈子么?”许空言闻言心中一跳,勉强开口“空言不知道大总管的意思。”
“你若想一直跟着少爷,像现在这样是不行的。”这句话,林沙白用凝重的语气慢慢说出来,许空言觉得心中有些不安。也不知该回些什么,便没开口。
“这几年,府里曾经想把你给换掉,却都被少爷挡掉了,这些事,你不知道吧。”许空言猛地睁大眼,问道:“为什么。”
他这一问,林沙白心中好笑,却叹了口气。没接这个话茬
“空言,我听说你最近开始学些经传典籍,你可有看过《庄子》么。”
许空言不知道他这样问的意思,老实的回答,“是看过一些。”
林沙白轻轻一笑,“那么,空言还是否记得其中庄子与赵文王的对话。”
许空言仔细想想,自己对诗词歌赋比较喜爱,《庄子》、《论语》之类虽是读过,并不太喜欢,记忆也不太深刻。但赵文王与庄子的说剑是其中名篇,先生也仔细对自己讲解过,倒还记得个大概。
林沙白看他的表情,知道他想起来了。便接着说:“庄子言,天子之剑,可匡诸侯,服天下。诸侯之剑,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而庶人之剑,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相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
说完,林沙白沉默了一会儿。许空言心中隐隐的感觉到点东西,却又不知道确切的是什么。林沙白比许空言略矮,他抬起头认真的看着许空言,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现在,就是一柄庶人之剑。”
许空言下意识想反驳,却说不出什么话来,但被人轻视的感觉总归是不好受。下意识紧紧握住从不离身的短剑剑柄。
林沙白见状轻叹口气,“我也说过了,文王早就对你不满意,想把你换掉,只是少爷不愿意而已。究其原因,”林沙白顿了顿,看着许空言的眼睛,“难道你就真的不知道么?”
许空言还能不明白么,要再让人说下去才能懂,那么自己也就真的是个蠢材,也就真没有呆在少爷身边的资格。
“现下少爷还留着你,也是念着这几年的情分。等少爷承了文王的大位,每日打交道的都是朝中重臣,又怎么能带你在身边。你不会交际应酬,朝事上也半点不明。如果说到身手一节,府里那么些暗卫,就算找不出比你好的,差不多的总有,行动言语又比你伶俐,到时候若做个寻常侍卫,不常在少爷眼前,过段时间,便也忘了还有你这么个人了。到时候,你又要如何是好呢?”林沙白这一番话真真假假,反正也吃准许空言单纯,倒像每个字都戳进许空言的心里。
看许空言明显惊慌不安的神色,林沙白心中暗笑几声,这孩子真好骗。他也不想想,少爷要是真顾虑这些,以少爷的性子,早在文王让少爷学习理事的时候就顺着王爷的意思把许空言换了,哪里能留到现在呢。
“那我该怎么办,大总管?”许空言完全按照林沙白的意愿走了。
“当然是学着做事啊,只会舞刀弄剑的侍卫不过是个粗使下人,能替主子办事,替主子分忧的才是主子真正需要的心腹。”林沙白一副语重心长的语气。
“你好好的想一想吧。”
轻飘飘的扔下这么一句话,林沙白也就任许空言一个人在那儿把事情想清楚,径自去了。
许空言虽说一直都为了自己和少爷之间的距离而自卑,但是像这样直接指出他连贴身侍卫也不够格的还是第一次。他就一个人呆呆的站在房里,想着林沙白的话语。觉得字字都戳中自己痛处。他虽不知道怎样去变成一个“心腹”,却在心中植下一个信念,一定要变强,只要能够留在少爷身边的话。
林沙白在回自己院子的途中,也在想,我怎么突然就爱管起闲事了。又转念到,不过,空言虽是单纯,却不傻,只要多加磨练,也是个人才。日后,少爷与许空言自是没有什么可能,但许空言也可作为臂膀倚重,兼之他对少爷的一番情意,即便将来许空言权势坐大,也能放宽心些,不担心他有反叛之意。
想想又苦笑了一下,虽然是在为自己主子细细打算,但也是偏心了许空言,才跑去对他提点一二。他为人虽然内敛,但举动又很稚气。虽说也可能是从小也不太与人接触,日日只是练功,完成些上面交代下来的暗杀任务,不会交际应酬也算自然。明明也是孤岛上杀了自己昔日的同伴才能有今日,偏偏又一副优纯的模样。若不是也认识他这么几年,真要觉得他是装出来骗人的。
但一年年看下来,便发觉那是一种极度的服从。没有考虑过对错,也就不会在心上留下太多痕迹。这大概也是文王府暗卫洗脑式教育的结果。
许空言,我也算有心帮你,但你,会不会辜负我的期望呢!
