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喜抓着莫西林的手,浑身抽搐着重复了两个字:“八岁。”
好容易喘口气的萧彦又被这句“八岁”再次打趴在桌上,揉着肚子一个劲唉呦。
“我没有!”莫西林也没力气炸毛了,只是愤愤嘟囔。
这床单真是他生命里至大的冤假错案,当年整个和谐大院无人不知,提供了多少的笑料。尤其萧某人更是过一阵就拿出来说叨,唯恐他好了伤疤忘了疼。
“没有什么?”黄喜站得近,听见了反问。
莫西林目光过处,对上付马林,看着他嘴角勾起,笑得云淡风轻,顿了一下。“没什么。”
看这表情,或者他跟自己一样,并没有忘记。
床单是他的,那一年睡在床上的人,却不只他一个。
付马林老爸出差,老妈值夜班,他就被安排到了莫西林的床上。
完全不值得兴奋的事,对小朋友来说,却异常刺激,就好比别人家的剩饭,也比家里的香一样。那一夜付马林根本睡不着,整个人跟个八爪鱼一样吊在那一个身上。两人推来攘去,皮肤相触的时候,莫西林咦了一声。这家伙身上怎么这么烫?发烧了。莫医生诊断后,果断下药,像莫爸莫妈平时教育的那样,起来倒水给付马林喝。
这做法本来没错,只是他有些死心眼。每喝一杯,就拿自己脑袋去蹭那一个的额头。发现温度没降下来,就继续喂水。而另一个一来觉得挺有趣,二来对他的任何要求一贯不会拒绝。于是就这样一个倒一个喝,最后把一暖壶的水都喝干了才作罢。
等夜真的深了,付马林独自一人不敢也不舍得上厕所,悲剧就这么发生了。
早上起来莫西林看着那滩水渍发呆。“这什么?”瞪,“你这么大还尿床!”
“我病了,”付马林委屈地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还不是你喂我喝水。”
莫西林挠挠头,想想他说的有道理,自己责任也不小。眉拧了起来,好像打架的菜青虫。
“那现在怎么办?我妈会打死我的。”
付马林随手抄起床头柜上的水杯,直接往那渍上一拨。
“喏,就说杯子洒了好了。”
实心眼的莫西林看呆了,不由暗暗佩服他的计策。
然而在莫妈妈的连声质问下,一声怒喝后他就全盘缴械,交待了实情。“是尿了。”
“谁尿的?”莫妈妈继续逼问。
莫西林没抬头,咬着嘴唇,别别扭扭地说:“反正尿都尿了。”
考虑到他的性子,莫妈妈否定了他替付马林顶罪的可能,这一气更是非同小可。
把那床单明目张胆地晾在大院里,一边抖落,一边还跟过往同事邻居宣扬着宝贝儿子的壮举。
“八岁了,都八岁了,居然还尿床!”
莫西林在门后听着,小脸涨得通红,胸脯憋得一起一伏,但到最后的最后,这个最死要面子的臭屁小子,嘴皮都咬破了,也没有出卖付马林。
“虽然成长走过弯路,”台上的白福宁面色一正,“小莫还是个好同志,除了脾气坏一点,逻辑怪一点,方向感差一点,常识少一点,几乎没有缺点。”
在好不容易下去又涌起的笑声里,白福宁又面露为难之色。“作为好朋友,我们惟一的担心就是他找不到女朋友。”扫一圈下面,笑。“果然一语成谶,这人这辈子也别想找女朋友了。”?
