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有点良心别忘了我,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沈绍不知怎的,热血冲上头脑,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那声音说得视死如归,听来简直不像是自己的。那一刻他真品砸出一点英雄的滋味,真好,就像是有人扇起一团火,烧得他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他开始有些明白那狠心短命的混账哥哥为什么要死要活都想去搏这样一个名头,人这一辈子要真有这一刻,当真是没白活一回。
但这话刚丢出去沈绍又后悔了,眼前这小子巴不得自己早点走了干净,怎还会一天到晚惦记着,阿飞是个没心肝的,楚碧君是个靠不住的,他这浑浑噩噩二十多年,到头来连个能把自己挂在心的人没有就这样死了,实是太不值当。这时后面的那辆车已快要追上来,车灯闪烁打在谢家声的脸上,沈绍见他两道眉蹙在一起,不知是真皱着,或许只是灯光落下的影子而已。
“罢了罢了,算便宜你了。”沈绍一把将谢家声推下车,正要关车门,阿飞忽然跳过来,拽起他的衣领就将他往地上一扔。沈绍正要破口大骂,只见阿飞剪得短短的脑袋贴在玻璃窗上,一根根头发看得分明,他薄薄的嘴唇对沈绍拉出一个小小的微笑,掉入池塘的小石头似的,一下就不见了。
沈绍听得出他在喊自己二爷。
沈绍坐在地上,以为自己看错了。阿飞自从来了北平就很少笑,这时沈绍才想起来他只是个刚刚十六岁的少年。
“阿飞……”他刚刚叫了两个字,就看见阿飞回过头,一脚油门猛踩到底,那发动机发出野兽一样的咆哮,头也不回地拐进对面的一条胡同里去了。
沈绍和谢家声蜷在一人多高的垃圾堆后头,看阿飞零星的影子消失在胡同尽头,那两辆汽车锲而不舍地围追堵截,不久,那夜色深处传来几声碎碎的枪响,不重,像是被棉衣捂住了一样,闷闷的。
谢家声手一抖,吞声道:“他……他是死了么?”
“胡说!”沈绍忽然就给了他一个巴掌,倒将他脸上的浊泥都打落了,露出一张疲惫不堪的脸,上面还有五个暗红的指印。沈绍愣了半晌,立时又后悔了,揽住他道:“我不死,这狗腿子就死不了!他是猫托生的,足足有九条命呢!”
谢家声一张面皮都不像是自己的,沈绍那一掌打上来竟一点也不痛——已被冻僵了。沈绍突然弯腰提起裤腿,从袜子里拔出一样黑漆漆的东西,在黯淡的街灯下发出沉默的光泽。“你有枪!”谢家声打了个寒噤。
“这是救命的家伙,别怕,打狼的。”沈绍往手心里呵了口气,咔地拉开了保险栓。这把枪是正宗的德国货,口径小,准头好,最适合贴身携带近身搏击,当初在沈阳的时候沈老爷子为两个儿子一人置办了一把,沈绍从前只图出个风头,想不到今日竟真的派上了用场。他一手拉着谢家声,一边猫着腰,在逼仄的胡同里小心翼翼地前行。
偌大的北平城里好像只剩下来他们两个人,静得连一声猫叫都听不见。谢家声的手冰凉冰凉的,蝮蛇一样,缠在他的手指上。天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雪,稀稀落落的,铺了满地,像是洒下的一路的月光。两个人顺着雪地上那一点点的反光摸索着往前走,沈绍的硬皮鞋,谢家声的棉布鞋踩在上面:
咔嚓咔嚓
吭哧吭哧
重的轻的重的轻的,渐渐分不出来了。胡同两边破旧斑驳的围墙影子斜斜地压下来,如同沈阳郊外那些高高的白桦和雪松,沈绍喘了口气,手里的铁家伙混着汗水,冻得硬梆梆,像是从手心里长出来的。
他很多年都没有摸过枪了。
谢家声拽拽沈绍的衣袖:“那边……有人……”
沈绍猛然抬头,看见不远处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摇摇晃晃立在那里。他来不及多想就举起枪,朝那人连扣了几下扳机,只听枪管里“倥倥”一阵乱响,那人只伶伶仃仃转了个身,向沈绍这里瞄了几眼,一步一晃地走了。
“只是个路过的醉鬼……”沈绍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腿肚子都要转筋了。
谢家声一双眼睛挪到他的枪筒上:“你枪里没子弹?”