第六章
大约子时左右萧梦远才回来。许空言为了林沙白晚上那一番话本就心烦不已,少爷又迟迟未归,越发的辗转反侧,难以安眠。听到院里丫鬟开门的声音,知道少爷终于回来了,心里无由的就安定许多。披着外衣就要迎出去,却听淑蔷焦急的声音,“世子身上怎么都湿透了。”
急忙推门出去,虽已是深夜,院里一直都点着明瓦的灯笼。萧梦远衣服已经湿透,绸衫都贴在身上,下摆泥泞不堪。萧梦远听见声音,抬头看看是许空言,便露出一个微笑。
这便是自己的少爷啊,明明应该是狼狈的样子,偏偏依然丰神俊朗,气度不凡。
“少爷这是怎么了,不是去办事么,哪家的人这么不长眼,哪里有让您淋雨回来的道理。”仍然是有些不满。
萧梦远安抚的笑笑,“也没什么,我想沐浴,你去命下人烧些水来。”总不能告诉你我是在别人檐下发了半天呆才淋成这个样子的吧。这半日,虽是有些狼狈,但比起在王府中,倒是轻松许多。
“我早命人备下了,您快进去洗吧。”
萧梦远放松的浸在浴池中,他素喜洁净,脱了那身脏衣服,觉得舒服了不少。听见掀帘子的声音,睁眼一看,许空言托着澡豆和宽巾等物进来了。
许空言走到萧梦远身后,将东西放在地上,跪坐下来。将萧梦远发髻解开,细细的打散头发,温柔的搓洗着。洗净后,许空言拿起一把檀木梳将萧梦远乌黑的发丝梳顺。像是墨玉雕刻的瀑布,随着木梳的流动而变换着光泽。许空言忍不住轻轻拿起一绺发丝,放到唇边,印上一个吻。
不舍的把那乌发放下,手腕却一下被人握住了。少爷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脸上腾的就红了,倒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被抓住一般。
“空言,你这是要挑逗我么?”萧梦远笑道。也不待许空言回答,直接把人扯入池中,溅起水花无数。许空言却对那巨大的声响茫然不觉。唯一能够注意到的,也只有萧梦远贴过来的薄唇。
所有意识瞬间都抽离了,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
翌日,林沙白送来四个女侍。
萧梦远将要出征,虽然他坚韧刚强,究竟身份尊贵,路上带几个人照顾也属正常。
不过这几个侍女并非是寻常的使唤丫头。而是萧氏一族去年培养的暗卫。四个丫头都是一起长大,十分要好,虽然单一个武功自是比不上别人,但四个人却在多年中培养出旁人难以企及的默契。她们的师傅让这四个女孩儿本来练的都是不同的武器招式,她们自己再切磋对敌中琢磨出一套相互配合的阵法。在荒岛上时,四个女孩儿相互支撑着活了下来,平日武功胜出她们许多的暗卫都死于她们手中。这四个女孩儿说什么也不肯互相残杀,只说要么就一起留下来,要么就一起死。
暗中监视的人回禀了林沙白此事,林沙白便发话让这四个丫头一起留下来。想着调丅教后可以给萧梦远做贴身丫鬟,又比一般的丫鬟胆大伶俐得多。
萧梦远问了问名字,四个女孩儿低着头回了。
分别唤作芙楠、碧落、彼楠、碧清。
芙楠娇美,碧落秀气,彼楠妖艳,碧清英气。萧梦远想着带这么几个人出去,路上的确方便不少,又不怕同普通婢子一般经不起戎马征战。
便开口道:“四个人都很好,就都留下,过几日便同我一同出征吧。”
话说完,心念一动,斜瞄许空言一眼。果然是如自己所想的表情,像是心有不甘一般。不由就暗叹一口气,虽然是存了要练功的心思,方才刻意对他亲近调笑,不再如从前一般。但到底也是在一起六年多的人了,纵然不是他所期望的,但也不是对这个人毫无感情。这几日,也略有所觉,自己似乎对他真的有些不一样的心思慢慢生出。本来为了可以练成离梦,这样的结果也是乐见的。只是,看他因为自己可以的一点点刻意的温柔就欢欣不已的模样,心里却渐渐的不安起来。
