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蔺,不好意思,恐怕要我们两个一起拿了。」
萧蔺迅速拾起剩下的书册,「不、是我麻烦了教授,不然你根本不需要跑这一趟……」
教授开车门的时候想起,「你的背包?要不要收一收我直接就载你过去?」
「这……」
「反正不会远,你应该马上就能收拾好?」
萧蔺急急的就奔去现在的实验室。
听见关上车门的声音,教授翻翻公事包,静静等待萧蔺回来。
「抱歉,我……」
「……不用急。」教授微微的笑,暂时打断对话。
在萧蔺略显缅腼的笑容里,教授递过手上一些资讯,让学生接过的时候,他这么解释:「这是些最近理学院的工读生机会,作的事情不过就是电脑文书,并非很花时间的事。给你考虑。」
车里教授身上的婴儿油味,和旧书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很安心的感觉。
萧蔺明白过来,自己喜欢上教授的原因。
刚开始也觉得莫名其妙,但后来却渐渐的没有办法反驳自己那份异样的心情。
在他二十几岁这个年纪,像他这种恋上同性的身分,多半追求的东西比较眼前,不固定,但是实用。例如温暖。他要能找到一个人同床不难,但是他也得付出代价。没有白白随你取用的事情。如果有,还得加倍小心。
很早在车祸中失去双亲,他太明白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纵然他知道自己其实还并不足够世故。
而教授的举动却破坏了他印象中的世界。
那些安慰与及时的帮助,主动开口以保护他渺小的自尊,类似商量给予空间的口吻,萧蔺都一一收在心里。
年纪小的时候,付出相对而言多么简单,有了年纪,谁都变得多有考虑。
教授面对他的时候,却不像陌生人从来不在乎理由,不像上位者只在乎结果。
尽管如此,萧蔺仍然明白这份感情,不过是分不能见光的存在。
回到屋内,萧蔺将成叠的书,放进书架上明显被清理过,留给自己的空间。
整间宿舍是单独存在的一楼平房,附有卫浴,还有餐桌与厨房,分离出来的另一个空间是卧室。
教授的宿舍在很安静的一区,虽然是平房,但四周树丛很浓密,倒是不会让人有隐私外泄的疑虑。教授宿舍与教授宿舍之间亦有颇大间隔,这所学校就是地大。
他的东西本来就不多,而教授剩下的也不少。
于是知道的东西就多了。尤其是在公共场合之外的教授。
从博士班学长口里套出来,教授的宿舍已经住了好几年的历史,几天之内要清理,想来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整排的书架,有一半其实都还有书,平装的,精装的,散着胶装的,或是纸袋凑合的。
生物学、遗传学、基因体学、蛋白质体学、细胞生物学、有机化学、病毒学、组织学、物理化学、分子生物学、细胞分子生物学,甚至有同一本的一、二、三修订版等等,以年度计算的科学人杂志,应有尽有。
萧蔺之前把自己大学时代一直到研究所累积起来的,参杂海盗版的书籍都装进书柜,也不过占领书柜里两个小方格的空间,架上其实很有很大空位。
教授是个爱书的人,萧蔺想。
他巡视那套刚放好,整整七本一套的Molecular cloning原文书,十分感叹,终于不再需要像大学时代向图书馆预约再预约才能拿在手上的感觉真是不错。
另外留下来,数量也很惊人的,是盆栽。
小的中的大的,从门边、窗边,甚至是书桌上,都有着绿色的身影。
原来教授说幸运竹可爱,原因倒也不假。
对于栽植不甚了解,但看得出来这里头有很多不同的种类,被分在或是阳光普照,或是半室内,甚至是全阴的地方。
萧蔺也发现,在后面晒衣服的空地上,除了原本植下的树丛,还有整排的盆植花木,有些结果,有些开花,甚至有盆圣诞红,应景的就放在洗衣机旁边。
于是萧蔺每天都替它们浇水,也多事的把肥料分送到直觉里应该需要施肥的植栽。
所以当他发现,实验室里原本用来当信箱的抽屉旁,出现幸运竹身影的时候,也很自然的,帮它浇了水。
有次刚巧浇水的时候,教授从身后走过去,教授的眼睛从旋转的钥匙孔转而对上萧蔺,只是但笑不语。
从此以后,浇水这件事对萧蔺来说,那变成是种默契。
浇水的时间不一定,心烦的不想做作业时,实验失败时,报告因为太糟糕而被勒令下星期重来时,实验室固定Meeting胃痛肚子痛终于结束之后,大学长碎碎念时……
……想到,那个被自己狠狠冰冻起来,但是却没办法让它熄灭的念头时。
萧蔺后来接了那份理学院的打工,要做的不过是在中午时分跑跑腿,把公文从理学院送到各处室,在系上有大型研讨会或是招生活动时,从旁协助报到、订便当等等的简单事宜,听说其实是个满抢手的工读机会。另外实验室里原本有几个计划都是由博士班学长姐进行相关的报帐手续,目前也将其中一个计划交给他负责核销,因此提高了他每个月在实验室领得的补助金额。