“没有,一发也没有。”沈绍大大方方地承认了,理直气壮道,“谁料得到这档子事,装上子弹也不怕擦枪走火。”
谢家声哎哟一声跌坐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腿脚,一丝知觉也没有。他望着沈绍结结巴巴道:“我……我动不了了……”
沈绍忙问道:“是哪里受了伤么?”
谢家声苦笑着摇摇头道:“不知道,或许是吓的。”
“对付我的时候你可半点也不害怕,区区几颗子弹就让你软了脚了?”沈绍抬手撩起他的衣服下摆,不由分说将鞋袜都扯了,再一把将他的棉裤裤管卷到膝盖上,谢家声只剩下目瞪口呆的份,冰凉的北风剔骨钢刀一样扎进他的骨缝里面去,他想要缩起腿,却被沈绍牢牢锁住了脚踝。“你……做什么!”
沈绍头也不抬,在他的小腿肚上缓缓捏拿起来。“阿飞瞒不了多久,你要不快点站起来,必定逃不出去……你这么大个人,看着没有四两肉,但人说厨子骨头最压秤,我可背不动你。”
谢家声挑不出他的半点错处,只抿紧了嘴,沈绍的那双大手像是两片熨铁,触手所及,就有两股暖流流过,教人说不出的舒服。“瞧不出你还有这功夫。”
这都是楚碧君平日侍候他的手段,正好被他依样画葫芦,施展在谢家声身上。他握着那两条腿,骨肉匀亭,筋腱柔韧,抟在手里随意揉搓,便觉传说中沉了潭的鱼,落了地的雁,那沾了貂婵王昭君灵气的肉也不过如此了。他陡然想起初见他时端上来的那一碗豆腐做的虾丸子,咬在嘴里,就该是这个味儿。在这连个鬼影子也寻不见的深夜里,沈绍暗暗吞了口唾沫。
陡时听得谢家声赞了一句,沈绍头脑一热,道:“那是当然,这可是祖传的手艺,有这等福气的,除了我家那老头子,就只有你谢家声一人!”
“你还有老爷子?”
沈绍听了冷不防死命在他腿上一捏,道:“你当人人都像你一样,是从馄饨汤里面煮出来的么!”
这一下正巧打在谢家声的症结上,痛得他大叫一声,随即一个激灵跳起来。“你这狼崽子!”
沈绍想起楚碧君也常这样叫他,不禁哈哈一笑。笑声中突然有一溜锐响切碎静谧的夜空向谢家声直扑过来,“当心!”沈绍勾住他脖子往下一压,一线火光贴着他的后颈掠过,没进雪地里噗的一声,腾起缕缕青烟。
“这回可是来真的了……”沈绍嘟囔了一句。
“你枪里是真的没有子弹?”
“骗人骗鬼也不骗你。”沈绍变戏法似的摊开手掌,指缝里正夹着一枚黄澄澄的子弹。
谢家声一愣:“你什么时候……”
“刚才在车子里捡的,还给那帮孙子正好。”沈绍说着就将那发子弹塞进枪膛里。
“等等……”谢家声叫住他。
“怎么,信不过我?”沈绍冲他一笑,“放心,我的准头当年在沈阳可是数得着的,虽不能说是百步穿杨,对付这小子还不在话下。”
“我不想看见杀人……”谢家声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沈绍目测着他和那人之间的距离,调整着准星道:“那你把眼睛捂上。”
“但还是会听见声音……”
沈绍瞥了他一眼,笑道:“那就唱点什么吧……这样就听不到了。”
路灯一瞬间暗去,谢家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不成想那一句“备爷的战马扣连环,好过关”就这样破空而出,那声音绷得极紧,虽不如赵夜白那样清越高亢,在这黑得深沉的暗夜里,却是凭空一个翻折,硬将无边的冷寂崩出一个缺口来,猛然又堕入雪地里去,再睁眼,那人已晃悠悠倒在地上,浊泥入雪,细碎的雪花缓缓盖在他头脸上,像是一切都不曾发生。
18.
