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夜白!赵夜白!”沈绍赤着双眼高声叫道,有只手想要捂住他的嘴,竟被他撕出一条血口子。他蓦然一拳打在一个保镖的下腹,那人痛得弯下腰去,沈绍趁机向前冲了几步,刚挨着人群的边上,又被保镖们拽回来,撕扯扭打得不知东南西北。双拳四手间他还不忘伸着脖子喊道:“赵夜白你这忘恩负义的戏子,不记得爷了么!”
赵夜白如同众星拱月般站着,忽然听见有人叫他的真名,不禁一愣,踮起脚向左右张望。班主搓着手问道:“赵老板找人?”
“不,不是。”赵夜白的眼睛迟疑片刻,朝四面一拱手笑道,“今儿是除夕,大好的日子,我赵夜白向诸位拜年,谢谢诸位的捧场。”
待沈绍踩着积雪高一脚低一脚回到饕餮居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他浑身都像是散了架,却不敢去敲门,一屁股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就不想挪窝。一轮冬月镰刀一样悬在他的头顶上,洒下冰冰冷冷的光芒,照亮他来时道路。沈绍两手想他年近三十,虽风光过一阵子,到头来却一事无成,最后竟要在除夕之夜露宿街头,没心没肺也觉得有些凄凉。他抱着膝头,头靠在门上,将过去的日子一年一年都翻找出来,不提防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背后突然一空,他仰面倒在石头地上,磕得脑袋咚的一声。恍惚中听见有个人惊道:“沈二爷,你怎么睡在这里?”
沈绍摇摇晃晃坐起来,疼倒是不如何疼痛,只是晕得厉害,两眼净是重影。“谢……谢家声?”
谢家声仿佛刚洗漱完了,他白色单衣外面只披了一件袄子,眉毛上的水珠还没干,眼看就要结成冰。他端着盆子正要往外倒水,刚一开门沈绍就像块石头似的倒进来,唬了他一跳,忙将他扶进院子里,沈绍的手脚却卡在门框上挣扎起来:“我不进去!”他绷直了腰杆站在门槛外面,帽子不知道去了哪里,衣扣也被扯落了大半,半边身子上都是泥点,活像是刚刚逃难回来。
“你又和谁动手了?”
沈绍若无其事道:“不过是几个不入流的小角色,爷三拳两脚就把它们打得哭爹叫娘,跪地求饶。”
“那沈二爷是来向我夸功来了?”谢家声两个手把在盆沿上,拿香胰子仔仔细细地洗过,指甲剔得白白净净,融在雪地里,分不清哪里是雪,哪里是手。
厨子一双手最要紧,平日里保养得比脸还好,班子里的那些小旦跟他一比都相形见绌,握在掌心里鼻涕虫似的,软绵绵的没力气。沈绍想着又觉得快忍不住了,他咳嗽一声道:“我要走了,来跟你说一声。”
“怎么,不怕刘清长要了你的命?”谢家声掖紧了衣服,听见巷口的那只狗又叫了。
“我是要回东北去。”
谢家声以为自己听错了:“东北?”
“回沈阳。”沈绍觉得自己的鼻子都要冻掉了,浑身的血液都快结成冰,他掐了一把大腿,死硬死硬的,一点知觉也没有,于是决定长话短说。“我老沈家住了多少代,根都在那里,我那老不死的爹临死的时候都是望着北方的,还有我这个混账哥哥,他虽然活着的时候不让人省心……”他想起自己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话锋一转道:“但我好歹也是他弟弟,他一个人孤零零趟在坟地里也怪可怜,我这次就把老爷子的骨灰也送回去,给他做个伴儿。”
谢家声垂着鼻尖想了想道:“回去之后,还回来么?”
