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他去了哪里?”道格拉斯先生急切地问。
“那就不知道了,他一转眼就不见啦。”
一转眼就不见啦。
道格拉斯先生想了想,他推开波多利卡镇邮局的大门,重新撑起伞,外面的雨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远处隐隐露出教堂的十字架。
矮男人踱到窗前,外面的雨下个不停,从波多利卡镇通往伦敦的路早就到处坑坑洼洼了。本来他早就该离开这里出发,可是这种坏天气,除了极少数的冒险家,谁还会愿意在路上跋涉呢?他点燃了一支雪茄,重新拉上了窗帘。时辰还远远不到晚上,但是屋子里光线已经很差了,烛光照耀下,他的雪茄露出一点猩红,格外刺眼。
这时窗外一道惊雷轰隆滚过,震得耳边嗡嗡作响,屋子里点燃的烛光骤然灭了,四下里一片漆黑。
“嘿,是我,我找了你半天啦。”
矮男人听到黑暗里传来一阵声响,靠着雪茄前端那一点微弱的火光,他能看见艾伦·丹吉尔斯那头金发出现在他眼前,下面是一双熠熠发光的蓝眼睛。
烛光重新被点上了,他注意到艾伦那头灿灿的金发已经全被雨水湿透了,紧紧贴在脸颊上,显得疲惫不堪。
“艾伦?难道你改变主意,打算跟我入伙了吗?断指彼得那个老家伙眼看就要嫁给绞刑架啦。”
“哎哟,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艾伦眯起了眼睛,微笑着说,“我是来找爱德华的,昨天你带走的那个淡栗色头发的小子到哪里去啦,他可是我的朋友。”
“他已经走啦,”矮男人无不遗憾地耸耸肩,“他是个勤快小子,挺机灵的,昨晚上干得不坏。不过今天一大早我就打发他上路了,我给了五个先令作为报酬,他欢欢喜喜地离开了。”
“什么?”艾伦盯着对方看,“那么他走时说什么了没有?他去哪儿了呢?”
“这个谁知道呢?总之,我给了他五个先令,这报酬很不坏,他看上去很高兴,就走了。他不是你介绍来伦敦找点活干的吗?”
“好吧,我知道啦,”艾伦·丹吉尔斯冲着对方露出微笑,“那么我们就别管他啦,五个先令确实不算少,我只是担心您会亏待他,他还是个新手。好啦,您的买卖最近如何?”
“托上帝的福,”说到这句话时,矮男人略有所感地一笑,没错儿,他们眼下正呆在波多利卡镇教堂里的一间侧边房子里,“一切都还过得去。”
“您迟早会发更大的财的,虽然您现在已经发了大财。”艾伦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踢掉满是雨水的鞋子,“我在您这里呆一会不介意吧?我打算烤烤我的衣服,我浑身都湿透啦。”
“随便你。”
矮男人喷着烟圈,踱了出去。于是留了艾伦一个人在房间里。当看到矮男人关上房门,并且脚步声渐渐远离时,艾伦突然敏捷地跳起来。
一走进波多利卡镇上的教堂里,道格拉斯先生忙着将伞收起来,水像溪流一样顺着伞间淌下来。
“咳,这雨下得可真大。早上那会还没这么大,是不是,神父先生?”
波多利卡镇教堂的神父划着十字走出来,他一身黑衣,佩戴着银质十字架,加上他那略显花白的头发,使他看起来严峻而肃穆。
“我想是的,请问你是做祷告还是有什么其他事情吗,先生?”
