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说完,又看看表,「那,今天就这样,老师等等还有会要开。」
范主持人走了之后,大学部的就默默的帮忙收拾投影机,把搬动的桌椅放回原位,自己的笔电博班学长也很自动的帮忙关机、卷线,收进背袋。
眼前的东西很清楚,眼前来来去去的人也很清楚。
只是,萧蔺对于自己现在到底该想什么,却是一片模糊。
很熟悉的感觉。很久以前,有一次报告……也是这样。但是这一次……这一次……
学长把背包交到自己手上时,萧蔺才回过神,机械的背上它。
「学弟,回家去好好睡一觉吧。今天别做什么实验了。」
「可是,我答应教授尽快……」
学长态度难得坚决,把人往会议室门外推,而后锁上,「想都别想。去吃饭,你今天一整天根本没有吃东西,都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吃饱了回去睡,今天不要再做实验了。你现在的状况也很容易会因为一时失神,错手毁掉你原本要得到的Data(实验数据)。」
萧蔺默默的跟着学长到实验室里,把电脑放回桌上,而后拎起钥匙,把洗眼器下的脚踏车牵了,出了生命科学大楼,静静的站了一会儿。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了。
谁也不知道的是,教授出了会议室,确实没有回到实验室里的办公室,反倒是站在理学院的办公室里,端着茶,看着萧蔺慢慢消失在路的尽头。
也不骑上脚踏车,萧蔺只是牵着它,开始在雨中慢慢的走着。
没有依照学长的建议在经过餐厅时停下来,他只是在脑中催促双脚慢慢的走路,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一大群下课的大学生在他旁边笑闹,大声的在讨论晚上去联谊的事,而后是大道上的情侣,挤在一把伞下腻得紧。人渐渐少了,树木越来越多,其他教职员的汽车从旁绕过去,正好溅上萧蔺满身泥水。
他只是一直走路。
走着走着,走到一半,他忽然看到路边有一个几乎已经淋湿的纸箱,里头是一团黄色的毛。他机械化的脚步终于停下来。
萧蔺平常不会做这种事,但是,今天的萧蔺,却伸了手进去。
摸到半湿半干的温暖,而后被咬的瞬间萧蔺捉住它,把手伸了出来,吼叫里与他怒目相视的,是一只通体金黄,头颈却是红橘色的鹦鹉。
和它对视了几秒钟,萧蔺打开全身上下周遭唯一干燥的地方——脚踏车上的小包,绝对防水的地方,把它放了进去。
浑身湿透的回到家,把鸟揪出来,用洗衣篮倒扣,萧蔺便去洗了三分钟战斗澡。出来之后,把手上的几处咬伤贴好,这时候肚子倒是开始饿了。
吹了头发,顺便多事的也帮鹦鹉吹了会儿热风。
而后萧蔺从不常使用的冰箱里翻出最后那颗苹果,放在胸口一会儿,而后用力咬下去,才发现,就算把外面捂热了,但是触不到的里头,却是低温到让人没办法耐受得住。
牙齿如是。人心如是。
把剩下的苹果连梗塞去喂鹦鹉,趴在地上,透过那篮间的缝隙,和那只已然干燥而安静理毛的鸟对视了一会儿,萧蔺翻身上了床,沉沉的睡去。
萧蔺是在一阵聒噪之中被吵醒的。
他睁开眼,瞬间明白制造噪音的来源生物,正站在他的枕头上,看似细心的叼着他的头发,一支一支的叼着向后顺,就像是梳理羽毛那样。
原来罩着鸟的洗衣篮不知怎么已经被鹦鹉弄倒,地上还有一些应该是鹦鹉自己理毛而散落剩下的残羽。
他看了看窗外,已然是早晨。鸟为什么要早起?吃得到虫吗?可是这里没有虫啊?萧蔺内心如此抱怨着。
见到人醒来了,鹦鹉就开始学舌:「啧啧啧……啧啧……啧!」
非常之大的音量,就在耳朵旁边作响,让萧蔺老大不高兴的皱眉,「嘘!别吵!」
鹦鹉也不让人,跟着就用墨黑色的喙「嘘、嘘、嘘」的重复着,红色的颈部羽毛膨松了,好似非常得意一般。接着还伸起了懒腰,又是张翅又是提腿的,这时他才发现鹦鹉金黄色翅膀末端的羽毛是蓝绿色,在衬托下显得很有层次,体型也不小,接近鸽子一般大。
萧蔺叹了口气,挥了挥手把鸟赶走,鹦鹉就飞到了附近的衣架上停着。好像是因为被人赶走了,心情就不好了,显得有点畏畏缩缩的。
萧蔺因为不想下床,就也不打算再用洗衣篮把它装起来,只想再继续睡。
过一阵子,萧蔺又醒过来,发现这只鹦鹉真的应该是有人养的,因为老是爱帮人梳头发。一丝一丝,斯条慢理的,带着一点腻人的味道,简直就像是对待情人一样。
那么,它以前的主人大概也很心急吧?像爱人一样的小鸟在雨天飞走了,大概也急着到处找吧?