他这句话问得极为讨巧,几个字里面不带个你我他,也不知是对谁说的,更不说清,究竟是回北平,还是回到这个饕餮居来。
沈绍哈哈一笑道:“回来做什么,等着被人打黑枪么?想我沈绍有手有脚,身强力壮,沈阳又是咱的地面,想做什么混不开?你好生等着吧,没准过几年,报纸上就有消息说,关东巨富沈二爷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谢家声道:“你若是心意已决,我绝不拦你,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倘若有一天你遇见什么麻烦,我这里还是……”他忽然一句话没说完忽然顿住了,小声咕哝着:“你走了,谁来帮我劈柴担水……”说着甩开双手将大门一合,那门扉却陡然像是生铁铸成的,沉重无比,抬头只见一只黑乎乎的手把在门框上,沈绍的半张脸从门缝里挤进来,他的金丝眼镜被打碎了,剩下一副空落落的镜框挂在鼻子上,找不准焦距的眼神晃晃荡荡,有些朦胧,在谢家声身上转来转去。
他们几乎是脸贴着脸站着,只隔着一道薄薄的门槛。谢家声看见沈绍的眼睛沉在水一样的夜色中,他的目光如同一根根茂盛的水草,让他的魂灵都湿透了。“沈二爷还有话说?”
沈绍咧开一嘴白牙:“要真惹出什么麻烦,我就落草当马匪去,日后招安也能混个司令当当。”他左眼的近视很深,右眼却较浅,两个眼镜配出来厚薄极为明显,他向来将风度漂亮看得比命都重,特意花高价买下美国的材料磨成镜片,不仔细看决分辨不出。如今没了那两个镜片的遮挡,什么东西都七零八落涌到眼前来,透过不同的两只瞳孔,扭结成不可思议的模样。漆黑的门板活了一样,开始轻轻地波动,而他身后院落里的那盏小灯仿佛忽然被风吹灭,谢家声整个人,他的脸,他的身躯,还有他的腿脚,都像是一张缓缓沉入墨汁的纸,从边上一寸一寸泅染殆尽,只有那一双手——还像是雪一样洁白!
沈绍舍不得挪开眼,在纯黑海浪的背景中,高悬着的那两只手,上面的每一根指头,指头上的每一处关节,关节上的每一个褶皱,最后是褶皱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这浪潮的拍打下鲜活起来,压着他的心跳,和他一起呼吸。
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这双手了。
谢家声的声音藏在夜幕后面,而这扇门就像是个硕大的相框,在沈绍每一次眨眼的瞬间定格成一张张连绵不断的照片。“怎么,还不走,是舍不得那把斧子么?”
沈绍挺直的鼻梁上都是汗,抬脚就进了门:“我是来取我的工钱。”他在院子里走了几步,闻到桌子上年夜饭的残汤冷炙,仿佛还留存着微暖的温度。他突然站住了,对谢家声道:“我饿了。”
谢家声像是早就料到了似的笑起来:“锅里面还给你留着些吃的,我去帮你热热。”
22.
谢家声的厨艺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让沈绍惊异,哪怕只是道简简单单的豆腐,也能在他手下变化出百般花样来。沈绍看他从厨里端出一口小锅,里面不知烧着什么东西,老远就闻到一阵阵米饭甜香。谢家声揭开锅盖,只见其中红彤彤血淋淋的一片,沈绍举着筷子踟蹰不已,道:“这是什么东西?”
“沈二爷怕了?”谢家声率先夹出一块放进嘴里道。
沈绍不甘落后,他先舀了一勺汤含在舌头底下咂了咂,噫了一声,然后从里面挑了一块牛肉不像牛肉,猪肉不像猪肉的东西,也不怕烫,一口吞了下去,天灵盖上顿时生出一股热气,冲得四肢百骸无一不舒爽。“好!比烈酒还够劲!”
谢家声看着他笑道:“尝出是什么东西了么?”
沈绍闭着眼睛想了想,斟字酌句道:“大米、香菇、白菜、鸭血、羊羔肉、辣椒汤,还有……”他脑中一闪,豁然开朗:“红枣!”