“做祷告,当然……不过我主要是想来避一下雨,这种鬼天气真不适宜出门,您可是一整天都呆在教堂里吧。”
“当然……看起来您不是这附近的居民。”
“我不是,唉,实际上,我是前面那位迪卡皮特勋爵家的家庭教师,您认识他吗?他是位顶正派的老先生,好心地雇佣了我。”
“您一看就是一位老师。”
“但是现在遇到一点麻烦,勋爵也很着急,是一个小孩子的事情。”
道格拉斯先生于是将他在酒吧里编造的故事再讲了一遍,他的视线透过镜片,落到对方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
“噢,愿上帝保佑。”神父先生听完了对方的叙述,在胸口划着十字,“真可惜我没有见到这个孩子,不过回头我可以帮您打听打听。”
“是吗,那么先谢谢您了,您不介意我在这里呆会吧,我想等雨小了再走。”
“当然可以,主总是欢迎所有人。”
我们的这位校长却在心里想,说谎可不是一位神父应有的品质。刚才在邮局里,一位办事员告诉他,记得早上小爱德华勋爵是朝教堂跑过去。小爱德华勋爵会想跑到这里来避雨、祷告,或者借一把雨伞,这些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这座教堂不算大,尖屋顶上悬挂着十字架,神职人员所用的布道台正对着它下方,两边摆满了鲜花。左边用厚厚的紫色天鹅绒所遮盖的是告解室,往后则是一排排木质的座椅,道格拉斯先生此刻就坐在其中的一张上。他抬起眸子,哥特式的屋顶从室内看,是极高的脊穹,上面那幅耶稣降生的壁画显得有点儿太旧了。当然,也可能是从屋顶悬下来的一盏盏煤油灯的光线太微弱了,这些悬着的灯光悠悠晃荡,落在地上的光圈则忽大忽小的变幻不停。外面风雨交加,吹得这幢建筑什么地方咯吱咯吱作响。闪电划过天空,教堂里巨大的彩色玻璃上的图案有那么一霎那倒映在地板上,留下一大块斑驳的光影,转瞬间又消失了。
道格拉斯先生霍然站起身,径直朝前方的告解室走去。他的脚步放得很轻,在地毯上几乎发不出什么声音。方才他觉得,在那厚厚天鹅绒之下,他似乎看到了一双皮鞋的形状。
他左手插进了大衣口袋,握紧了自己的那把左轮手枪,右手则一把扯开那重重的帷幕,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里面的东西无处遁形。
他左手插进了大衣口袋,握紧了自己的那把左轮手枪,右手则一把扯开那重重的帷幕,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里面的东西无处遁形。
“艾伦·丹吉尔斯!”
道格拉斯先生已经明显地克制自己的感情,但是他依旧惊讶得叫出了声。
“校长先生!”
艾伦·丹吉尔斯此刻的惊讶程度决不亚于对方,但是他的全部注意力还集中在告解室的墙上,离地面不到两英寸的墙壁上留着一个泥手印,那应该是一只沾满了泥泞的湿手重重地按在墙壁上造成的。
道格拉斯先生想起来早上看小爱德华第一次寄给德沃特公爵的那封信,火漆上留下了清晰的拇指印,他的记忆力和观察力都太好了,以至于没有办法不将这墙上的大拇指印和那封信上的痕迹联系起来,更况且,小爱德华的右手拇指指纹是一个奇特的眼睛般的形状。
他们还来不及交换眼神,背后突然响起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
天鹅绒幕帘再度被高高掀起,神父那头花白头发显露出来。
道格拉斯先生一把抓住了艾伦的衣领,将他推到神父的面前。
“嘿,天主在上,我只是看到这个孩子鬼鬼祟祟的,他准是个小偷,不是吗?”
“唉,先生,先生,”艾伦立刻配合着大叫起来,“我是艾伦·丹吉尔斯啊,我从伦敦带了点东西来想来看看您。我想这位先生弄错啦,可是他不听我解释。”
“那么好吧,这位先生,您弄错了,小艾伦不是什么小偷,想当年还是我给他施的洗礼呢。”
“是这样的吗?可是我看他蹑手蹑脚地溜进来。”
道格拉斯先生松开了手,但是他的右手还是保持着随意插在大衣口袋里的姿势。
“唉,我只是想给神父一个惊喜,他有好一阵子没见到我啦,”艾伦·丹吉尔斯赶忙解释着,“请问这位蛮不讲理的先生是谁?”