有归宿的,总是好。
萧蔺想到这里,腾出了手,故意把食指伸得直,说了声:「来!」
鹦鹉立刻飞到指上停着,还一副乐央央的样子。萧蔺看着鹦鹉微粗的脚,想来爪子应该很锋利,然而它握在指上的指甲部分却像是有人修磨过的一般,顶多有些扎人。
停下来才没过一会儿,鹦鹉又开始啧啧,接着,竟然开始学开门声,汽车的发动声,像是献宝一样把花样耍了好几轮,最后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乐过头,一边跳着一边挠痒还是叫个不停。
萧蔺终于笑了。在这气氛里,萧蔺拎着鸟,走到了窗边,把窗户打开。
今天天气半阴,但也称不上糟糕。手指搭上窗台,那鸟像是和人相熟到一个地步,自己就懂得站过去。
「喂,你快回去你的主人那吧。现在没雨了。」
红脸黄鹦鹉看着萧蔺,转转头,理理毛,又开始学老鼠叫,只是学得不全,像是老鼠叫到一半忽然被追杀,停的很突兀。萧蔺听了真是哭笑不得。
「你要学,也要学得像一点……或者学些有意义的吧。」
萧蔺转念一想,把冰箱里的土司边拿出来,对着鹦鹉:「萧——蔺——」
给了块面包,随即被吃掉,而萧蔺又重复着音节,「萧——蔺——」
反覆的教了一会儿,萧蔺已经剩下最后一块诱饵,故意藏在了手心,又对着鹦鹉,「萧——蔺——」
鹦鹉见不到食物了,又歪着头,左跳一步,右跳一步,开口:「嘘!嘘嘘嘘!」说完,又露出刚刚的得意貌,一边叫一边上下晃动的身体。
萧蔺又笑出来,骂道:「笨东西。给你吃吧。」
鹦鹉吃完残渣,又嘘了几次,一下展翅,飞到了窗外的树上。
萧蔺笑着关上窗前,看见了窗边木头上倒是有些半旧不新的爪痕。没有细想,他还是到浴室梳洗,顺便打理了落在地上的鸟毛。鸟屎倒是少少的,集中在同一块区域,看起来之前主人倒是很会教。
背包其实还没完全乾,萧蔺掏出手机皮夹,其他索性也不带了,正临出门,却发现应该要赶快回家的鹦鹉,还站在窗边的树枝上。萧蔺想了想,可能是因为它还在起兴游玩,所以自己也就不理,骑上单车,前往实验室。
这天实验是进行西方点墨法里的最后成果,也就是显影的步骤,一弄就是好几个小时。大概是昨日淋雨,今天萧蔺一直有种昏沉的感觉,实验室里冷气也过强,萧蔺连着直打喷嚏。饿过了头,干脆不要吃晚餐,唯一的一点中间时间,也去加配了细胞培养液,加上灭菌的过程,一整天下来,回到家,又已经是很晚。
回到宿舍,正泡了碗面,坐下来在晚上九点享受今日第一餐时,听到有东西在敲玻璃窗的声音。萧蔺走过去,发现已经又飘起了小雨,而声音的来源,正是今日放出去那只鹦鹉,一直用喙敲打着玻璃。
无可奈何的,萧蔺又开了窗户,鹦鹉则一溜烟的飞上房间里的衣架,而后自顾自的理起羽毛。萧蔺也就不再理它,把回来前存入笔记型电脑的档案做个整理,将实验的影像转成一般电脑就可读取的档案形式,之后再做成投影片,把分子量和抗体的名称标记好,附上简单的说明,这可以说是一个有点枯燥但却非常耗费时间的操作步骤,所以萧蔺便和架上又开始聒噪的鹦鹉斗起嘴来。
在电脑又因为过热运转而延迟时,萧蔺就打断那只鹦鹉的自吹自擂自恋,强迫放送:「萧——蔺——」
鹦鹉又是:「嘘!嘘嘘嘘!」
试了几次,萧蔺骂道:「真是只笨鸟!你给我嘘!嘘嘘嘘!」骂到最后,竟然咳了几声,喉咙干涩的很。
那这时却是鹦鹉歪歪头,忽然叫了声:「粒!」
萧蔺精神来了,对着那鸟:「萧——蔺——」
