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花一闪,溅出几点火星落在他手背上,惊醒过来便听到村里别户人家传来的爆竹声,才发现已然是午夜了,他笑了笑,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轻轻说了句:“阿青,走,去燃爆竹,记得把耳朵捂上!”
火焰将院中的雪也映得红了,竹节爆响,与别家传来的声响应和着,却也趋不散这彻骨的寂寞冰冷,李仲平一屁股坐在石阶上,也不管那石头冰冷冰冷的,只望着那火堆出神,直到火熄了,渐渐连最后一点火星也被融化的雪水弄熄了,他才叹口气,转身回到屋里,胡乱扒了几口饭菜,倒在床上蒙头就睡。
可是哪里睡得着,平日里嗅着被子上柏青的味道才能入睡,偏今晚不知是怎么了,翻来覆去脑中清醒得很,全是柏青的样子,在被子里捂了一会,身上便发起热来,脑中柏青的样子也越发的清晰起来,他甚至仿佛听见了柏青在他耳边说着:平哥,我喜欢你,平哥,一辈子都在一起……于是他使劲去想柏青与他缠绵时的样子,皮肤的触感,还有(此处已和谐),轻轻喊着柏青的名字,似乎连神智也失了,直至高潮,之后一夜无眠到天明。
28、千里相思2
年后初春,农事也少,李仲平闲来无事,又想柏青想得厉害,每日里找事情给自己做,家里一切收拾一遍,又记起那竹林边上有一块终年潮湿的地方,提了锄头和铁挖锹,将那地方挖成了个池塘,挖了十来天,到五六尺深的时候地下冒出股水来,便停了不再深挖。
看水积了半池的时候他去河里捉了些鱼,又顺手拖了几株才开始冒芽的水葫芦一起放在池塘里,却发现水满出来,有鱼儿顺着扑到地面上,于是他在临着竹林外水沟的那一面掏了个过水的沟出来,插上几根竹枝从中间拦起来,鱼便不能跑出去了,才满意起来;末了做了两根钓杆,想着柏青回来时该是夏天,鱼也该大些了,水葫芦也差不多是开花的时候,两个人可以在自家池塘边乘凉钓鱼,该是十分欢乐的事。
回家又发现过冬前砍的柴没有烧完,他挑去镇上卖了,数着铜钱经过书斋的时候停了停,进去买了些纸和墨锭,看见架子上摆着个砚台,竟似竹子做的,觉得甚是稀奇,便问那掌柜的,果然是竹根做的,磨得十分光滑,砚池周围都雕成松枝,很是好看;他想起挖池塘的时候曾挖起过一丛竹子,中间有一簇根长得直十分奇异,忙忙地拿了买的东西回家,在屋后翻出那已经快干了的竹根,将那一块单独砍出来仔仔细细打整干净了,看上去倒像是一团云,若是磨光了做成砚台,倒比书斋里那个好看些,于是收好了,打算待它干了,给柏青做个新砚台。
这时到了该秧苗浸种的时节,李仲平将去年留的好稻谷拿编得细密有盖的竹筐装了,浸在池塘里,白天打整要下秧苗的那块泥水田,夜里把浸在池水里的种子取出来,如此三天,田翻了一遍,种子才方出芽,将出芽的种子用竹编的板子撒平,用浸润的旧稻草严严实实的盖了,仍浸水中,三日后拨去稻草,那芽子已然近二寸余长,嫩嫩的绿。
李仲平便端了这些发好的幼苗去水田边,旁边别家田里的秧苗比他下的早,有两家的都又长了一些了,他左右看了看,摇摇头,自己果然晚了些。
水田已经被打平表面并混了粪肥,李仲平挽了裤腿,赤脚下田,陷至小腿以上,淤泥松软,他将幼苗一棵棵整齐地载了,花去整整两日,最后撒上一层灶灰,以防春寒坏了苗子。
忙完这些已近三月,李仲平算着柏青该是考完了,正是等待放傍的时候,也不知结果如何?那京中冬日极寒,不知他的身体可吃得消,可有生病,可有念着家中?听说若是会试通过,还可上金銮殿参加由皇帝陛下主持的殿试,柏青自小在家中,连县太爷也不曾见过,也不知他若上金銮殿会不会害怕?可千万不要出差错才是;想到这里,又觉得十分害怕,不论是戏文还是柏青读给他的书里,皇帝陛下都是十分可怕的,柏青若是出了差错……李种平揪着自己的头发急得想撞墙;好半天冷静下来又想到柏青从来都是十分聪明,又有王家的五少爷帮忙,应该能平安过得这一关才是;一时又在想那皇帝是何模样,柏青若是见着了,回来家中的时候一定要问问的……