“厉害!”谢家声伸出大拇指道,“沈二爷在我这里才几天,功力又精进了。”
沈绍假意拱手道:“承让承让,在吃上面,可不敢在谢老板面前班门弄斧。”
“既然说对了,我还有奖赏。”说着,谢家声从身后拿出一个橘子递给他道,“听说你四季离不开新鲜水果,还是美国人厉害,冬天都能种出橘子来,你快尝尝,若是不甜我找他们算帐去。”
饭后吃几个水果是沈家在沈阳就有的老习惯,东北寒冷的冬天蔬果稀少,沈老爷子就托人从广东,或是美国运过来,一个拳头大小的苹果就要五个大洋。这也成为沈家自傲的资本,连大少爷沈昭每次出去都会偷偷拿几个,被警察抓到的时候抵得上真金白银。
“你早就知道我要回来?”沈绍的手摩挲着那个橘子粗糙的表皮,转头望见谢家声房门上换了新的春联,我自逍遥四个大字生怕出不了头似的高挂在门梁上,一撇一捺,都恨不得挣破这张纸,将笔锋舞到天上去。
谢家声道:“你还没拿枕头下面的工钱,怎么舍得就这么走了?”
“你……”沈绍没料到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谢家声的眼皮子下面,不禁嘿嘿笑着挨到谢家声耳朵旁道,“连爷藏钱的地方都知道,该不会偷看过爷洗澡吧?”
谢家声正襟危坐喝了口汤道:“我的这双眼看过多少栽牛杀鸡,扒光了毛都一样的筋骨皮肉,沈二爷你脱得一丝不挂,也不过是两只手两只脚,落在我眼里,再多加几十条血脉肌理,又有什么好看的?”
沈绍教他说得背上一凉,仿佛真有一把屠刀悬在那里似的,摇头道:“你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忒古怪,一说起话来就鬼气森森。”
这时,深巷里又有鞭炮的声音,捂在雪里,闷闷地炸响。十二点过后,连守夜的人和他们的狗都睡下了,那零零碎碎的鞭炮声竟也显得有些寂寞。沈绍望着外面一爿黑沉沉的瓦片想,这哪里像是过年了。
谢家声忽然道:“刚才赵夜白来过了。”
沈绍哼了一声道:“他来做什么!”
“每年在班子里吃过团圆饭,他都会到我这里来看看……他还问我你过得怎么样。”
沈绍没好气道:“他是惦记我怎么还没死!下次再来你就告诉他,爷活得好着呢,犯不着他一天到晚瞎操心!”
谢家声端起碗,又放下道:“他不是这样的人。你别乱冤枉他。”他顿了顿,又添了句:“他的命不好……”
沈绍抓了把豆子在嘴里磕得嘎嘣嘎嘣响,含混不清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谁知道他肚子里几根弯弯肠子……”
“够了!”谢家声将碗在桌子上一礅,顿时磕出一个缺口来。“他救过我的命!”
“一条命值几个钱?”沈绍轻轻巧巧将那豆荚吐出来,斜眼觑着谢家声就笑起来,他又想到了钟秀林那条枪杆子,当初沈昭豁出一条命竟换来如今恩将仇报,他现在走投无路未必没有钟秀林从中作梗,煽风点火,“十万,二十万,我将祖上基业全都压上,够不够买我自己的人头?”
“沈二爷,你看这里。”谢家声突然张开嘴,指着里面的牙齿道,只见嘴角深处,左右两边各有几颗牙齿表面不似其他的齐整,像是被锉刀磨过一样,高低参差,边缘上呈现出锯齿般的纹路,沿着牙龈微微泛黄,仿佛是很多年前的伤痕。
沈绍记起六年前在沈阳日军监狱里面看见的一个犯人,他满口的牙都被撬棍撬掉了,趴在地上,满嘴是血,连呼吸都带出红沫子来,像是一条濒死的鱼。
“你去看看赵夜白的嘴,他伤得比我还重,只是这几年红了才去医生那里,用白玉镶了几颗假牙。我是厨子,看的是手艺不是牙口,也就懒去了。”
“什么东西弄的?”沈绍小声道。
“沙子,小石头,铁砂,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东西。”谢家声又喝了口汤,沈绍看着他的腮帮子一鼓一鼓,喉结微微一动,他仿佛听见那些温暖而殷红的汤汁流过他千疮百孔的牙齿,渗进他的牙龈,发出铁水浇铸的兹兹声,然后再咕咚咕咚沉到他的胃里去。
他掀动一下脸上的肌肉,拉出一个怪异的笑容道:“你们没事吃那些东西做什么?”
