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磊笑,拍拍这人叫他松手。“行了,你少肉麻。”
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转身的时候,苏童看着手里的钥匙,收了笑,郑重地攒住,眼亮晶晶的。
苏童说话算话,虽然拿了钥匙,倒比以前更乖巧识相,并没有就此赖在他家。偶尔留宿,三不五时地,还把石磊请的钟点阿姨赶走,给他做饭。有时候石磊也承认,忙一天回去,打开门见屋里亮着灯,然后鼻间漫溢饭菜的气息,感觉挺不差。
等石磊洗了手出来,桌上已经摆了一道黄瓜炒鸡蛋。然后苏童小心翼翼地,端着一大砂锅冒着热气,还有白色泡沫翻滚的汤走出来。
闻到空气里熟悉的肉香,石磊有些恍惚。
黄瓜炒鸡蛋,各种肉类炖煮成的汤,是构筑他和苏童整个童年的伙食。
那时候的成国权还只是个小头目,虽然身边不缺女人,但他有个怪脾气,从不把人带回家。为免家里两只小的饿死,他想了个最省事的主意。买一口大砂锅,每天准备一种肉,鸡、大骨、牛肉或者羊肉,洗洗就扔进装满水的砂锅,小火一直炖着,直到骨酥肉烂。考虑到其他维生素的摄入,又买了一堆黄瓜放在冰箱。因为黄瓜不容易坏,做起来也容易,配上鸡蛋一起炒,生点熟点都无所谓,电饭煲里再焖个饭,就是营养齐全又完美的一顿。
三个人,一人一个饭碗,一个汤碗,各自满足。
砂锅煮裂了,就换一个。即使后来他在帮里地位渐高,有专门的阿姨伺候,成国权兴致来了,还是会做这样一顿,照旧三个人稀里哗啦吃得干净。
明亮的灯光下,黄瓜那么青翠,鸡蛋依旧金黄,这么多年都是一个样子;就像地里的葡萄一茬接着一茬,似乎长的都是同一串;只有身边来来往往的人,换了就是换了,去了就是去了,再不能复制重来。
苏童系着钟点阿姨买的围裙,表情专注,将汤放在桌上的防热垫上。“石头哥,你先喝。我再切点香菜。”他低头的瞬间,右边鬓角新染的两绺银白色长发掉下来,配着他秀净带着学生气的面庞,看上去倒有点像他胸前的卡通人物。
“头发怎么了?”石磊好奇地问。虽然自小就出来混,他从来不热衷搞这些古惑仔的包装。
头发染成奇怪的颜色、纹身、金链条、带骷髅图案的T恤,又不是小朋友装酷扮家家,谁说非得搭配几样。因为他的缘故,连带着苏童也跟着朴素到底。
苏童随意地笑笑。“前几天发现这边头发白了几根,索性叫人染了一撮。好看么?”转身又进了厨房。
白头发?石磊抬抬眉。苏童比他还小两岁,今年不过26。居然就有了白发。
那一个出来后,放下一碟子新切的香菜葱花碎和一碟子粗海盐,拿勺子去舀汤。
石磊眯起眼睛,看着他裹着纱布的左边胳膊。“这又是怎么了?”
苏童盛了一碗汤,递给石磊,一边很不在意地说:“哦,前两天不小心剐到的。”拿些盐粒要洒不洒,“放多少盐啊?”