两笔小钱加在一起,也算是个有力的帮助。
虽然理学院的工读缺是传说公平、公正、公开的按照「院内程序徵选」而录取,每个月因为报帐增加的入帐津贴也是博士班们美其名曰:「论文太薄,实验太忙,发票太多,需要多个打杂小弟用用」,实际上无论是工读的机会或是实验室的津贴分配,萧蔺明白在这背后真正该感谢的,就是那位恩威并施,既严厉又温雅的教授。
教授是接近下午四点才回到办公室的。
进门的时候,教授眼光停在门外的紧急冲洗器上——那设备就是像个路灯一样伫立着,每个实验室门前都有,外型和功能大体而言,就是个巨大莲蓬头,是个只要一拉动拉环,就会有水倾盆而下的设计,而现在在主要的柱状支撑杆上头,很明显的有人用大锁把脚踏车锁在上面。
毕竟是门口,从前研究生把雨衣忘在上面几个星期,他提醒一下,自此之后,也就一向没有什么杂物挂在上面。连伞也不敢了。
而现在的脚踏车,算是个例外。
教授觉得虽然是不甚适合,但也算是无伤大雅,比之前那乱叠又湿滑的破损雨衣来的干净,眼光所及,那锁线也绕得仔细,堪称整齐,倒也不碍眼。
推开实验室的门,教授走了进去,向座位上和实验桌旁的研究生点点头,进了办公室。
这几天除却中午,行政会议是整日开个不停,不过比起昨天理学院的会议到晚上九点才算是结束,今天议程仅从早上到下午两点,已经算是能喘口气了。
前几日因为有学生在实验课上发生身体不适的意外,身为理学院院长,花费了不少时间向该生的家长解释不过是偶发事件,还动员了医师做个专业剖析,才让原本可能见报的风波平息。
一进办公室,没多久,打过几通电话,教授拿起前几日还没完全处理完的文件翻了翻,叫了学生进来,问着有关动物房的事。
公共动物房前一阵子就一直在有人反应空调的问题,据说是滤网需要更换。
「我们实验室目前养实验动物的是你吧……」看着刚刚被叫进办公室的研究生一会儿,眼光又回到手上,「……那萧蔺……你带老师去看吗?」教授翻着系上提报公费的纸本,一边用轻松的语气问着。
教授和萧蔺一起走到动物房的入口,在微暗的灯光下,萧蔺摸索了好一会儿,才用钥匙打开大门。
等待的时间里,教授不由得把眼光放在眼前的青年身上。
对教授而言,萧蔺其实是自己带过,看起来很顺眼的学生。
或者更确实的说法,应该是研究生。
大学生几届下来,若全都要算,几乎也称得上几百个人,有些记得脸孔,却不记得名字,有些知道是教过的,却不一定想得起来其实那是延毕的学生。
研究生的身分对每一个有实验室的教授而言,自然就清楚许多。每天都会照三餐遇到,每周Meeting都列席,每学期Seminar(研讨会)都会去看看自己的研究生被电成什么样,以及考虑要不要出手救一下等等……
这种缘分真是想忘也忘不掉,想记不清楚都难。
每一届来的研究生不一定,而学生有学生不同的个性,学生的自由,像是染头发,衣着与自己审美观相违背,或是甚至有刺青什么的,教授也不会因为这样就故意在毕业上多有为难,或是因此不相信研究生的实验成果。
就算知道了萧蔺喜欢男性,这对教授来说也没什么,毕竟在国外好几年,其实也见得多了。
如果让教授来形容眼前的这个研究生,他会这样说:不是纯洁,也不天真,甚至不单纯。
所以这个男孩子的干净更是难得。
纯洁是因为被保护,天真是未曾接触诱惑,单纯是因为尚未历练。
如果要范教授定义何谓干净,他会这样解释:那是一种能够不受别人影响,或是在影响中再生出来,绝不动摇的纯粹,当下一心一意的专注。
学生看多了,就大概知道萧蔺其实反应不慢,一件事情可以有七八个联想,比起自己的博士生一板一眼的个性,可以说是灵活许多。
不过越灵活的人,某个程度上而言,也越容易分心,越下不了苦工。
现在小孩子心思多半古怪灵精,「专注」这种特质,在女儿上国中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了。更遑论大学生。
现在白净的脸孔向着自己,目光一瞬的相对,而后学生头垂得更低:「教授。」
青年帮自己推着门,教授应了声谢谢,阔步走了进去。
萧蔺把来时的门确实关紧,再度回到教授身前引导向前路径,教授意料中的停在原地,似乎与他想的出入不大。
如果他没有猜错,教授应该没有踏进这里过。动物房翻修迁移,到这里也不过是最近几年的事。
现在系上的动物房是有设计气浴室(air shower)的,顾名思义,气浴就是指外面人员可由最外层的门进入,同时间将会有气流冲刷,待一定秒数气流停止后,才能再开启第二扇门的过渡地带。
过渡之后才是进入真正的动物饲养区走廊,衔接各间实验室各为独立的专属饲养区。
标准而言,进入气浴室之前,必须要穿着背后绑系的刷手衣,同时穿带头罩、口罩,并且双手加戴手套,脚底也需套上无尘鞋套——这是指标准而言。