当初,总认为自己心智坚强。只要练成离梦之后,斩断情丝也不会太难。可是,一切都会如同自己计划的一般发展么。
更何况,自己迟早要继文王位。空言这么个性子,对自己而言,并非是助益,只是弱点。
稍稍回过神,挥手让彼楠等人退下。
许空言看着萧梦远沉思的侧脸,白皙的肌肤在早晨朦胧的光线下似乎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光晕。直觉气氛有些凝滞,暗暗的有些忐忑,却一直看着少爷优美的侧影,无法移转自己的视线。
这是自己一直痴心爱恋的人。
过了半响,萧梦远长叹一声,心中自有定断。他本就不是优柔之人,何况离梦一日未成,自己终究还是无情。
许空言听见萧梦远的叹息,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原因,只能同平日一般,默默陪侍在身后。
想起林沙白昨晚说的话,“庶人之剑”四个字一直刺在心上。就像现下一般,只能站在少爷身后。却无法知道他所思所想,无法为少爷分忧解难,心下不由黯然。
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去请教林沙白,既然他对自己出那番话,那么,问他,总是没有错的吧!
武效云的日子很不好过。自从宣布叛出离国那一日起,他便觉得自己时时刻刻都被放在火上煎烤着。有时候倒巴不得火大些把自己烧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但终究是不能。自己还有未完之事,又怎么能先去死呢。何况现下这情况,倒是想死也不可能了。
不管怎么样,那些跟着自己反叛的臣僚的命自己总是要顾着的。
这一个多月以来,城里早已人心惶惶,虽然自从那一日起就实行了宵禁,又一直有士兵巡视,百姓未能闹将起来。但笠阳之人,久处边疆,是在与邻国征战也属平常的生活中历练起来的。民风强悍,日子再久些,恐怕就会有揭竿而起反对自己的人了。
今天刚得了消息,奉了皇上的圣旨来平乱的将军,居然是文王世子萧梦远。心里更是五味杂陈。
武效云本就为文王家臣,虽然他的确是个将才,但若非有文王的提携,哪能三十岁就做了笠阳大都督,提调笠阳一切军政要务。离国边上御敌的精兵养了有三十万,在笠阳驻扎的有十万余人,其余的都驻扎在几个临郡。武效云也算手握一方大权,对文王自是感激。只是如今种种情状,也并非自己所愿。为了自己私心,也只能对不起文王。只想着等事情俱做好了,便去向皇上和文王负荆请罪。
也料到了文王会因为此事而受些牵连,但萧氏一族又岂是一时间就能摧垮的。只是想不到,文王病重,皇上居然让世子来平乱。
记得几年前大节时候去府里请安,文王留了自己吃年宴。席中俱是文王家臣,及下属官员等人。世子就坐在文王旁边,浅笑着同众人饮酒。武效云那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人物,虽是年幼,身上的尊贵气魄便已十分迫人。兼之难言的俊美容貌,让人不敢逼视。言语间虽是谦和,但始终带有微妙的距离感。武效云那时候想到这是将来要成为自己主子的人,心下倒也欢喜。若文王之位将来传给个庸才,对他也实在没什么好处。
一想到要与世子在战场上两军对垒,心中实在烦闷。若不是被那些小人逼至如此境地,不得不出此下策叛出离国,现在也不必这般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