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男子这副不以为意的样子,颜子忧心中一惊。
“布衣小子,你不敢报上姓名了吗?”徐姓进士的冷笑把颜子忧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见躲不过了,颜子忧叹了口气,“在下颜悦。”这个罪魁祸首的语气里倒有几丝委屈不甘。
“颜悦!你就是颜七杯?”徐姓进士突然大叫一声。
这一下倒好,连画院那些专注于讨论的人也都转过头来。很快嗡嗡的议论声响成一片。颜子忧已然听到自己的大名被
不下二十次的提起,他苦笑着用扇子遮住了脸。
这时,画院为首的待诏上前来,对颜子忧道:“足下可是颜悦颜子忧?”
“正是。赵大人,久仰。”颜子忧回道。赵择端的名字,颜子忧从兄长口中就已听到过。
“子忧何故在此啊?”赵择端抚着白胡子问道。
颜子忧一时语塞,以景睿在宫里的名声,说出来搞不好适得其反。本是想不露声色的看完柏木的画就走,结果制造了
如此轰动的效果。
“子忧是在下请来的。他素爱丹青,我知道有今次拜观画院珍藏的机会,所以才擅自请了友人前来。还望赵大人多包
涵。”陆明谦恭敬歉疚的回答。
颜子忧正欲反驳,却被陆明谦拉了袖子。他不禁喟叹,就是怕让人知道你和我扯上了关系,我才庆功宴也不去,名字
也不敢说的。止渊啊止渊,你倒是不吝惜自己今后的官运。颜子忧无奈的摇了摇头。
“原来如此。”赵择端点了点头。
这时人群中却有人站了出来,对颜子忧一拜,道:“在下祝琼,素闻颜七杯画名,但求今日不吝赐教!”
此刻仍在角落里观看的武将露出了一副“这下子越来越有趣了”的表情。
“祝公子,颜悦徒有虚名。”颜子忧叹道。
显然被噎了一下,祝琼没料到会有人说出自己“徒有虚名“这样的话,愣在了那里。
一旁的同窗倒是笑道:“玉延,颜七杯不是自己都说了他是浪得虚名吗。市井的讹传不可信,我看这颜七杯也就只能
画个冬瓜南瓜的罢了!”响起一片笑声。
陆明谦面露不悦,正欲开口,却不料赵择端倒是早了一步,“纵使只画冬瓜,颜七杯的冬瓜也自成一格。”赵择端竟
然替颜子忧说话,全场倒是静了一静。
“纵是冬瓜也罢,琼愿与颜先生比上一比!”祝琼却固执道。
颜子忧正想推辞,却只闻人群中传来“果然不是正统的画院出身,就只会画矮冬瓜……哈哈哈哈……”
颜子忧眼光微微一动,旁人看不出,精通人物画明察秋毫的赵择端却立刻瞧见了,想起颜惜之也非画院出身,自学成
才,最初常遭人嘲讽的事情来,便心知今日这事平不了了。
“请祝公子出题。”颜子忧猛然转了口风,众人又是一愣。
“就比画牡丹。”祝琼再一拜。
“玉延,你又是画牡丹么?”这时却有一学生笑着指了指祝琼最外面绣着牡丹图案的外罩道,“玉延最好牡丹,不只
种在院中,还要穿在身上。用如此熟悉之物,和颜七杯比试,不是占了便宜么?”
祝琼脸一红,脱下了那绣花的外罩,塞进说话的学生手中,学生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无妨。”颜子忧道,也欲把手中的折扇放在一旁,陆明谦却一把接过,定定看着他眼睛。
“子忧?”陆明谦低唤。
“止渊,你莫不是看上我了?”颜子忧亦压低了声音笑道。陆明谦愣住的一瞬,颜子忧已然抽身到了长桌前。
于是众人散成两拨,将当场作画的二人团团围住。刚刚这一闹,不论是否内行之人都来了兴致想瞧个热闹了。周围显
得空阔起来,陆明谦持扇立于窗前,同时也注意到了另一边欣然独坐的武将。四目相对。
陆明谦交游甚广,认出此人正是今年的武状元秦破阵,当今兵部尚书的独子。好一双鹰目,陆明谦凤眸微眯,心中暗
想。以陆明谦的韬晦个性,纵使是对比他弱势之人,他都自然而然的礼让三分,如此一来,许多轻狂之人便以为他怯
懦;而事实上,整个画室之内,除了这双鹰目,怕是再无他物能在陆明谦静如止水的内心激起一丝波痕了。
秦破阵仰在椅背上打了个哈气,有些无聊的扭头望向窗外。陆明谦顿时心生厌恶,面上却不露声色,亦回过头继续关
注作画的二人。秦破阵悄悄扬起嘴角。
终于,一拨人群中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之声。只见祝琼面露笑意,举起了一幅三尺长卷。五朵牡丹错落有致,花瓣由