举起杯,在所有人善意了然的笑里,曲起一指敲敲杯壁,对莫西林一扬酒杯。“小莫,生日快乐,还有,天长地久!”说完将酒一饮而尽。
“开酒开酒!”萧彦早等不得,抓起之前放在冰水里的酩悦,使劲摁瓶口的木塞。
付马林看不下去,夺过瓶子。“行了,你少糟蹋好东西。”用指压紧软木塞,让气体慢慢放出,悄然开启,在周围的几个杯子里各自先倒了一点,然后再一一加至酒杯的三分之二处。
“这是干什么?”萧彦奇道。
“不懂了吧,”白福宁走下台,“真正好酒保开香槟是没有声音的。”
萧彦撇嘴。“切,开香槟不放炮还有什么意思?”一面回头喊服务员,叫他拿些冰块来。
付马林斜眼看他。“萧萧,法国人有句谚语,喝香槟放冰块的人,应该进监狱。”
萧彦不以为然地回个白眼。“老付你是法国人?还是老子在法国?抓得着我么?”另拿了一支酩悦,在手里一阵急晃,然后伴着一下干脆的“波”音,摇着瓶子,四溅的白色泡沫从指缝喷射出去。付马林站在他对面,被浇个正着。
后者骂声“我擦”,也不再扮优雅,手直接就掏了一坨蛋糕顶上的奶油,一下掼到他脸上。
萧彦哇哇大叫。宴席正式开始。
今天的来宾不多,大部分是院里一起长大的老朋友和老邻居,还有现在比较谈得来的同事,此外是一些合作愉快的客户。大家年岁相近,彼此也算了解,所以疯一点都不怕。
石磊站在角落看了会热闹,想着这次应该不用他帮着醒酒伺候了。转身走出包间,在走廊里掏出一颗烟点起来。
抽了两颗后,推门进去,就看见有人走上表演台,对着麦克风吹了一口气。
白色衣裳如此打眼。
“喂喂……”明明是例行公事的试音,但麦克风里传来的声音是这么低徊悱恻,带着点酒意和压抑,配上那人乌黑亮丽的额发,还有鬓边浓白的奶油,连狼狈都有种特别的妩媚。
“我给莫宝宝唱个歌。”
付马林直起身,转头对后面的乐队说了句什么,然后摘下麦抓在手里。
跟尖刻的话语不同,付马林的歌喉有点哑有点厚,与他的形象并不搭配。
清唱两句后,伴奏贝斯慢慢跟上,等歌声渐急,旋律渐昂,其他乐器一个个加入,层次分明,渐奏渐强,最后融汇成一股奔腾酣畅的乐情。
这是一首粤语歌。
朋友,我当你一秒朋友
朋友,我当你一世朋友
奇怪,过去再不堪回首
怀缅,时时其实还有
无法,再与你交心联手
毕竟,难得有过最佳损友
唱歌这种东西,除了天生的嗓子,就看演唱人的感情。春去秋来,不曾改变。
从前共你促膝把酒倾通宵都不够
我有痛快过你有没有
很多东西今生只可给你
保守至到永久别人如何明白透
仿佛每一字每一句都自心底唱出,我有痛快过你有没有?
第一句时,全场止声;唱到第二段,渐有掌声轻拍;唱到高-潮处,低低的和音此起彼伏。
莫西林、白福宁和萧彦都有些呆。在台上唱歌的那个是付马林。对其他人来说可能没什么,对他们却是相当错愕的认知。
付马林在唱歌。什么都很优秀,长得漂亮成绩拔尖却五音不全的付马林。因为幼年时选拔合唱团成员,一开口就被老师嘲笑说好了你可以走了的付马林。曾经跟他们混了二十多年不曾开喉,在KTV里总是沉默。
然而这歌从咬字到旋律都那么精准,真不知道他准备了多久。
只有你,实实在在踏入过我宇宙
即使相处到有个裂口,命运决定了以后再没法聚头
付马林看着莫西林,脸上的神气属于纯净的少年时代。
为何旧知己,在最后,变不到老友
石磊站在老地方,面无表情。手里不自觉掏出的烟捻得有些变形。
付马林还是看着莫西林,眼睛依旧亮若晨星,而里面的光泽却变了,好像香槟里的冰块化了,酒液看着还是清澈,却早不是最初的味道。
相邀再次喝酒,待葡萄成熟透
但是命运入面,每个邂逅,一起走到了某个路口
是敌与是友,各自也没有自由
位置变了,各有队友
早知解散后,各自有际遇作导游
奇就奇在,接受了,各自有路走
却没人像你,让我眼泪背着流
严重似情侣讲分手
待葡萄成熟透——细碎的烟丝自石磊手心散落,烟不知道什么时候捻得太用力,碎了。
来年陌生的,是昨日最亲的某某
总好于那日我没有,没有,遇过,某某