沈绍一回饕餮居就嚷着疼,谢家声怕他受了伤,连声问那里疼,沈绍推说这里,那里,到最后竟是全身都疼。谢家声不敢怠慢,连夜请了个大夫来诊治。那是个七八十岁老先生,不戴眼镜都瞧不清人脸,半夜三更被谢家声敲起来,黑着一张脸为沈绍号了半天脉,手把胡须将两道疏眉皱得紧巴巴的。什么阳火太旺,肾水亏虚,沈绍时不时呻吟两句彼此呼应,竟让谢家声以为他病得不轻,一时慌了手脚,亲自抓药煎药,还熬了浓浓一碗茶汤端到他床边小心伺候着。
三更时沈绍又嚷着饿了,要吃拿手的招牌馄饨,谢家声又冒着风雪擀面和肉,生火烧水,等喂到沈绍嘴边的时候,那男人早已沉沉睡了过去。谢家声生怕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连眼也不敢阖,衣不解带直到天明,看见沈绍眼皮挑动一下,想是又睡的不舒服,一只手刚刚贴到他额头上去,沈绍却陡然坐起将他推开。谢家声正要发作,又见他直挺挺倒在床板上,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才知道他是被魇着了。这时天已经蒙蒙亮,谢家声听见饕餮居外面已排起了队,他掖了液沈绍的被子,推门去了厨房。
沈绍是被一阵辣乎乎的香味叫醒的,在梦里,他回到了沈阳的老家,所有人都在,他的老爷子,他的混账哥哥。他明知道他们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却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的房间还是那个样子,连同他的那张床,一成不变,上面总留有一大清早过来打扫的丫头们的香味。仿佛一辈子都摘不下的那个红袖章,还带在沈昭的胳膊上,沈家的大少爷踢了踢弟弟的屁股道:“怎么还睡,老爷子等你吃早饭半天啦。”他迷迷瞪瞪地起身,望见大堂里穿一身黑色绸缎衣服的老爷子正襟危坐,满头银发齐齐梳到后面,一丝不乱,一见他瞪着眼睛就骂:“狼崽子,现在才起,没出息!”沈绍却不在意,依然嘻嘻哈哈地坐下。老爷子叫上菜,一个穿大红色旗袍的女人一步三摇地过来,她裙摆的衩直开到大腿根,里面白花花的皮肉随风飘摇,沈绍一抬头,竟是楚碧君。“你怎么在这里?”他问。楚碧君陡然变色提着他的耳朵道:“狼崽子,是不是又把我看成别的女人了!”沈绍倒不觉得多疼痛,只嗅到她身上的香粉十分好闻,正要凑近了仔细品咂,忽然就醒了。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环顾四周,他的起床气很大,常常一觉醒来不知身在何处。“阿飞,阿飞!”他叫道,等了半天却都不见人影。沈绍骂骂咧咧打了个呵欠,见白色的帐顶挂在天花板的铜钩上,狭小的房间仿佛伸个懒腰就能捅穿。墙上挂着些相片,里面的人他一个都不认识,其中一张他看来颇有些眼熟,都是一群小孩子,脸上抹得花花哨哨,有的扮猴儿,有的扮小妖,一笑就露出两排细白牙齿。这照片看来年深日久,边儿上都泛着黄,像是长在墙壁上。
沈绍呻唤了几声都没人答应,倒是那香味越发浓烈,他一古脑从床上爬起来,刚要下床却被个凳子绊了一下,脑门差点磕到桌子上,惊出一身虚汗。这一吓却教他想起来这里是饕餮居,昨晚他死里逃生,不敢回楚碧君那里,便跟着谢家声来了这里。窗台上搁着水,还腾腾冒着热气,毛巾就搭在把手上。沈绍缓缓踱过去,一捧水鞠到脸上,不小心进到眼睛里,“阿飞!阿……”他忽然屈着两只手就站住了。阿飞做这些是最妥贴的,沈绍别的可以不讲究,那一张脸却最是金贵,冷不得,热不得,风吹不得,雨打不得,刮脸的油膏都是几百大样一管的进口货。以往阿飞总会捧着着毛巾候在一边,待沈绍用清水洁了面,最爱拿热毛巾捂一阵子,再让阿飞揉按几下,少年的手指修长有力,落在面皮上不轻不重。
沈绍现在也开始有些怀念。眼睛里的热水像是有点扎人,刺得他睁不开眼,这时忽然有一双手按上来,将他脸上的水都擦弄干净了,他的指头比阿飞凉得多,一捧雪似的。然后他就听见谢家声的声音:“昨晚睡得可好?”