石磊冷下脸。“剐那么深?”虽然早不过问帮派的事,他也清楚以三爷目前在A城的位置,基本没有需要他亲自动手的场合事件,更别说挂彩了。
但这么多年来,受伤已经成为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他要不愿说,也的确没什么必要大惊小怪。
有时候,两个安静地在沙发上坐着,一个看报纸,一个捧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看到很劣质的古装片就停下来津津有味地瞄两眼。这种时候,石磊也会想,如果苏三也跟着他一起,做点小生意,或者像其他同龄人一样,给某个老板打工,闲时抱怨薪水少,抱怨房价高,两个人就这样淡淡地过日子——但他并没有真的开口。这话太缺德了,他说不出口。如果苏三可以有选择,如果任何人可以有选择。
一入江湖深似海。并非所有人,都可以像他这样幸运,先有成国权照应,再有入狱那么好的机会。苏童是成国权自小收养的孤儿,苏童叫他哥哥,但是他们都知道,能走掉一个已经是极限。摊子做得那么大,枝蔓盘结,除了连根砍,怎么还能回头。
而且石磊也无从估计,一旦尝过权势的滋味,苏童又是否真能放下。
连他都不再是八年前的石磊,苏童又怎么可能还是当年的苏童。所以,何必矫情。
“石头哥,你真的心疼我么?你看看这里,”苏童说着,翘起右手食指,送到他眼皮底下。委屈地噘嘴,“喏,刚才端汤的时候烫的。”
石磊仔细看去,果然指尖有个小水泡。起身去抽屉里翻出一个针线包,又到厨房用火烤了烤针尖,然后回到座位,捏着苏童的手指,轻轻戳破那水泡,涂上薄荷膏,最后对着伤处吹了口气。
“怎么样?”
抬头就看到完全傻掉的苏童,顺手敲敲他脑袋。
“好了,撒娇也有个限度,吃饭!”
苏童慢慢抽回了手指,垂着头仔细查看伤口。
等这个喝完一碗汤,他还是那个姿势。
石磊看他一眼,给自己盛汤的时候,就给他也装了一碗。
这时候桌上的手机响了。苏童看看萤幕,面上有些不耐烦的冷,抓起手机站起就想往外走。
被石磊一把抓住。“就在屋里打吧,别费事。”
苏童“哦”一声,接起电话。那边人声嘈杂,语速很急,他淡淡应着,最后说声知道了就挂了。
石磊夹起一筷鸡蛋。“要是实在麻烦,就跟我说。”嚼了两下,皱眉,“打蛋时放了多少盐?”
苏童嗤笑。“能有什么麻烦?”跟着夹了一筷子鸡蛋。“这不挺好的,你别瞎挑剔。”
石磊点头。“这么多年只做一个菜,还是这水平,看来还得找个女人。”
苏童的筷子顿住。“钟点阿姨做的菜也不怎么样啊,是要再找一个么?”
石磊摇头。“找什么阿姨,找老婆。”放下筷子,对着苏童说,“你有认识不错的姑娘,介绍给我吧。”
苏童的筷子捏得极紧,瞪眼,过了一会终于笑说:“好啊,石头哥一句话的事。”
低头扒了两口饭。今天的饭水放少了,含在嘴里半天,也不能咽下。
Chapter9
“其实德彪西的《月光》比贝多芬的更好,有种动画的感觉,贝多芬那个太悲伤了,德彪西的清澈很多……”
付马林看着对面滔滔不绝的男人,嘴角是一丝浅浅的笑。
敷衍地表示着兴趣。
五官不错,皮肤不错,修饰精致,某大学讲师。就是真的太爱装B了。
从对上眼第一句寒暄起,彼此都知道来意,却装模作样先这么有气质地聊天,一聊几个小时,到头来还不是一样想把对方扒光捆上床。为什么非搞那么事儿?MD,付马林一边肚里暗骂,一边也觉得自己活该,谁叫他以前哈这一型呢。
“德彪西真是个天才——”那男人受到鼓励,说得更是起劲。修长的手指时而激动地在空中挥舞一下。
手长得也不错,付马林支着脑袋,想象这手指服务自己的时候,会有多舒服。
“弹奏他的曲子,指尖后部这块肉是否丰厚灵活,是关键——”
付马林挑起半边眉毛,笑得很暧昧。
对面的男人被这一笑惑得呆了两秒,半晌才假借擦眼镜的动作,掩饰了刚才的失态。
“德,德彪西——”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又有些找不到头绪。
“你知道德彪西为什么是个天才么?”付马林突然问。
男人愣住。“是天生的乐感吧,特殊的生活经历,让他对音乐有了自己的特殊理解。”
付马林头仍是偏着,慢慢摇着一根手指,懒懒说:“德彪西的耳朵有问题,软骨结构天生与常人不同,能听到的泛音比我们多很多,之所以天才就是因为畸形。”
在男人还没反应过来前,他又继续说:“贝多芬的《月光》为什么悲伤?”轻描淡写的口气,“写这乐章的时候他刚聋,而且那时候他还正在泡妞,你说他高兴得起来么?”