“饿呀!”谢家声舔了舔嘴唇看着他笑,“你以为人人生下来都跟你沈二爷似的又吃又喝,有穿有住么?有事寻几个黄花闺女,没事还有个长随跟着找乐子,前些日子灾荒年月,总统总理换得比走马灯还快,一会军阀打总统,一会军阀打军阀,地没人耕,田没人种,一年都尝不到油腥,沈二爷,你猜猜我们那会都在吃什么?”
“豆角,”沈绍一时有些底气不足,一狠心就往那最难以下咽的说,“还是玉米叶?”
谢家声拍着大腿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指着沈绍道:“北平附近所有的庄稼连根都被啃干净了,到哪里去找什么豆角玉米叶!那个时候有树皮草根都要求神拜佛才能挖到几根,到最后只剩下观音土……沈二爷你知道什么是观音土么?”
沈绍摇头,只听谢家声道:“这观音土就是路边泛白的一种粘土,饿极了的时候能拿来充饥,但吃到肚子里就拉不出来,最后只有活活憋死。”
沈绍当年初到北平城,在城门外看到的那些饿殍,一个个面带菜色,肚子却涨得滚圆,他忽然想起那些像萤火虫一样钻进他肠胃中的小馄饨,还有提在谢家声手中缓缓划过的刀刃,细细的刀锋横在他被撑得凸出来的肚皮上,阵阵寒意让他不寒而栗——原来这撑死竟是饿死的极致!
“你也吃了观音土?”
“那我早蹬腿儿去了,”谢家声平静的神情却带出另一段难以言明的复杂意味,撒上了层青灰似的,“那个时候我家里还有两个哥哥,都已经可以帮着干活了,爹娘见养不活,就用一条黑布蒙住我的眼睛,扛到人伢子那里去,卖了一袋麸子面,然后再转手把我卖给了戏班子,日子虽困难些,但我命大,竟还是活下来了。”
“然后你就遇见了赵夜白么?”沈绍望了望谢家声的屋子,那里的墙上挂着一张旧照片,几个五六岁的孩子挤在一起,咧嘴大笑,他们的嘴里都缺了几颗牙齿。
“赵夜白那个时候八岁,已经学了几个小戏,是班子里面的大师兄,被师傅派来专管我们这些新弟子。”谢家声喝完碗里的最后一口汤,像是意犹未尽一样再添了一碗,“但他哪里舍得管我们,没几天就和我们玩到一处去了,爬树掏鸟蛋,往师傅裤头上撒尿,一件一件顽劣事,都是他带着我们做尽了……于是师傅就罚我们。”
“打板子还是顶水盆?”沈绍也看过赵夜白罚那些犯了错的孩子们,几篾片下去,任他多调皮的立时就服服帖帖,而赵夜白从来也不下重手。沈绍知道,他终是心疼这些孩子的,一个个都像是十几年前的他,他不愿意他们重蹈覆辙,又像让他们有一技之长足以傍身。师傅当到这份上,说来与父亲也差不了多少。
谢家声嘴角一撇,瞅着沈绍就笑了:“你当赵夜白那样的师傅这个世上能有几个?没有铁石心肠鬼魅手段,哪来今天唱红了北平的赵夜白?沈二爷没待过戏班子不知道,最怕人的不是板子,也不是藤条,而是唱戏……绷腰收腹,提臀抬腿,直挺挺一站就是一个下午,那骨头都僵得定了型,一弯腰就能听见喀啦喀啦的声音,师傅说,这是梨园老祖宗唐明皇在选徒弟,捏捏这个,按按那个,被他老人家选中的都能成角儿……但我从来都不想成角儿。”
“成角儿了多风光,”沈绍拐着弯地骂赵夜白道,“吆五喝六,前呼后拥,还有爷这样的冤大头供你驱使,有什么不好!”
谢家声深深看了他一眼,似要楔进他的心眼里去。“我只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