沈绍立起身,敲敲身后的脊梁骨道:“安是安静,就床铺太硬,硌得难受。”
谢家声见他得寸进尺,揶揄道:“自然比不上沈二爷家中的高床软枕……既然沈二爷住不惯,还请移步。”
“不行!”沈绍脑子转得飞快,现在那刘清长确是铁了心要将他置于死地,自家公馆是回不去了,楚碧君那里定然也有人盯梢,他还有另外几处外宅,想来想去都不放心,倒是谢家声这里任凭谁都预料不到。
谢家声还不知道他和财政部长公子的那档子事,瞧他的神情也净透着古怪:“这饕餮居可不是你沈二爷做主。”
沈绍按着太阳穴,耍起赖来:“我头晕……”说着便往床上一倒,大有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架势,那谢家声竟一时奈何不了他。
但这位妙手神厨也不是容易欺负的,双眼一转道:“沈二爷要在这里住下也好,但这账却得算清楚了。”
“怎么算?”
“一日三餐加歇上一宿,看在沈二爷救过我性命的分上,我饕餮居就做个亏本买卖,每天五个大洋如何?”
这点小钱沈绍何曾放在心上,爽快道:“好,成交!”
谢家声见他上钩,不慌不忙抛出后着来:“沈二爷既然在我饕餮居里住下,就要依我饕餮居一条规矩。”
“你说!”沈绍巴不得和他共处一个屋檐,哪怕一百个规矩也立时答应下来。
谢家声笑笑,道:“我饕餮居从来不赊帐,还请沈二爷先付二十个大洋的定金。”
“这有什么难的?”沈绍笑着将手伸进口袋里,摸着摸着那神情却是一僵。
谢家声将一只清清白白的手伸在他鼻子底下,上边还留有新鲜面粉的清香。“怎么,二十大洋沈二爷都舍不得给?”
“哪里……”沈绍绷着脸,那声音却硬不起来。他出来的时候将钱都放在阿飞身上,现在阿飞生死未卜,他这里竟是一个子儿也没有,富甲一方的沈二爷眼看就要被二十大洋活活逼死,传出去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谢老板……”沈绍嘻嘻一笑,支着脑袋道,“您这可是挖好了坑等着我往里面跳呢。”
谢家声假意推辞道:“承让承让,若不是昨晚伺候二爷脱衣就寝的时候,顺带着将您每个口袋都掏了个遍,怎知一文钱真能难倒英雄汉?”
沈绍把脸一抹冷笑道:“罢罢罢,爷打了一辈子鹰,到头来却被鹰啄了眼!”他摊开四肢在床上睡成一个大字,斜了眼望着谢家声道:“今天算是栽在谢老板手上了,要杀要剐,任凭处置。”
谢家声心满意足,微微一笑,那有些细长的眼眸轻轻眯起来,看着竟有些嫣然味道,像一只偷着了腥的狐狸。“沈二爷浑身的肉上百斤,肥不能酿油,瘦不能充饥,熬汤我嫌骨头多,当垫子我嫌硌得慌,一把骨头连着筋嚼在嘴里我还嫌没个筋道,杀你剐你我只有亏本的份,杀了你又有何用?”
这个调调沈绍听来竟大是受用,他在风月场上摸爬滚打多少年,听过的甜言蜜语没有一斤也有八两,竟没有一句似这几十个字一样挠人。就像是舌尖上滚着的一滴香油,吞进去吃不饱,干吮着喉咙里又痒得很,他舔了舔嘴唇道:“谢老板是想要生吞活剥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