金黄色的羽毛乱抖一阵,又开始嘘个不停,于是萧蔺又回到手边的作业上,终于把附件都处理好,顺利的发出电子邮件给教授,也顺便着手要发一封给博士班学长,希望他能帮自己看看投影片修改的部分如何。
电子邮件打到一半,萧蔺伸懒腰,回头看看那只鹦鹉,竟然已经先睡了。难怪后来这么安静。他去浴室前从从旁边走过去,鸟也只是睁一睁眼,而后把头埋入羽毛,完全一副大爷睡觉别打扰的样子。
于是萧蔺转而去喂了喂鱼,国科会看到饲料兴奋的绕着缸子游动。
萧蔺把自己逼到累极,总算是把情绪放在工作之外,临睡前偶尔回去想想刚刚自己寄出的电子邮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其实从来就没有大志向,像是要在硕士班发Paper(原文期刊),或是读博士班,也不是想要让教授觉得自己有个得意门生,萧蔺从来就知道,自己绝不是教授收过最聪明、最满意的学生,他只是希望,至少不要……
让教授觉得浪费。
寄出电子邮件的下一个上班日,也就是大家忙碌的忧郁星期一。
萧蔺一来到座位上,就看见自己寄给教授的那张投影片被印了出来,放在桌上,上头已经写了些建议。正看到一半,教授办公室里传出拿钥匙的声音,萧蔺靠向门边,正好对上教授的目光。
萧蔺之前想好的台词忽然就又混乱了,「教、教授,那个,我想是不是正式Seminar(研讨会)之前,再讲一次给教授听。」
教授顿了一下,目光停在恰好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幸运竹上,显然这样的提议完全出乎教授的意料之外。
教授开口:「不是星期三就要讲了,现在都星期一……」教授说到一半,却自己忽然间停了口,几秒钟的沉默,语气变得和缓,「嗯,你跟我进来办公室,我查一下行事历。」
萧蔺简直要发抖了。
他默默的跟着教授,看着教授把刚锁好的办公室门又打开,顺手捻亮了灯,拿起座位上的一本簿子,又掏出放在上衣口袋里的记事本对照着,「……那,明天早上……嗯,我可以把那个时间调开,你明天早上可以吧?」
萧蔺连忙点头。
教授拿出笔,在本子上写着,一边开口:「那明天早上十点,一样在会议室。」
萧蔺正在木讷的说谢谢教授的时候,教授桌上的电话分机忽然响了,教授接起电话时,萧蔺很自然的退出了办公室,但是,现在的萧蔺也无法坐在座位上,只是带了钥匙,一溜烟的跑到了楼上实验室坐着。
研究生都有一个坏习惯,当无形的压力太大而无法面对自己的老板,欠老板东西没缴,或是老板已经在眼前炸开,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的时候,就会出现手边不是很忙,座位明明十分空旷,但是人却无法四平八稳的坐在上头的奇妙现象。
以致于演变到最后,研究生就会跑去别人的实验室暂时待着,通常是与该研究生最相熟的同学那儿借个位置蹲,这可以说是无言的默契。
于是萧蔺一直待在楼上实验室,好哥们威哥旁边坐了整整一小时才又回到自己座位上。而回来的时候,老板确实走了,而学长到了。
「萧蔺,我们等等来看你的投影片吗?」博班学长一如往常的吃着早餐,「……你的摘要我帮你看过了,有几句可能需要改,因为老师有他一向很喜欢用的词汇……」
埋首于几张纸,再度被Seminar(研讨会)的东西淹没,萧蔺越来越觉得自己已经压力大到想和那只笨鹦鹉交换生活了。
