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露出来,直把杨柳都淹没了。
他淹没在无边的悲唉里,一直没顶,沉溺其中不能呼吸。
沐桐口中的恨,恨,恨,像一把钥匙,打开尘封已久的记忆大门,他又开始做梦了,久远的沉痛一幕一幕在梦中再现
。
静,静得死寂。
冰冷的兵器在惨白的阳光下闪着瘆人的寒光。
父亲与母亲被冰冷的兵器压着向门外走去,母亲突然挣脱挟制,转过身来,她脸上仍含着温柔的笑意,在兵器的寒光
中异常的温暖,她说,雪儿,不要记着仇恨,不要报仇,好好活着,好好过日子,我的雪儿值得更好的生活。不要仇
恨,忘了这些,好好活着,平时说话都细声细语的母亲,在士兵的拉扯下凄厉地喊着,渐行渐远。
娘亲,小小的雪儿大声地想喊,但小嘴却被身边的奶娘死死地捂住,他被憋得窒息,挥动四肢使尽地挣扎。
急喘着张开双眼,透过迷离的泪眼,看见的再不是沐桐熟悉的脸。杨柳怔怔地望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半晌,突然所有
的一切都串了起来,一桩桩,一件件,从进宫参加平叛的庆功宴开始,到自己不放心出来寻沐桐,再到自己被强带到
一个湖边,从那位尊贵的皇上说得莫名其妙的话,到自己跌入冰封的湖面,接着冰裂后又掉入了冰冷的湖水,甚至他
前一次醒来沐桐说的那些,一一都在他的脑袋里归了位。
他终于清楚这不是一个梦,然而却比噩梦更恐怖,他宁愿这是一个梦。杨柳无力地闭上眼睛,事已至此,事已至此更
需要冷静。
极力地避开皇上的关心,那些后宫嫔妃求之不得的殷殷关注,对于杨柳来说却像是六月燥热的风,只让人更加粘腻难
受。算好了皇上来的时辰,杨柳每次都努力让自己在那时刚好睡着。他这次病发作的厉害,身子恢复得极慢,病弱困
顿,原就睡得多醒得少,也因此大半个月来真的没撞上皇上一次,要不是每日服侍的宫女内侍时常叨念,他都要忘了
自己身在何处。
接下来就没那么幸运了,几个太医轮番伺候,各种珍稀名贵药汁流水一般灌下去,身子逐渐好转,面对皇上的时候也
慢慢多了起来。杨柳死守着沉默是金的原则,自从醒来后就再没开过口,每次都恹恹地躺着,用冷漠表示自己的不从
。一边暗自苦思对策,一边却隐隐希望自己的冷淡也能冷了皇上失了兴致,最终把自己赶出宫去。
转眼又花红柳绿,躺了一个多月的杨柳,却仍然一下地便天旋地转,他身子好转的速度远没有春天来得那么的快。靠
着软软的靠垫,勉强咽了两口燕窝粥,便无力地推开,抬眼的一刹那,突然觉得四周似乎有些不寻常,仔细一琢磨,
这才恍然大悟,皇上昨天一天都没来过了,今日好像也没要来的迹象,他心中一动,莫非暗自撺掇人上的那些折子管
用了。
满怀疑虑地再次睡去,睡得十分的浅,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自己,不似皇上那般的陌生热烈,却有一
股让人安心的亲切,在那温柔眼光的抚慰下,杨柳倒是越睡越香甜。
和亲王终于不耐烦了,轻轻地把床上的人摇醒,指着桌上飘摇的烛光说道:“天黑都点灯了,你怎么这么能睡啊,我
都等了你好几个时辰了。”
杨柳笑了,没好气道:“谁要你等,不想等你回去啊。”熟稔的语气,仿佛回到了铁杆寨里无忧无虑的日子。
第五十二章
“你怎么来了?”杨柳敛了微笑问了一句,打破了方才的祥和的气氛。
“你如今连我也不想看见了么?我可是抛下寨子,抛下我的二当家特意来的。”和亲王握住杨柳露在薄被外面的手,
拉着摇了摇,仿佛一只乞怜的小狗。
杨柳无奈地笑笑,“怎么还是这般长不大的样子,若是教你寨子里的人看见,你的英雄形象可不就毁了。”
“寨子里的人怕什么?只别让我二当家看见就成。”
杨柳忍不住笑他,“你以为你的二当家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么?”
和亲王“呵呵”笑。杨柳突然想到什么,问道:“你那个皇兄都知道了吧?”
“都这样了还能不知道,都是你,把我的金牌随便拿出来乱用,害得我的神仙日子过完了。以后皇兄要是一不高兴,
一封诏书就把我抓回来了。你说你如今要如何陪我才好?”
