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子忧用袖子捂住眼睛,默默站了良久。
放下衣袂时,脸上就又是一贯淡然不迫的神情。
“子忧果然冷情,我最喜欢的莫过于你这一点。”景睿笑道。
“如果你是美少年,喜欢我倒无妨,只可惜王爷的长相不合我胃口。”颜子忧冷冷讽刺。
景睿听完大笑。
“颜悦,这山林中的机关是何人设下?”许仲问颜子忧。
颜子忧把许仲上下打量一番,待他收起目光,许仲已是满脸忿然。
“是不是颜惜之?”他强压怒火问道。
“颜惜之怎么可能做这种事,他最多在入口立个小心山鬼之类的牌子而已。”颜子忧不屑许仲的问话。
“那么是陆明谦了?”许仲又问。颜子忧不理睬。
“不管是谁设的机关,你既然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天安然无恙,想必知道各处机关布置。颜悦,你带我们到山阳去。
”许仲厉声道。
“真会叫唤,走狗本色。”颜子忧挖苦道。
许仲再也无法压制怒火,愤然一剑刺去。剑再次划开右肩的旧伤,颜子忧面容苍白,捂住肩膀倒退几步。
“许仲!”周俨温大叫道。
“你……你杀了颜子忧,还有何人能带我们出山?”少顷他如此说。
“子忧,如何?”这时景睿道,“太后和帝姬也在这里,若她们也被机关所伤,陆明谦在景泓面前也不好交代吧。”
“陆明谦死活关我何事?”颜子忧咬着唇,勉强道。
“虽说我们只是酒肉之交,不过你对陆明谦的心思我还不至于看不出。而且你这人,越是喜欢谁,越是要将他拒之千
里。”景睿耸肩道。
“颜惜之对你的画才寄予厚望,可你不是宁愿废了右手,也要帮陆明谦补上金罗寺的壁画吗……”
“说够了吗?”颜子忧直起身子骤然道。
他放开捂住的右肩,朝景睿伸出沾了血的左手。
景睿把从竹屋中找到的折扇放到颜子忧手中。
“你们不就是要过这座山么,我给你们带路就行了吧。”颜子忧收起扇子,朝前面走去。
后面人相互对视,跟了上去。
此后的山路变得更加崎岖坎坷,许仲打出了几条草蛇。一行人又饿又乏。颜子忧一开始的步子很快,渐渐越走越慢,
此刻只扶着两旁树木走走喘喘。
“喂,快点!”许仲对扶住树喘息的颜子忧道。
“休——吠。”颜子忧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这句话说完,他右肩上的布料已经黏糊糊的湿了一片。
“王爷,我们休息一下吧,太后和帝姬也走不动了。”周俨温对汗涔涔的景睿道。一行人拣山麓间的大石头或树根坐
下歇息。周俨温瞥着独自靠着树一动不动的颜子忧,看了看手中碗里的水。太后年事已大,不堪山路,此刻咳个不止
,婉惠帝姬在一旁拍她的背。山路难行,此刻两个妇人的绳索早已解开。周俨温走过去,把水碗递给帝姬,她便伺候
太后喝水。
“子忧,已经不行了吗?”缓过劲来的景睿冲颜子忧道,“过去我就劝你少喝点酒,保养身子。这时候你知道后悔了
吧。”
“我后悔的是认识你。”颜子忧沙哑的说。景睿再次大笑。
“我说子忧,你干嘛和我过不去?景泓杀了你哥,连你也想杀,他做皇帝对你有什么好处?倒不如我做,到时想怎么
折腾还不是随你?”
“你闭嘴。”颜子忧好不容易喘出一句,“那晚你就想杀我,你当皇帝我还能有命?”
“谁让你太聪明。本来你装的很好,若是别人我也就信了。可是你颜子忧……哼,谁让你这么聪明。”景睿哼道,“
不过你既然看出我要杀你,干嘛当时不听陆明谦的话留下来?他是想把你关起来不让你走漏风声就是了。”
“我不想买他的账。”颜子忧道。
景睿喝水喝了一半,噗了一声喷出来。“子忧,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世上这么多酒肉之徒,我偏偏看上你这个嘴巴刻薄
的亡命断袖了。”
“你,闭嘴……”颜子忧说。
“俨温,”景睿转过头对正在太后与帝姬身旁的周俨温道,“去帮他弄弄伤口,这人嘴比命硬,怕他真死在半路上。
”
周俨温立刻站起来,几步跑到颜子忧身边。掀开衣服,看到触目惊心的伤口。颜子忧无力推他,把头侧向一边。周俨
温帮颜子忧把血止住,一行人也休息够了,再次动身。
之后的山路却比之前更加难行,连许仲都摔了个马趴。他爬起来质问道:“颜悦,你带的什么路,为什么越来越难走
!”