“他只是个来避雨的,他是……等等,我脑筋不好,记不住您那位雇主的名字。”
“迪卡皮特勋爵,神父,我是他家的家庭教师。”
“他来波多利卡镇找人的,艾伦,不过还没找到。那么,艾伦,你呆在这里干什么,快回房间去吧。”
“是的,是的,”艾伦·丹吉尔斯冲道格拉斯先生扮了鬼脸,“我就说您是冤枉我啦。”
他紧紧贴着道格拉斯先生走过去。道格拉斯先生能感觉到自己口袋里多了一样东西,他用手指摩挲着形状,立刻就明白了,——那是一枚戒指,雕刻着十字蔷薇的小小戒指。而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戴着这枚戒指,德沃特公爵和他那位年少的继承人。毫无疑问,这是先前艾伦·丹吉尔斯在矮子雪茄身上偷到的东西。
艾伦·丹吉尔斯边冲着道格拉斯先生扮鬼脸,边倒退着走路。他不留神被脚下的花盆撞到了,一个趔趄,重重地往后仰去。他挥舞着手臂,企图保持自己的平衡,最后撞上前面的布道台。他跌得很厉害,将布道台撞得偏移了好几英寸。
一瞬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布道台上方悬挂的巨大十字架开始下降,而正前方的墙壁——或者我们称之为幕帘,像舞台上的幕布般开始缓缓升起,露出黑漆漆的一片空间来。这是波多利卡镇教堂的密室,如果我们翻阅文献,会发现在更早远时,传教士们曾经利用这种小小装置在教徒面前表演神迹。不过此刻,在道格拉斯先生看来,这正如一张大张着的、被打落了牙齿的、邪恶的嘴。
这张可怕的嘴一寸一寸地张开着,而小爱德华·德沃特勋爵——德沃特家族的小小继承人也一点一点地暴露在在场三人眼前了,先是脚、然后是身体、接着是头,他毫无知觉地蜷成一团仰面躺在里面,手脚被绑缚着,脸色惨白得可怕。高悬的微弱灯光照射不进来,连道格拉斯先生也不能马上判断出这个少年是否还活着。
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艾伦·丹吉尔斯迅速跳起来,想朝小爱德华跑去。
但是下一刻他不得不停住脚步,而且是一动都不敢动了。
因为矮个子男人嘴边的燃着的雪茄露了出来,接下来,是他紧握着的锃亮的手枪,紧紧对准着小爱德华的额头。
矮男人将雪茄取了出来,微笑了一下。
“金头发的小艾伦,我们又见面啦。”
他又转向一旁站着的道格拉斯先生。
“至于您,让我姑且称呼您为家庭教师先生吧。虽然我还搞不清楚您是什么来头,但至少有一点,我敢打赌,在波多利卡镇,莫说是方圆十英里,就算是五十英里,我也不曾听说过有哪一家贵族是什么迪卡皮特勋爵!那么,说到这个孩子,哎哟,你们瞧瞧他的手指,多么漂亮、多么娇嫩!他一定是从生下来就没有沾过哪怕一丁点儿的粗活的!我敢打赌,家庭教师先生,他绝对不止十五英镑,让我猜猜,您会愿意为他出多少钱?一万五千镑怎么样?”
“死人连五镑都不值,”道格拉斯先生冷冷地说,“我也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很好,”矮男人赞许地冲着道格拉斯先生微笑了一下,旋即用枪托重重地朝小爱德华敲了下去,这个孩子痛苦地呻吟了一下,转过脸,微微睁开了一双蓝绿色的眼睛,“验过了是活口,那么您打算出什么价?”