付马林唱完最后一个字,嘴呈O型慢慢收回。所有人但觉余音袅袅,神思荡漾,不约而同地想着各自的某某。要等鼓手轻点,贝斯又彪高一个调,再次奏响和弦,众人才恍然鼓掌。
莫西林一言不发大步上前,一把将付马林紧紧抱住。
付马林曾经无数次抱过莫西林,具体数字已经无从记忆。而莫西林主动抱他却只有一次,一次就叫他刻骨铭心。
那一年暑假,几个跑去学校的荷花池里捞蝌蚪。那水看着浅,下面淤泥却不少。莫西林性子急,非要抢第一个,结果脚底一滑,整个人折进了泥塘。看着被三人搀回家,新出炉的泥人莫,莫妈妈又是气又是后怕,打了一顿后又罚他一礼拜不准出门。
第二天,付马林偷拿了他爸藏在书房茶叶罐子里的私房钱,豪气地买了十根娃娃头雪糕。那年头的娃娃头雪糕意味着什么?除非你表现得很好,家里条件也不错,才有可能偶尔被家长恩赐那么一根的好东西。它与放了糖精的白糖冰棍,硬得要命的赤豆冰棍,还有根本米汤一样清纯的奶油冰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付马林把它们装在一个垫满了棉花的鞋盒里,就溜去了莫西林家。
等禁足者隔着窗户看到那整整齐齐一排豪华的雪糕,眼也直了,赶紧打开窗,嗷嗷叫唤着就抱住了他,然后在他回过神前,迅速拆了两根雪糕,一手一个,左咬一口,右咬一口。
付马林隔着二十年的岁月,感受身上环着的胳膊属于成年男子的气魄与力量,眼前却还是那个浓眉大眼的小男孩,糊满了粘腻的巧克力和奶油的嘴咧着,笑得心满意足,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真好吃!”“老付,你也吃!”
娃娃的脑袋啃下来,半拉耳朵留着。吃到后来只记得嘴都被冻麻了,吃完后也不过是狂拉一阵肚子,但是那酣畅的感觉却留在记忆深处。
那就这样吧,就让旧知己,在最后变成老友。
在莫西林抱住付马林之后,萧彦愣了一秒,也跟着扑了上去,眼圈早红了,嘶声骂道:“娘的。付马林你丫根本不适合煽情!”
白福宁微笑着站在一边,不知何时起,他身边多了位女士,穿一套米色衬衣西裤,长卷发简单盘起,双手插在裤兜里,动作随意而优雅。
她一样看着台上笑,连眼角的细纹都透出温柔。虽然性别不同,但那相似度十足的五官和味道,石磊想,这位女士,应该是白福宁的亲人。
不是兄弟,就是亲人。
石磊望向被环在四个最里层的付马林,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而自己,终究只是个不相干的外人吧。
Chapter8
付马林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喝得那么多,只有眼尾处漾着红,脸却越喝越白。
莫西林终于肯主动拥抱他,然而付马林再没力气发花痴了。
他喜欢这个人,真的太长久了,久成一种习惯,久到自己也终于厌倦。
或者从此改了吧。就在这个路口,是敌是友,放各自自由。
付马林一阵头晕,拧开水喉,掬了一把水泼到脸上,再抬头,就看到益发苍白的面色,冰凉的液体没有带来意想中的清醒,头倒是更痛了。
回去睡觉。
挪了下脚步,才发现四肢有些不听使唤,人还没反应过来,脚下就一个趔趄。
厕所的瓷砖刚清洁过,地很是滑,这一下整个人就朝洗手台折去。
与身体脱离的意识还有时间抒情:我去,老子要破相了吗?
然后有一双手从胳肢窝底下一把抄住了他。动作干脆,手很稳,莫名让人安心。
沉默的温柔,似曾相识。
付马林很想回头看一眼是谁,可是刚才的动作让酒意上涌,捂着嘴跌跌撞撞冲进了某个隔间,大吐。翻江倒海的狂飙后,摁下冲水阀,逝者如斯夫。
又有人走到他身后,手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背脊,恰到好处的力道,还是很温柔,只是跟刚才的不大一样,是错觉么?