粉至白,浓淡相宜,轮廓以金粉勾勒,极尽雍容华贵之色。如此短的时间里,竟能精心雕琢到这个地步,思力笔力绝
非常人能及。
“玉延,你的牡丹又有进步了啊!”有人呼道。
“哪里,琼只是喜好牡丹,平日里注意的多些罢了。”祝琼微笑着摆手道,说着目光落向了另外那一群人。
“颜七杯还没画好吗?”众人推搡着散去,只剩颜子忧独自站在桌前,面前却是一张纸都没有。
“颜先生的画呢?”祝琼上前问道。
颜子忧面露难色,“这个……刚刚众人散开之时,不知飘到了哪里……”颜子忧的话当即引起一阵哄笑。
“是画的太拙不敢拿出来献丑了吧!”嗡嗡的议论声中不知哪个突然高声大喊。
“无礼!”然而此人话音还未落,陆明谦便厉声喝道。
一向彬彬有礼的文状元突然作色,画室一下子静了下来。
“画院的诸位也算是天子门生,却要口无遮拦无理取闹到什么时候?”陆明谦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楚,一双凤眼已然冷
冷的挑了起来。
“止渊?”颜子忧惊愕道,他没想到看去温和的陆明谦可以说出这样不留情面的话来。
此时整个画室一片死寂,空气中都有种一触即发的紧绷感。
然后便发生了让后人津津乐道的那一幕,众目睽睽之下,一只胆大包天没心没肺的蝴蝶忽悠悠的飞了进来。
气氛当即从紧张变成了诡异。
小蝴蝶飞啊飞,飞到了替祝琼抱着绣花衣服的学生身边。众人的愕然的看着小蝴蝶终于落在了绣花衣服不知何时多出
的一朵牡丹之上。
蝴蝶落时牡丹翩然飘下。薄薄一张纸。
一朵牡丹,傲然怒放。没有富丽奢华,只有盎然生机。
赵择端突然想起,颜惜之曾经说过,画就像人,各家有各家的性子。过去少年不知愁,如今只道天凉好个秋,已经学
会了世故的赵择端沉默不语,只是垂首叹息。
众人还未从愕然的状态中恢复,沉默便被一声惊喜的大叫砸破。
“子忧!”景睿永远是一脸喜气洋洋,一边兴奋的双手一拍一边从门口直奔颜子忧跑过来。
跑到了跟前,景睿皱着眉低头看差点踩上去的牡丹,“哪里采来的牡丹,好端端的扔在地上?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之心
……”
景睿弯腰去捡,抓在手里的一瞬,身子一僵。他匆忙直起身对着颜子忧大笑道:“子忧,这是你画的吧!”
颜子忧微微惊讶的问:“八王爷怎么知道?”
景睿一边大力拍着颜子忧的肩膀一边哈哈笑道:“我还不知道你嘛!去年过年时我去看你,你正对着墙上挂的一幅烧
鸡画口水直流,这种画饼充饥的事情是你的拿手好戏啊!还别说,你那烧鸡画的可真像,这牡丹我刚刚也以为是真的
……”景睿一抬眼正对上颜子忧一年只得见一次的极品微笑,顿时脊背冰凉,半个字也不敢再说。
“王爷真是子忧的知己。”颜子忧已经取回自己的扇子,一边扇着一边咬牙切齿的笑道。
“咳、咳,子忧,那个……对了!画呢,画看了吗?”景睿终于找到了摆脱颜子忧杀人目光的话题,“赵先生,画可
给颜子忧看了?”
“王爷说的什么画?”赵择端一时被问蒙了。
“就是日本国使者柏木藏人的画啊!”景睿急得一跺脚。
“子忧没说来看柏木的画啊?”赵择端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画院从早到晚的看看出什么了啊?颜悦是我请来应对日本国使者的,难道你们到现在连画都没拿给他看吗?”景睿
作色道。
“啊?啊,这样。”赵择端被这个蛮横的王爷吓得有些无措,“画就在这边,子忧……”
“不必麻烦了,赵大人。画改日再看。“颜子忧冲赵择端微笑道,径自转身离开。
“子忧!等下!”景睿赶出去叫道。知道颜子忧这人最好面子,刚刚不小心当众说了他寒酸嘴馋的窘态,此刻他定是
在心中将自己千刀万剐。“子忧,时候不早了,我在御花园里摆了桌宴席,一起用午膳如何?”景睿开始诱惑道。
“谢,免了。”颜子忧头也不回,大步向前走。
“三鲜笋炒鹌子、酒醋蹄酥片、百宜羹,还有新贡来的九酝春……”景睿委屈的掰着手指数到。
前面的人终于停了下来。景睿一笑,又快步折回画室,唤道:“止渊,秦将军,周将军三位也一同用膳吧!”