那男人张张嘴,没说话。
付马林成功掐断了这个话题,不再发言,心想果然这无聊的约会更无聊了。
这一阵子他恢复了原先的活跃,却不能像以往那样容易满足了。
倒不是对象不好,为了挑动情绪,他比以前更挑剔,然而真的勾搭上了,心里加倍空落。总好像有个东西搞错了,他的确想要什么东西,只是看不清楚。到后来,连身体都很难愉悦。大部分没到上床就被他赶走,难得做到最后的,完事了就只想转身离开。
付马林从来不是一个好情人,即使是逢场作戏。要不是卖相极佳,以他的脾气作风,估计难有人配合。被他吸引的人太多,但有过交集后,却通常不会再回头纠缠。
那么美丽的人,那么销魂的时刻,他留给人最深刻的印象却是冰冷。
毫不在意的求欢,纯粹的工具体验。
都是找乐来的,多少会彼此配合一下,身体也好,言谈也好,需要的时候还有气氛的营造。可付马林从不掩饰他的无意,事后甚至事中,他根本不记得你的样貌,更别说名字。
没有人会愿意被人如此对待。即使再念念不忘,也不愿意再领略一次。
男人沉默了一会,又再找了个话题继续。
付马林手挡在面前,打了个哈欠。不走吧,我擦真是闷到死;走吧,这人的手长得真是不错。若是颜色再深一点,指节再有力一些,几乎就比得上那个人的手。
嗯,他心头一凛,然后继续在对面男人的催眠魔音里陷入回忆。
那人的手捻起过熟的果实,两指微一用力,深色多汁的果肉就这么从一丝细缝的裂口钻了出来,他看着他将这粒葡萄放到嘴边。这人的五官都属锐长,但是唇形却很好,不薄不厚,看了一会,或者有些久,那唇角渐渐上扬,然后嘴里一甜,却是那人将葡萄肉塞入他口中。
线条分明的单眼皮,笑起来弧度挺好看。“看什么,想吃你就说。”
付马林不由自主舔下舌头。我想吃的,可不只是葡萄。
自上次分开,已经有一段时间。付马林不觉得自己这算想念,他只是好奇,下一次见面会是怎样的境况,又会是谁先打招呼?
一面想,一面百无聊赖地周围逡巡,最后目光落到右前方的双人台子。
是一对男女,看样子是在约会。男的背朝他坐着,正对着的是个美女。
不折不扣的美女,而且很会打扮自己。
貌似普通的衬衣,料子却很讲究,带点上好的天蚕丝,似贴非贴蜿蜒着曲线,第二个扣子半开不开的,露出脖颈至胸口一截粉嫩肌肤。这女人是个勾搭高手。付马林突然有了些兴趣。
只有道行不够的妖精,才需要紧身服或者露得清来彰示性感。
微笑中的女人换了个姿势,两个手在膝盖处交叉。很不经意又很自然的动作。
但是,胸前沟壑立刻阴影加深。
付马林撇嘴,好么,这就开始扮鹌鹑了。根据约会心理,当一个女人开始在男人面前扮起鹌鹑,同时展现乖巧和诱惑的一面,通常要真的下钩钓鱼了。
不知道对面的男人说了句什么,鹌鹑美女就这么夹着胸笑了起来,笑得不厉害,却真正花枝乱颤,连付马林都不得不承认这一幕的确勾魂迷人。对面的男人估计快废了吧?
然后女人袅袅立起,示意去上洗手间。她走路的背影一摇三摆,从禁欲系的淑女风范里透出冶丽多姿的放荡。腰臀间风光无限。显摆吧,付马林想,这美人挺卖力的。
忍不住就有些好奇,想打量那个被取悦的对象。出乎意料的是,那人居然没盯着美人的背影发花痴,反而懒懒地侧过了半边脑袋。
付马林的眼瞪圆了。之前只露出个后脑勺,看不真切,而且因为头发明显长了不少,自然卷更是明显,所以没认出来。但这上翘的单眼皮,鼻尖高窄,面容冷淡,居然是个熟人。
“是不是,我又说错了什么?”对面的男人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虽然他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但这突然冷咧的气氛和面色,是怎么回事?