前一月忙的时候尚好,这一闲下来,李仲平便想得心都疼了,一时又想到这已是三个月过去,好像比三年的时间还要长,也没见人捎个信回来,不知柏青是不是忘记了,带的那些银子也不知够不够用;再有那京城里处处都是达官贵人,柏青平日可有遇到难处?又为何为何没有捎信回来?这般整日的胡思乱想,夜里更是难过,若不将柏青盖的那棉被抱在怀里,便是一夜不能入睡,李仲平觉得自己好似得了疯症一般。
等到三月底,仍无讯息,他再等不了,挑上些柴,带上一大包干的山货便去了县城,直奔王家。
开门的是几年前见到的那名王管事,已经不认得他了,听他说完才想起来有那么一回事,对他倒也算热情,将他让进门,带进了后院坐了一会。
“前日我家五少爷着人快马回来报了,我正想着找人去一趟告诉你,不曾想你今日来了,五少爷和你那弟弟都过了会试,这马上要上金銮殿了,这几世修来的福气能得见皇帝陛下,我说,五少爷信上说你那弟弟会试是第四名,也算不错了,只是比少爷差些,少爷可是会元!”
他这一番话说得不算清楚,言语中也有看低柏青的意思,李仲平倒是毫不在意,只要得了柏青的消息他便已经谢天谢地了,当下忙将那名山货塞给王管道:“管事老爷,多谢你!我只要得了阿青的消息便知足了;这些您收着,虽不是什么好物,但是图个鲜。”
王管事想着柏青与王文堂论为知交,自己从前看王文堂不起,如今他若发了迹,少不得是看不惯自己的,所以面前这人倒不能太过忽略,况且那柏青便是入不了三甲,也是个进士,容易做官的,如今这些东西虽入不了眼,可这人却是不能太过得罪的,便假作推脱道:“不用了,你留着,这些都是少爷吩咐回来的,我自然要照办,你用不着谢。”
李仲平仍是坚持,王管事想了想道:“那我留下,改日有人上京看五少爷,我让他带去给你弟弟,如何?”
李仲平一时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想了想又掏出怀里所有的铜钱道:“王管事……那……那……这些能帮我也带给阿青么?”
王管事面上先是一喜,听他说出话来又是一沉,不过变得快,也没给李仲平看清楚,便也接了:“那好,我让人一同带去。”
李仲平高兴不已,又道:“您再让人帮我几句话好么?就跟阿青说,让他好好保重身体,在京里别出什么岔子,行事小心仔细些,别担心家里,家里我都看看好好的,等着他回来哩。”
王管事答应着,已有些不耐,道:“好了好了,知道了,我会着人去说的。”
李仲平千恩万谢的出了王家门,没看见王管事着人关了门,将那些铜钱揣入了自己怀里。
29、千里相思3
有了柏青平安的消息,李仲平一路欢喜,回到村子里正是傍晚,村头有几人闲坐在几块大石上说话,看他归来,都与他打招呼,见他一脸喜色,询问缘故,才知是柏青在京里考了进士了,一时间看他的眼光竟都不同了。
刘二拍着李仲平肩膀道:“我说阿平,你这也算是熬出头了,养这么个出息的弟弟来,你俩感情又好,以后他要是做了官,你可也跟着享福了。”
李伯把手里的鞋子在石头上磕了磕,把里面的泥沙倒出来,然后穿上,也对柏青道:“这话说的是,不过我那婆娘昨天还在说要给你说个媳妇,说你一个人看着可怜,只怕你如今也看不上了。”
还不等李仲平说话,古七便笑着道:“阿平啊,别听他们胡扯,这娶媳妇的事得自己看清楚了再往家娶,是吧?来叔家,昨天在山里打了只兔子,晚上过来吃。”
赵老头斜了古七一眼:“呸,他兄弟俩从前有上顿没下顿的时候也没见你好心过……。”
李仲平只听得头大,忙道:“没没什么我先回了,古叔,我……我晚上过来。”他知道古七是真对他们好,所以在人前答应了。
看李仲平走远了,几个人又胡扯了一会,话题却也没离开过这兄弟俩,冒酸的羡慕的都有,古七倒是真替他们高兴。
晚上李仲平去了古七家。
古家也不是是富足人家,古七两口子平日省省过着,再加上杏姑有时也会拿些私房钱来贴补,日子过得倒也不是十分拮据,往些年也是帮过李仲平家的,李仲平记恩。
古七拿了酒出来和李仲平喝,古大娘在一旁监视着,不让喝多。
两杯酒下肚,话也就多了,古七拈颗花生米在嘴里一边嚼一边道:“阿平啊,叔跟你说,叔看着你们兄弟俩长大的,你自己说说,叔对你们好不?”