因为其实系上的实验动物只是兔子和大、小鼠,并没有娇贵到像是裸鼠——也就是所谓免疫系统缺失,换言之抵抗力奇差无比的品种;另外,气浴的耗费实在太昂贵,一个月需要十万元的花费。权衡折衷之后,在这里,那个开了前门之后必须等待气流停止才能再开第二道门的机关,不过是个装饰品。
但是,就在他们步入回廊最入口处的时候,这个东西,却在不该坏的时刻,坏了。
萧蔺重复着自己每天的行程,打开第一扇门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意之处,一如往常,没有吹风,没有任何动静。
但是就在他疑惑,为什么第二扇门应该可以向前推却纹风不动的时候,他听见教授刚刚把第一扇门关起来的声音。
因为学生忽然慢下来的动作,教授差点撞上萧蔺。
「……怎么了?」
萧蔺转过头,看见教授因为猛烈止住脚步,手撑在墙上而倾斜着身体,他有些疑惑:「教授……门打不开。」
教授忽然回头,往身后的门推去。
回过身的教授一推,只听见金属碰撞的声音,「……嗯?好像……」教授再试了一回,门撞得更大声些,但还是纹风不动,「……萧蔺……怎么会?平常是……」
萧蔺一样照着推了推原本应该要打开的门,终于知道教授的想法,「……教授,我们好像被困住了。」
教授平日都是淡淡的神情,现在则是皱起了眉头,「……平常应该这样就可以过去的,对吧?」
知道这是教授不高兴的表徵,萧蔺接得小心:「是的……平常也是这样的,按照流程这样走过去,门都可以打开的。」
萧蔺又走过去,摇了摇那扇门,教授沉默的看了研究生试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应该是有人按到开关了,所以现在两边都锁起来,没有抽风,是不会打开的。」
「那……」萧蔺这下还是着急,「……怎么才会开呢?」
教授倒是笑了,「有人从外面帮我们拉一下……」已经到了日光控制的时间,动物房的走道一下子熄灯,「……就会开了。」
幽暗里,两人相隔的距离不过一个榻榻米不到,连转身都容易擦到衣角的近。范颂铭现在觉得当初为了缩减经费把气浴走廊空间减到最小是一种错误。
空间变得闷热,当萧蔺的汗滴在自己颈间流淌的时候,他知道穿西装的教授一定更热,而一门之隔的另外那头,凉意透不过来,从缝里让人闻到的,却是动物的臊味。
萧蔺忽然自责起来。
为什么只是这么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到了自己手上,就变成这样?为什么偏偏是今天?为什么……又偏偏是连累教授?
研究生蹲了下来,声音里带点沮丧:「……要是我……我有注意就好了……我……」
萧蔺试着回想刚刚存在脑里的配置,昏暗中他蹲在地板附近忙碌的摸索了一阵子,研究生衣料和自己长裤意外的互相碰撞,教授也不以为意,自然也不阻止,只是靠在门边说道:「……看来真该装个紧急电话在里头……不然有手机也行……」
教授说着说着也翻了翻自己的裤袋与与脱下的外套内袋,「……却没有带出来。」
教授让自己稍微冷静一下,隔了一会儿,他发现刚刚蹲下的青年,似乎没有站起来。
教授忽然想起成果发表会那时的情景。
自己的研究生对着某日早晨在研究室里胡闹的孩子说话,刚开始还是冷淡的表情,没聊几句话就要走了,不止咬了嘴唇,还差点洒了咖啡。
那时教授莫名的把手边的馀饮一口喝下,自然的走了过去,甚至意料之外的和萧蔺与对方打了招呼。
当然对于那位与萧蔺交往过的对象,教授的用意确实不是打招呼那么简单。但他也说不出来自己是用什么态度介入了这件事情。
这份多馀的用心也许在他在会场意外看到吴立人,竟额外的注意该实验室成员是哪一位老师带领时就存在。
是因为同性恋情引发了自己的关切吗?好奇男人与男人之间如何处理感情?范颂铭问自己。但他却发现,自己注意的其实是萧蔺本身。就像是那一次因为大学部学生口无遮拦,结果心不在焉坐错电梯的失误;就像是圣诞节软硬兼施,执意要对方接受的抉择;就像是旧实验室里阳光充盈的那个午后。
就像是现在,两人之间没有话语,黑暗里不见表情,教授有些心神不宁,只因为无从判断现在就在身旁的,研究生的心绪。
安静里,教授的的声音很清晰,只是对着萧蔺,「……没关系的。」
青年刚刚像小动物一般的呼吸,带着点急促,教授觉得听着听着,都快要喘不过气了。
「……对不起……」那个面对自己,一向柔顺细微的声音,现在听起来,竟是变得卑微了,「……教授,对不起。」
简单的几个字,萧蔺说得如此痛心,不知道是为了现在的困境,还是为了自己无能处理的感情。
教授听着,这样的音调,这样的语气,让他想起自己离婚的时候,太太把签好字的纸张递到眼前,最后对他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