付马林压根没注意到男人何时噤声,只是恶狠狠地盯着石磊,眼看他回转了视线,心头一跳,果然是美人上完洗手间回来了。
巧笑倩,红唇艳。好么,不但补了口红,那欲遮还羞的衬衣扣子也索性解开了,走动间时有零星春光外泄。
擦,这么饥渴,怎么不去卖?
本来只是看热闹的人,也不晓得哪里来一肚子刻薄鄙夷。
美人含笑款款落座,没一会,又不小心碰撒了手边的小玩意。
弯腰,伸手,够不到。美人脸红了,扭曲着曼妙身姿,水汪汪的眼珠瞄着对面,颇有些求助的意思。维持同一个姿势,身子摆成这样的角度,难度系数得有3.0,是练过的吧。
石磊到底是个男人,终于坐不住,顺理成章地,也弯腰到桌底下寻摸。
两人的目光在桌下交汇、纠缠,眼波盈盈。姑娘面颊泛粉,男人的表情看不大清楚,大概就是一脸淫-笑!付马林四下观望,想看看附近是不是有台摄像机,这真的不是在拍劣质偶像剧么?
目光交织,含情脉脉,如果肉眼可见,或者还有粉红色心心直冒。付马林一贯讨厌韩剧,对生活里出现这样的狗血更觉难以忍受。
石磊终于摸到了脚边的手机链子,微微一笑,伸手去捡。
那美人还没来得及回一个准备多时的笑,有第三只手伸过来,捡起了那个手机链。
漂亮白皙的手掌心里,躺着粉红色镶钻的蒙奇奇,那张超级魅惑的脸靠得很近,几乎是凑到她面前,笑着问:“小姐,这是你掉的么?”
Chapter10
美人对上付马林同志杀尽百花的笑,即时当机。姿势也不摆了,东西也忘了接,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个不知道哪里跑出来的男人。但是,苍天啊,怎么会有长成这样的男人?
付马林笑得更深,晃晃手中的蒙奇奇。“小姐?”
看美人还是一副晕乎乎的模样,他就直接把蒙奇奇塞进人手里。然后起身,很自然地从隔壁桌子搬了把椅子,靠着她坐下。
美人此时终于回神,这场面有些诡异,但因为平时累积的自信,她一点没怀疑此人留下的理由,暗自欣喜的同时,出于礼貌,带点为难地看向对面的同桌。
本来也是挺精神的男人,但选择这种东西无法比较。
石磊倒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反是付马林看了他一眼说:“我们认识的。”
什么?这样啊。美人面露恍然之色,难免有些失落。
付马林接着说,不过看到你之后我才想过来打个招呼。
美人的脸立刻红了,因为惊讶和压抑的兴奋引发血液高速运转产生的真实红晕渐渐盖过了娇兰的流星幻彩。
然后付马林就不说话了,只是直勾勾看着她笑。
美人其实也是被人看惯的,仰慕的挑逗的赤裸裸的目光再多落在身上,也可以安之若素。这还是第一次她在一个人的注视下手足无措。
最奇特的是,这男人只是在冲她笑而已,眼里并没有特别的情绪,却叫她感觉自己好像被扒光了衣裳。
“哐啷﹣”一声,杯子没放稳,咖啡液溅到真丝衬衣上,立刻形成几块暗色纹路。
“不好意思。”她低下头,有些仓皇地起身,前后不到五分钟,又去了洗手间。
付马林看着她多了点狼狈的背影,问:“她是谁?”
石磊平平地说:“我客户。”
付马林转头,眼带疑问。“客户?”
石磊:“是,我想卖酒给她。”
付马林撇嘴。“原来是个孙二娘。”
石磊失笑。笑完又觉奇怪,他本不是这么爱笑的人。但是从付马林坐下那一刻起,心情就莫名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