李仲平忙道:“叔对我和阿青当然是很好的,大娘对我们也十分照顾,阿平一直很感激,只是无以为报……。”
古七把碗一顿,道:“报什么报?农忙时节你帮我们的还少了?少跟我说这些,今天就是……其实是你古大娘有事跟你说。”
李仲平抿一口酒,转向古大娘:“大娘,有什么事直说就是,我能帮上忙的一定帮。”
古大娘笑道:“不要你帮忙,就是大娘啊看你这么些年过得怪苦的,你娘病了后那个家就是你一个人在操持,里里外外的,我们看着都心疼;这想法啊,倒是早有了,前两年你娘在时我也说过,你娘说你放心不下阿青;这几个月阿青上京,看你一个人孤单单的,我就又想起这事了;再者今天我也听你古叔说了阿青的事,如今你可以放下心了,我这边啊,有个远房的侄女,模样挺好,贤惠得很,手工刺乡烧饭顾家样样能行,不是我自己现,这个啊,可比那一年李家那个给你说的好多了,她家里人说了好几次了,我就想着你这孩子好,给留着呢,她今年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听古大娘的,找个媳妇,照顾自己,有个人知冷知热的,那可比什么都来得贴心。”
李仲平忙道:“大娘,我……我就没想过这事,再有,我也不知道阿青如今到底是怎么个情形,我……我先不说这事,再有我家里那么个样子,别委曲了人家姑娘。”
古大娘道:“你家怎么样了?阿青就是当不成状元他也是个进士老爷,也能做官的,还能有田有地,你们是两兄弟,他还能短了你不成?从前是这些人走了眼没看得上他,如今他出息了那也是定然看不上这些村里姑娘的,谁还有脸去跟他说亲?那京城里头大家闺女多了去了,他又生得好,谁看上他也不奇怪,你难道还要守到他成亲么?他要是留在京城里,你难道还要去京城么?”
她说得急,李仲平给吓了一跳,张口道:“大娘,这辈子除了我爹娘,没有比阿青更亲的人了,不管他有多大出息,哪怕他什么也不会就在这山沟沟里待一辈子,我这做哥哥的也是要照看他一辈子的,就是娶了媳妇,日子久了只怕也会被遭她怨恨,就……就不说这事了吧?”
古大娘见他脑子石头一般没个缝急了,伸手就要拧他耳朵,古七忙拉住她道:“好好说话。”
古大娘收回手,想了想,又道:“阿平,我知道你疼阿青,当亲弟弟疼,我们都看在眼里,可可你也不能不想想自己吧?再说了,你还要给李家留后呢?还有,阿青要是在外面娶了体面人家的姑娘,又哪里还需要你来照顾?他要是做了官还得有仆人丫头,用你照顾吗?你没个家守着弟弟过他娘子能看顺眼吗?我在镇上见过一回有钱人家的姑娘,娇滴滴的跟花似的让人碰一下都怕弄伤了,阿青要是有这样的娘子又哪里能顾得上你?照顾他,他跟我们就不一样……就是阿青,我也知道他是个好孩子,记恩记情的,所以他也是希望你能过得好,有人疼着不是?”