“我也后悔呢?再来一次我绝不会这般贸然行事。即使哀鸿遍野,血流成河也与我无干。唉,我若是铁了心拦着不强
出头,也不会落到如此的地步了。”杨柳说话的声音很低,黯淡凄凉,和亲王赶紧握紧了他的手,试图给他一点安慰
。
“他,他……”杨柳哽咽难言,这些日子极力地避免想到他,那些思念牵挂如今积淀着,像一块巨石一般压在胸口,
令他闷痛不已。
“他能有什么事?”和亲王见他脸上都变了,忙靠近了抚胸捶背帮他顺气,急着道:“你忘了,沐桐他一身的功夫,
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谁能让他吃亏?不过是流放边关,那边是王叔的地盘,司马也在那,有的是人照拂他,保准伤
不了一根毫毛。倒是你自己,病得这般凶险,差点就救不过来,还不知道放宽了心好生调养,真嫌自己命长不是。”
“怎么会这样呢?你说怎么就会这样了呢?”杨柳靠着和亲王的胸膛喃喃低语,他真是不解,这飞来的横祸,怎么就
不是一个噩梦,醒了便又可以继续他们平静的日子。那个莫名其妙的皇上,那些莫名其妙的爱慕,怎么就突然压到了
自己身上。
和亲王也收了平常的嬉皮笑脸,他难得低沉着道:“皇兄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那个位置多少人盯着,整天提心吊胆
,战战兢兢,生怕行错一步,说错一句,让人抓了把柄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看着风光,其实远没有寻常人过得舒
心。身边整天围着一大群的人,教他帝王心术,教他喜怒不形于色,人生的各种趣味,全被逼着放弃了。他小时候养
过一条小狗叫墨玉,浑身油黑发亮,还听得懂人话,训得可乖了,可是没过多久就被父皇命人当着他的面打死了,父
皇临走前说道,要是他足够强大的话,今日墨玉就能免于一死。皇兄从那时起就像变了个人,闻鸡起舞,奋发图强,
终于让他走到了今日。你不知道,父皇走的时候,他还不到十三岁,先是王叔专权摄政,后又遇国舅专横跋扈,外敌
虎视眈眈,各路王爷又蠢蠢欲动,内忧外患,其中艰难可想而知。”
“皇上利用王爷对我爹的愧疚,又熟知他的喜好,故意引他找到我,过后才故意告知王爷我的身世,令他再无颜面呆
在京师面对故人之子,终于远走边关,发誓有生之年再不回来。”
杨柳说得平平淡淡,和亲王却大惊失色,“你,你怎么知道?不错,事情确如你所言,不过当时订计策的,还有老国
舅。你们一家获罪,很快就执行了死刑。那时靖王正在边关,快马加鞭赶到,还是差了一步。”
虽然过去这么多年,杨柳听到这些还是忍不住心中大恸,当时的凄惨历历在目。明面上是沐家告发的,可实际上还不
是先帝为消弱靖王的羽翼,随便按个罪名就枉杀的。不过是帝王的一个疑心,自己一家就家破人亡了。也是为了消弱
靖王的权柄,他们便把才刚十四岁的自己,送去靖王府随他凌虐。
“他与你父亲经年并肩作战,一起出生入死不知多少回,感情深厚,亲如手足,对没能救下你们一家一直极度内疚。
王叔是个极重感情的人,他那段时间那样对你,知道你的身世后自然是再难面对你。”
和亲王一方面是想替自己的皇兄开解两句,一方面又要劝杨柳不要硬碰硬地顶撞,免得吃大亏。他虽然想帮杨柳,但
总归要慢慢来,徐徐图个完全之策才好。他才说到这,发觉杨柳十分不寻常,脸色死灰,大睁着双眼,张着嘴如窒息
一般喘,身子颤个不停。他吓得大叫一声:“杨柳!”旁边的内侍立刻递上一丸药来,和亲王马上接过喂了下去。片
刻间太医也来了,扎了几针才渐渐缓过来。
杨柳眼前昏黑,脑海里却闪现着母亲临去前的温柔的笑颜,她说雪儿不要恨,忘了这些,好好过自己的日子。确实,
杨柳以前一直这样提点自己,忘了过去,过好当前的日子。那时虽然知道是沐家举报的,但他稍做调查就知道,沐家
也不过是人家利用的一颗棋子而已,真正的罪魁祸首,却不是自己能动得了的。他不恨沐家,真正恨的又无能无力,
他只得极力地忘了过去,苟活一世。但是现如今,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是他们一次又一次的不让自己好好过日子的
。他努力地调整呼吸,这样就死了他不甘心。沐桐被逼着离开,他要出去,出去等他,然后他们一起和和美美地过日
子。
“柳儿,杨柳,你怎么样?好点了没有?”