付马林转过身,看到白福宁温和的脸。“舒服点了?”
“刚才——”他想问什么,但是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接过白福宁递来的纸杯漱了口,捏扁了扔在垃圾桶里,头靠在他肩侧。“动不了了,送我回去。”
石磊看着白福宁搀着付马林走出酒店,嘴角扯出一丝自嘲的笑。
真是莫名其妙。怎么会跟人跟到厕所,远远看着镜子里的人,隔了那么远,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真切地触摸到他的疲惫。
这种细微又极不舒服的感觉是什么?石磊想起上小学的时候,学校把以前的黑板换成了绿色的毛玻璃,每次班主任强调某个公式或生词时,总会在上面划一道长线。
“吱”的一声,入耳带来脊椎处阵阵酥麻,手臂上起一层鸡皮,全身发紧。
好像就是这样的不适。
慢慢走近,石磊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劝慰或者嘲笑,都不是他的角色。然而看到他脚滑的时候,本能就上去搀扶。后脚跟来的白福宁冲他感激地点点头,进去继续他未尽的事业,居然觉得手里空虚,茫然若失。
出了厕所,在不远处又站住,点了一颗烟。直到看着那两个走出来,才恍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在等他们,可是又不晓得其中缘故。
石磊今晚没喝酒。所以那亲密搀靠的画面仿佛被锐化,清晰而碍眼。
在蒙彼利埃葡萄园的小屋里,他抱着这个人。那时候付马林醉了的脸是绯色的。被紧紧抱着眼也不睁,却在梦里偷笑,两个手一伸,突然缠上身来。
石磊很诧异地发现自己心跳猛然加速,几乎要脱离胸腔的桎梏。这样奇特的感觉他还没有体会几秒,那个人已经连腿也盘到他腰上。脸埋在他胸口来回蹭,低声喊了一句。“宝宝。”
好销魂的宝宝。原来你有个宝宝。原来他就是你的宝宝。
石磊看着从眼前消失的两人,失笑。傻了么,瞎操什么心?感情这种东西有多无稽,你还不清楚吗?这个人心里想着谁想了多久和他又有什么关系。除了几次诡异的邂逅,他的整个世界根本与他无关,也没有多余的位置需要他来填充。所以刚才的事,只是一时冲动罢了。
手突然猛的一甩,却是烟头不知不觉烧到了皮肤。
石磊打开门,闻到食物的香味,有点无奈地扯扯嘴角。这家伙又来了。
厨房里的人听到响动,跑出来笑:“石头哥,洗手吃饭,骨头汤马上就好。”
“先别放盐。”石磊一屁股坐进沙发里,四肢舒展,有些懒得动弹。
以前在皮埃尔的酒庄,每天的劳动强度比现在大得多,也没有现在累。
“知道。”苏童又紧着跑回厨房。
自从某日他要求来石磊屋里坐坐,屋主没反对之后,这个人来得就越来越频繁,待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搞得石磊很想问问他,你小子怎么那么有空?其实他当然知道苏童没那么空,只是拼命挤出时间来找他而已。又因为知道石磊不想再与以前的行当有什么关联瓜葛,苏童在屋里的时候,尽量不接电话,真有十分要紧的事,就一个人跑到阳台去接。
到最后石磊没法子,第N次晚上拒绝他拉自己宵夜的请求:三儿,我记得我们刚吃过。苏童也不说话,只是拖着他的手,微微抬头,小鹿一样湿漉漉黑漆漆的眼睛,就这么哀哀殷切地看着他,石磊叹口气,从抽屉里掏出一串备用钥匙,扔给他。说,练功房边上空着的那个小间,就留给你吧。以后想睡就睡,不过先警告你,只是临时借宿,别没事整天跟这里耗着,看得人心烦。
苏童接过钥匙,笑得山清水秀春花开。一把抱住他。“石头哥,你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