临上台的前一天预讲,在只有教授和他的紧张气氛里,萧蔺讲第一个字就开始抖了。学长没有来,因为他又去了中研院,也有自己的实验要赶。不过投影片要改的几乎都已经改得差不多,学长有些细心的小建议也都很受用,萧蔺已经差不多知道诀窍,能够比较清楚的正确而简单的以专有名词解释自己的实验数据。
投影片又放到最后一张,萧蔺听见教授按停计时器的声音。
教授抬起目光,萧蔺却低下了头。
「嗯,29分钟,其实差不多了。」教授看着自己的研究生,声音意外的带点久违的温和,「……你是太紧张了,所以讲得有点快了,你一向紧张就会讲得比较快。」
萧蔺这时也不知道怎么回应,垂垂眼,只是笑。
「你为什么会这么紧张,你……紧张到脸整个都泛红了耶。」教授带点轻松的语气,却无法缓和研究生巨大的报告压力,教授向萧蔺挥手,示意他坐过来靠近自己的长桌,两个人的目光都专注在手上翻动的投影片纸本,「这里,你的复数没有加上去,而后25页,在这里的Cite(文献引述)少列了……其他,摘要老师看过了,这样可以,大概没有问题,也不用再改。」
教授笑笑的,发现研究生还是愣愣的出神,不由自主的加深目光与笑容,「你明天……也不用太紧张,这样差不多了,你就记得,速度比刚刚再慢,」他自然的收起刚刚放在桌上的雷射笔,「慢慢的,清楚的表达,这样就好。」
讲到了最后,教授才看到自己的研究生抬起眼来,看了自己一眼,而后把目光垂得更低,只是点头。
教授一如往常,甚至带点笑的表情映在萧蔺眼里,却在内心衍生成无法言喻的混乱,只化做一句:「谢谢教授。」
教授嗯了一声,不轻不重的音量,随即就走出了门去。
正式上台的那天,整个过程,萧蔺的脑子维持一半清醒,一半空白的状态。他把投影片讲完,回答问题时有点慌,导致东拉西扯的带着问题打转,所幸另一位助理教授当面提醒,直指问题,才让萧蔺回答出有模有样的字句。
连最后的指导老师讲评,萧蔺都不太清楚教授到底说了什么。
今日早上连着三节课的时间是研讨会,但上午最后一节是依例请了外国学者的演讲,按照规定,所有研究生都必须到场。演讲结束后,萧蔺从演讲厅过冷的冷气里抽身,抱着早上报告用的笔电回到实验室。才刚把东西安放到桌上,喝第一口饮料时,教授就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彷佛在等他似的,萧蔺一惊站起身,心里没来由的恐惧。
要被骂了吧?今天讲投影片的时候,有两个地方忽然顿住,回答问题时,也有几处失去焦点,还慌张到结了巴,声音分岔成好几节,自己的好朋友都在台下难忍的笑了出来……
教授看到学生泛白的脸,正准备说的话反而缓了:「萧蔺,你还好吗?又熬夜吗?是不是没吃早餐?是没吃吧?先坐下来?」
在一连串不知从何回答起的问句里,他还真觉得有点晕眩,「……没事,我……没事……」
顺从肩上力道的引导,萧蔺在教授的示意里坐回椅上,「要吃饭,尤其是早上,如果真的容易低血压,就不用急着听那些演讲,先吃些东西再进去……」
萧蔺抬头,遇上教授的目光。教授的语调是温和的,眼神却很清醒,带着自己不敢久视的锐利。
他的确是会在早晨起不来,而晚上也有不太容易入睡的毛病。
萧蔺不知道这样的关心,背后代表着什么涵义。不安里,教授递过了手上的便条纸,上面写着日期、时间、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