和亲王说话的声音慢慢清晰起来,眼前的迷雾也渐渐散开,杨柳一把抓住和亲王的袖子,他断断续续地说道:“你告
诉皇上,让他放我出去。不然,就不只是百官都上弹劾折子这么简单,我会尽我所能闹出各种事端来。我可以让各地
闭市三日,我手上握有全国五成的盐产,三成的粮食,我还……”杨柳突然闭了口,他越国和亲王的肩头,死死地盯
着才刚进来的那人,他缓缓地开口道:“除非我死,否则,我绝不会作为一个禁脔,屈身宫里。如果我死了,皇上又
如何与靖王交待,别忘了,靖王走的时候和皇上是有约定的。皇上无所不知,不会不知道靖王与我父亲真正的关系吧
?”
尾声
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沐桐拽了拽缰绳,马停了下来。沐桐却没有立刻下马,他痴痴地望着熟悉的门庭,仍是他记
忆中的模样。三年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一刻,真到门前,又不由地情怯。
心情激荡,百感焦急,也不知屋里的人好不好,是否也和他一样早变了个样。
走的时候他病的重,虽有宫里的太医全天候照应着,听说也还是拖了大半年才逐渐好转。沐桐当然知道,那不仅仅是
因为病。
就这样把病重的他独自扔在宫里,临走时还说了那许多混账的话,沐桐一想到便心如刀绞。他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心
痛欲绝。
那个时候他不得不那样,就是再来一次,他还是没有选择。皇上掌握生杀大权,随意决定人的生死,他不得不顾及沐
家上百口人的性命。说到底还是自己不够坚定,辜负了柳儿。即使后来自己抵死抗拒了皇上的赐婚,他还是对不起柳
儿。
他对不起柳儿,在他身陷深宫的时候自己抛弃了他,在他病痛无助时自己离开了他。
他对不起他,那个时候他便多方打听着,也时刻准备着,要是柳儿撑不过去了,他不能随他一起生,便随他一起死。
再后来,听说他身子逐渐恢复了,仍旧还住在宫里,主管着宫里的教坊。那时候京城里都传开了,宵衣旰食,励精图
治的皇上,突然迷上了歌舞音乐,一天到晚有事没事往教坊里跑。上行下效,一时间全国上下都歌舞风行,连边关都
时闻丝竹悠扬。
沐桐心酸的同时也真心地希望远在京师的那人能过的平安喜乐。可就在半个月前,他却听说他已经出宫了,从木根那
也证实了这个消息,沐桐再也呆不住了。他几年他立功无数,官升正二品的总兵,他快刀斩乱麻,立即挂印封金,抛
却俗务,打点行装,一路快马加鞭未下鞍匆匆赶了回来。
推开大门,沿着熟悉的回廊往里走,穿过一个雕花的拱门。
烈日炎炎,芭蕉冉冉,蝉鸣不绝。凉风徐徐的走廊之上,一个人静静地半卧在躺椅之中。
雪白的肌肤细腻如脂,修长如画的双眉,浓密纤长的眼睫,秀气端正的鼻梁,以及形状极优美的双唇。沐桐用眼光细
致地逐一描幕着,眼前的脸慢慢与梦中常见的重合起来,这是他的柳儿。
沐桐难掩心中的激动,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似有所感,闭着的眼眸突然睁开,眼波流转,无数的情绪在眼底翻滚。
沐桐强压着内心的动荡,他定定地打量着他,不舍得移开眼。
“听说老爷要招募一个贴身小厮,小的是来应募的。工钱不计,只要给三顿饱饭便足矣。小的以前便做过小厮的活计
,不是生手,端茶倒水,伺候笔墨,服侍梳洗,按摩推拿,甚至让老爷更舒服的事,小的都会。只要老爷能想得到的
,小的都包老爷满意。”
“哦!”俊美的脸上终于荡漾开一圈笑意,迷人的眼眸流光溢彩,分外明亮,嘴角微扬说道:“生孩子你会不会?”
沐桐闻言一愣,随即邪魅地笑了,他欺身上前,鼻尖相对,凝视着尽在咫尺的熟悉双眸,低沉着声音,一字一句说道
:“这要看老爷了,老爷若是行,奴家就行。”
一声嘤咛,穿透六月的蝉声,消失在悠悠白云之上,空阔蓝天之间。
没了。
后记
上初中时老师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有三只猎狗追一只土拨鼠,土拨鼠钻进了一个树洞,这个树洞只有一个出口,可
不一会儿居然从树洞里钻出一只兔子,兔子飞快地向前跑并爬上另一棵大树,兔子在树上仓皇中没站稳掉了下来,砸
晕了正仰头看三条猎狗,最后兔子终于逃脱了。
故事讲完后老师就问大家:“这个故事有什么问题吗?”我们说:“兔子不会爬树;一只兔子不可能同时砸晕三条猎
狗”“还有呢?”老师继续问直到我们再也找不出问题了老师才说:“可还有一个问题你们都没有提到土拨鼠哪去了
?”
写这个文时,我就是那个不知不觉间丢了土拨鼠的人。唉!!!
呜呜呜……
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