后面还说了些什么李仲平都不记得了,他把酒都喝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昏昏沉沉的沾上床就睡了。
然后他发现自己不知怎么的就到了一个到处都是十分漂亮的房子的街上,他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平平整整的石板路,到处都是人,大家都往一个地方跑,都进了一个门,门口有人放炮张,不知怎么的,他也跟着进去了。
门里有个火盆,然后有座很大的房子,比画里的房子还要好看。
大门到大房子的门之间铺着红红的毯子,李仲平觉得踩上去软软的,比自家的棉被还软,正要蹲下去摸摸,却有人把他推到一边,然后一群人搀着个搭着盖头的新娘子进来,跨过门口的火盆。
所有人都在笑,李仲平也在笑,原来是在成亲,可是新郎倌怎么没来接新娘子?正想着,大房子里出来个穿一身红绸衣服胸口戴朵红绸喜花的男人,是新郎,长着柏青的脸!
李仲平呆了,忙喊道:“阿青!“
新郎侧头看见他,笑起来:“平哥来了,我娶娘子呢。”
李仲平又要喊,眼前的景像却突然变了,柏青正在和那新娘子拜堂,他才要扑上去,却又到了一间房子里,到处都红红的,还燃着雕了喜花的红烛!红烛那边的床边上坐着柏青和那新娘,他听到柏青跟新娘子说:“我今天娶了娘子,回去也给平哥娶一个。”
“臭小子!你……你忘了你说的话了么?“李仲平骂他,想跑过去拉他,却突然动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柏青拉着新娘子的手,低声不断地说着什么,然后揭了盖头,就要去亲新娘子的脸,新娘子抬起头来,却是古大娘的样子,李仲平大叫一声,醒了过来!
30、千里相思4
喘息着怔怔地坐在床上,李仲平脑子里乱哄哄的全是方才梦中的场景,轮番的出现,红的,一切都是红的,柏青身上那件新郎官的喜服更像是真实的一样在眼前晃动,莫明的觉得眼睛都是疼的。
终于再忍受不了,他一拳重重砸在床上,灵台一时清明起来,眼前一片朦胧,月光穿过竹影从穿外透进屋中,一切都看不清,却绝没有梦中那令他恐惧的红,心境慢慢平复下来,有些口渴,他下床到屋外打了井水,冰凉的水吞入腹中,一个激灵,才总算将心神自梦中的情境里拉了回来。
微风吹动竹林发出的沙沙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听来格外清晰动人,李仲平干脆一屁股坐在洗衣槽上,望着天上那轮明月发呆。
他却不知,在几年以前,柏青也曾经这样坐在这里,做着同样的事情,那时是柏青心中忧苦,如今却换了他患得患失,心神不宁。
在第一次与柏青做下那事的时候他确实曾想过,也许柏青许他一生,却可能仍会娶个娘子,那时他还在想不论柏青怎样,只要他自己这一生不会再变就好;可如今听着别人的话,还有梦中那如同真实一般的情境,却轻易地打破了他的想法,原来他根本就放不开,也完全不能接受柏青和别人在一起,这是心底的,渗入骨子里的想法。
那么多年,两个人一起长大,一起面对一切的困难痛苦和催心断肠的离别,早已将对方溶进了心里骨血中,剔也剔不开的了,十数年的懵懂情意,一朝点醒,便是这辈子都不能分开的,又怎么容得了看着柏青成亲这样的事?
李仲平弯下身将脸埋在膝头,喃喃道:“阿青,阿青,平哥等你,你要快些回来……”
三月春寒,李仲平却恍然不觉,呆坐至五更天时,才慢慢走回屋里,抱着柏青那床被子昏然睡去。
一天又一天,春去夏至,林前小池塘里的水葫芦长出新的来,被鱼吃掉不少,却也依然盖住了半个池塘,李仲平每天忙完农事会在池塘边呆坐一会,却从未等到路的那头捎来柏青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