“噢,上帝!你这头该死的杂种!你别打他!”艾伦·丹吉尔斯禁不住叫骂出声。
但是道格拉斯先生的语调依旧不带一点涟漪,脸上平静得像北阿尔卑斯山终年不化的积雪。“我只是个中间商,您总得让我赚一点对不对?最多五千镑,多一个子儿您也甭想啦。”
“五千镑?哎哟,哎哟,”矮男人露出惋惜的神色,“我早就猜着这是条大鱼,还指望这次能大赚一笔,对不对,我的金发小艾伦?你刚才还提醒我会发大财来着……我觉得这孩子能值三万镑,您说呢?很简单,要么按我的价成交,要么我不如杀了他来得干脆,我可不怕上绞架,即使不算上今天这桩买卖,我也早足够上几十次绞刑架啦,对不对,我的金发小艾伦?你是知道我们的。”
“三万镑?”道格拉斯先生低声重复了一下这个数字,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实话跟您说吧,先生,您开三万镑的话,孩子的父亲准会对您说,您不如连他也一块杀了吧。”
他毫不在意地往前走了几步,弯下腰,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他拉长的影子都快把矮男人给淹没了。
“嘿,伙计,要不您还是听我的,这样大家谁都不亏。”
“那么我不如杀了他。”矮男人的枪几乎快戳进小爱德华的皮肤里了,他死死盯着道格拉斯先生那双金边眼镜后的灰色眸子看,但是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空洞和冷酷。
“那么您杀了他吧,”道格拉斯先生重新站起身,退了回去,“我看我还是站得远一点比较好,免得脑浆和血迹弄脏我的大衣。”
“不不,您别这样,别这样!”
在这样冷酷无情的谈判面前,只剩下艾伦·丹吉尔斯惊惶失措的叫声回荡在这间空旷的教会里了。凭他对矮子雪茄的了解,他是相信这个恶棍决计会开枪除掉一件赚不到钱的货物的。
“那么真遗憾。”
矮男人摇摇头,将枪托稍微离开了小爱德华一点,手指随意扣在了扳机上。他重新叼起了雪茄,并且用另一只手点燃了它,一点璀璨的猩红光芒闪耀开来。
艾伦·丹吉尔斯睁大了眼睛。
枪响了。
道格拉斯先生宛如一只矫健敏捷的猎豹,他修长的手指伸过去,抓住小爱德华的脚踝,把他往外拽,旋即整个身体覆盖上去,毯子般将小爱德华完全地包裹起来。
枪声还在响,一声又一声,几乎不留一点间隙。矮男人燃着的雪茄成为黑暗中完美的定位点,子弹悉数落在他身上,一颗不漏,准确、凶狠又快捷。
他还活着吗?谁知道呢?他此刻像一块风雨中摇摇欲坠的破布,每一枪将他打偏一个方向,鲜血四溅。
这情形一直持续到道格拉斯先生叫出声。
“已经够了!不要再开枪了!!公爵先生!!!您冷静一点!”
艾伦·丹吉尔斯双脚一软,坐在了地上。这时他听见,窗外的风雨声骤然停了。
尾声
雨停了,挂在玻璃上的泪珠虽然还没有干透,但是云层深处,已经弯出了一轮彩虹。
德沃特公爵倚在窗前,下面的警察们还在进出忙碌着。这一次杜帕警官的脸色恐怕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还要可怕,所以这位身份尊贵的公爵并不打算亲自见他。他只是盯着自己年少的孩子,语气严厉。
“爱德华,你真该受到重罚。”
披着道格拉斯先生的大衣的小爱德华睁着一双蓝绿色的眸子,只敢低声说一句话:
“是的,父亲。”
“至于您,道格拉斯先生,”德沃特公爵冷冷地瞥了这位康弗里津公学的校长一眼——这个头衔他现在还是,兴许以后就不是了,“您最好等着辞职和收法庭传票吧。”
“我对此早就做好了准备,公爵,我个人不足挂齿,”道格拉斯先生不为所动,“幸运的是,贵公子安全无恙。”
“那么好吧,校长先生。我好奇地是,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到了?你怎么会知道我有什么打算?譬如说,挡住对方的视线或者是为我腾出空间?”
“唉,关于这一点,”道格拉斯先生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我并不打算现在向您解释过多关于人类感官直觉方面的问题,况且,我十分怀疑您能否听得懂。如果您真的对这方面非常感兴趣的话,我建议您可以先去读读罗伊·罗姆斯爵士新着的一本小册子,名字就叫做《论不可知论和我们智慧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