“走狗,你可遇着一个机关了?”颜子忧难得回道。
被骂做走狗,许仲本当即要怒,然而颜子忧的话却也不无道理,这一路上确实再未碰到机关。
“人人都想走容易的路,所以这样的路才要布下重重埋伏。”颜子忧道。这话倒确实安下了众人的心,于是也就无人
抱怨,跟在他后面一路上山去。
一直走到山顶,此时已是正午。许仲之前在撤退的路上埋下几小股伏兵,料想陆明谦与秦破阵二人无法轻易追来。南
山本不大,只要能到山阳与暗中聚集的兵马会合,就可杀入京城。
到了山顶,路反而好走多了。眼前出现了一片空地,显然是伐去山木所致。
“这是什么地方?是不是陆明谦的埋伏?”许仲抓住颜子忧的衣襟叫道。颜子忧皱眉打开他的手。
“这是惜之在画院作待诏时,奏请皇上下令开辟的。”颜子忧走上前几步,眺望着山下遥遥的京城风华。
“现在挂在皇兄御书房里的那幅《京华烟云图》,就是颜惜之站在这里画下的吧。”景睿道。
颜子忧回了身,继续朝南面走去。一行人跟着他穿过蔓草野地。前面几堆乱石,让许仲警觉起来。他刚喝止周俨温,
就只见景睿跟在颜子忧身后走了进去。
颜子忧回过头,冲许仲道:“走狗,还不跟上你家主人?”
许仲咬紧牙骂道:“你这混账东西,这是天覆阵吧,你当我不认识?”
“既然识得,那你进来解好了。”颜子忧微微一笑。见颜子忧竟不否认将容王引入阵法当中,周俨温当即大惊。
许仲初观阵法,只觉像那外方内圆的天覆阵,然而细细辨去却多处有异。他只虚张声势道:“你休得引我!快带王爷
出来!”
颜子忧留下景睿一人持剑在阵中挥砍,走出乱石布下的阵来。
那一夜颜子忧受了伤,却被柳良带到这山中竹屋。醒来后看到屋内残留的物件书信,才知道惜之时常出京,原来都是
来这个地方。柳良告诉他,偶尔有一次听陆明谦说过,他在整座山上都布置了机关,只为了守护这个曾经居住过的竹
屋。颜子忧惊愕道,那得有多少冒失进来的人死在山上,陆明谦还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柳良听了默然无言。
虽然不知道为何当年惜之为何要将陆明谦藏在这里,不过颜子忧知道兄长曾对陆明谦悉心教养。单看今日这异变的天
覆阵,颜惜之连这种阵法都教给了他,就可知对他非同一般。
未等颜子忧走到跟前,许仲伸出了剑。
“放王爷出阵。”他红了眼,低声冷言道。
“许仲,你当初做官是为了什么?”颜子忧看着他问道。
“你说什么?”许仲怒道。
“你出身本清贫,寒窗苦读十余年,文武双科同时登第。你应该有自己的抱负吧,所以才能在众多人中脱颖而出,一
直坐到今天这个位子。”颜子忧眼波平静,专注的问眼前之人。
因为颜子忧的话想起了往事,许仲脸上又红又白,“颜悦,你少跟我说这些话,你以为我会上你当?我是有雄心,可
是我的雄心抱负被一个小我十几岁的陈清远踩在脚下!我不得不对一个毛头小子唯唯诺诺!我的主张皇帝听也不听!
我只有把这一切不合理的推翻,我才能抬得起头!”
“还真有抱负呢,我以为你只是想当宰相而已。”颜子忧轻声笑道。
“住口!”许仲恼羞成怒,手中剑光一闪,颜子忧急忙几步倒退,贴在背后一堆布阵的土石上。脸上被划开一道血口
。
“陈清远说你当不了重任,果然不假。连这点气度都没有。”颜子忧用拇指抹去脸上的血迹,不忘嘲笑道。
“颜悦,我让你……”许仲早已对颜子忧一路上的辱骂恨之入骨,此刻握紧了剑直欲上前。然而倏然间,他听到了两
旁林中飒飒的风声。他屏息停了一会。
“你激我上前,有什么目的?”许仲盯着颜子忧道,“林中是不是有什么机关,你要暗算我?”
“不只像走狗,还胆小如鼠。”颜子忧的毒舌泛滥。
许仲阴冷一笑,却取下背上弓箭,拉开弓,箭在弦上对着背靠土石的颜子忧。
“我不会这么轻易被你激到。颜悦,我再对你说一遍,放王爷出阵。”许仲对侧着头不语的颜子忧说。没有得到回答
。许仲一箭射出,婉惠帝姬惊叫一声。颜子忧身子晃了几晃,把重量抵在土石上,箭又射中了右肩,鲜血顺着手臂滑
到指尖。
“许仲!”周俨温叫道。
“你住口!你看不出他在算计我们?”许仲疯了一般吼道。周俨温无言以对。婉惠帝姬浑身颤抖,薛太后按住她的肩
头,抬头看天色,微微皱眉叹了口气。
“颜悦,放人。”许仲再次放上箭道。
“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想要的只是地位带来的得意罢了。”颜子忧喘着,断续说道。
话音刚落,他猛然一颤,背靠石头缓缓滑在地上。腿上的布料被染成了深褐色,慢慢扩散开。
“胆小鬼……”颜子忧吸着凉气,笑着。
“子忧!你够了!别再说话!”周俨温大声喝道。四周沉寂得连一声鸟鸣都没有,只听得到颜子忧微颤的喘息声。
“颜悦,你在等秦破阵还是陆明谦?我告诉你,谁也不会来。”许仲杀红了眼,有些狰狞的笑道。
“我谁也没有等,我一个人就够了。”颜子忧微声道。他撑着石头站起来。
“放了王爷,或者,你想被我射成刺猬?”许仲拉满弓,侧头问道。
“就凭你……”
“住口!颜悦你住口!”颜子忧话说了一半,就被周俨温的吼声掩盖。
颜子忧抬起眼冷淡的扫过他的脸,笑道:“差点忘了你了,君子。”
“子忧,不要这么说话……”周俨温悲戚道。
“没有讽刺的意思,周将军。谁当皇帝我都不在乎,你是谁的手下也无所谓。我只是看到你因为父兄的死被仇恨蒙住
双眼,失去了本性,觉得可怜罢了。”
“颜悦,你还有闲情逸致可怜别人。”许仲轻哼。
“我只关心美男子,像你这种人模狗样的,我可不会怜惜。”颜子忧面色苍白,勾着嘴角哂笑道。
“这次射哪里好呢,颜悦?”许仲怒形于色。
“许仲你够了!”周俨温一步上前抓住许仲,然而箭已离弦。这次颜子忧不禁惨叫一声,捂住了右肩倒在地上。
“混账东西!我直接杀了你好了!”许仲已然失去理智,举剑直奔颜子忧。颜子忧一动不动,捂住肩膀微微颤抖。
“颜悦,这是你自找的!”许仲失声怒吼,然而手中剑还未落下,只听哀嚎一声。
许仲眼睛外凸,扭着脖子拼命回头,终于轰然倒地。他身后的周俨温抽出满是鲜血的剑。
“周、周将军,你……”婉惠帝姬难以置信的看着周俨温。
“我?”周俨温呆呆的看着自己手上的血和倒在血泊中的许仲。颜子忧这时吃力的撑起身子,有些傻眼的看着这一幕
。周俨温丢了剑,跪倒在地上,失声恸哭。
“我不想的,我不该这么做的,完了,完了!”他冲着颜子忧哀号道,“颜悦!当初我为什么要认识你!如果我只知
道那个冷漠无情臭名昭著的颜七杯,那晚我就可以毫不留情的杀了你!如果你那日在马车上没有对我说过‘君子’的
一番话,我就可以不受良心谴责的杀光景泓一干人!如果你不怜悯我,如果你嘲讽我,我就不会一剑杀了要对你下手
的许仲!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认识你!颜子忧……你为何……要对我好……”
“俨温,我不记得我对你好过。”颜子忧苦涩的说。
“你曾经对我说过,不要把八王爷带好了。我现在才明白,你那时是在告诫我,不要与八王爷同流……”周俨温摇着
头哭道。
颜子忧自责的叹了口气。
“秦破阵和陆明谦应该已经到山脚了,陆明谦对这里轻车熟路,看到我路上的血迹,很快就会追到山顶。你现在作何
打算?”颜子忧勉强打起精神,问道。
“我要杀了陆明谦……”周俨温眼中蓦然腾起一团怒火。
“这男人的确该杀。”颜子忧唇畔浮起一丝笑意。想到那个总是一脸从容的男人半死不过的表情,颜子忧就觉得解气
。故意把自己留在南山,分明就是算准了自己会给他当棋子。不过是一缕虚幻的月光罢了,不过是……颜子忧突然想
不下去,不知是心痛还是身上的伤口在痛。
周俨温擦掉眼泪,伸手摸脚边的剑,然而竟摸了个空。他满脸愕然,颜子忧突然大叫,“当心身后!”口中涌出一股
鲜血。
然而周俨温还未来得及回头,一把长剑已经从背后穿过了他的胸膛。他张大了嘴,不知说了什么,望着颜子忧掉下两
滴黄豆大的泪珠,就向前扑在了地上。
龙脑香就漂浮在颜子忧的鼻端,武将略显女气的腼腆微笑闯入脑海。颜子忧撕心裂肺的吼道:“俨温——”
“母后,您为什么——”婉惠帝姬痛哭着抱住薛太后的腿,太后掏出帕子,用力擦拭手上的血。
“陆明谦和秦破阵不知何时能上来,他是容王的走狗,不趁此时杀他,还留着他害我们母女么?”薛太后拉开婉惠帝
姬的手。
人一旦过于执着什么,就成了妖魔。权力,金钱,美貌,肉欲……这世上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欲望,这个世界妖魔横行
。颜子忧深深的喘了口气,无力的垂下头去。
23.十二年的冤案
容王在疯狂的叫骂中被拖下了文德殿去。先是除了长年虎踞朝廷的德王,今日又拔掉了暗中谋权的容王,景泓这个人
,远比看上去城府深沉,手腕高明。此刻满朝文武百官心中所想所叹莫过于此。
下诏处斩容王这样一件大事刚刚在朝上尘埃落定,一片肃静无声。下来是要褒奖了吧,陈清远,秦家父子自不必说,
陆明谦……众人看他目光,均比往常更退畏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