至此画室事件算是告一段落。至于之后民间流传的诸多版本,恕小生这里不能一一赘述。
御花园。
当下时令百花斗艳,粉蝶翩跹。亭下一圆桌,珍馐满席。
景睿既接待过文举武举的进士,又是宴席的主人,招待自然殷勤。此人向来是不摆王爷架子的。当然,就算想摆也横
竖不像。
景睿东拉西扯,陆明谦含笑倾听,周俨温点头附和,秦破阵望天看地,颜子忧静静喝酒。
“子忧。”景睿实在撑不下去,唤了一声。
“何事?”此时颜子忧神情写意,大约是酒喝的尽兴,看去也少了些平日里的冷淡。
见老友不记仇了,景睿心里便安稳下来,自己惦记着的蝉儿姑娘又有了着落。
“子忧,方才在画院,那些人是不是对你挑衅了?”景睿问道。
颜子忧停下举到唇边的酒杯,伸出去冲景睿抬了抬,道:“八爷,颜悦敬你这句。”
“我就说嘛,”景睿得意笑道,“子忧你向来不干无利可图之事,画只烧鸡看着还能解馋,画朵牡丹,又不是能吃能
穿之物,何况工笔又费神费力,若不是被逼无奈,你哪里会费这劳什子……”
颜子忧那杯酒还未喝完,手僵在了那里。
陆明谦桌下用膝盖顶了顶景睿的大腿。景睿心道不好,慌慌张张的转而说道:“子忧,这边的二位你还不认识呢吧?
这位是周俨温周将军,这边这位是秦破阵秦将军,也是今年的武状元。”
“这位是颜……”景睿又转而对周秦二人道。
“不劳烦王爷,颜七杯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秦破阵一笑。
三人浅浅寒暄了几句。秦破阵虽然是个丰神俊朗的美男子,一向嗜美男如命的颜子忧却似乎毫不感兴趣;而秦破阵颦
笑间总带着些骨子里的桀骜不羁,也不是主动搭话的人。于是整个午宴下来,除了这几句寒暄,二人再未说一字。
午宴结束后,有内臣传皇上口谕令陆明谦到御书房。景睿则留在宫中。颜子忧谢绝了景睿的马车,一个人如来时一般
向宣德门走去。
“破阵,我觉得颜七杯也不像传言中那么不可理喻嘛!”周俨温对走在身边的好友说道。
“怎么,才相识一日你就看上他了?”秦破阵抱臂笑曰。
“破阵!我不是那个意思……”生性规矩的周俨温红着脸反驳。
秦破阵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过了大庆门,却见一青衫男子摇扇在前。
“子忧兄!”周俨温快走了几步上前叫道。
“周将军。”颜子忧停下步子转身,微笑的看着这个面相柔和的有点女气的武将。
“子忧兄的马车也在宣德门外候着吗?”周俨温问,他身后的秦破阵对好友天真的问题偏过脸去。
“悦没有马车,不过走到街上的话应该就可以叫到牛车了。”颜子忧坦然答道。
周俨温无意间戳了别人短处,心中一下子愧疚起来,慌忙想请颜子忧一同坐马车,却不料一直一言不发的秦破阵先开
了口:“子忧兄不嫌弃的话,破阵的马车可以送你一程。”
“不劳烦……”颜子忧还未来得及拒绝,就被正在受良心谴责的周俨温握住了双手,恳切的劝道:“子忧兄就不要推
辞了!”
周俨温双颊微红,眉尖若蹙,一双眼睛雾气濛濛。
面对这种景色,颜子忧到了嘴边的推辞就毫无疑问的变成了“周将军,你实在是个敦厚之人啊!”此人的鬼迷心窍,
无药可救,可见一斑。
马车微微颠簸,穿行在汴梁御街上。
车中秦破阵与周俨温同坐一侧,对面是轻轻摇着扇子的颜子忧。
马车内光线透进来有些昏暗,颜子忧斜倚在车壁,因为喝了酒面色苍白,唇却潮湿红润。或许是光线所致,周俨温原
本觉得风轻云淡的男子,此刻却有了几分冶艳的味道。
而从一上马车就闻到的香气,更加重了这种气氛。
“子忧兄……”周俨温忍不住叫道。
颜子忧和颜悦色的注视着周俨温。
“子忧兄用的是何种衣香啊?”
“衣香?悦不曾熏衣啊?”颜子忧有些惊讶。
“哎?这就怪了,香气明明是从子忧兄这边传来的啊。”周俨温求证的看了看秦破阵,然而秦破阵却正撩着帘子望着
窗外。
颜子忧低头闻了闻袖口,思忖了片刻,了然道:“周将军闻到的怕是这檀木折扇的香气吧,混了九酝春的酒香,味道
便不似檀香了,也难怪周将军误当成了衣香。”
“原来如此啊!”周俨温恍然道。
“熏衣的话得雇懂香的人,四更天便要起身侍弄,寻常百姓家置办不起的。倒是周将军不熏衣么?”颜子忧问道。
“我们武将,一身香气不大合适吧。”周俨温腼腆笑答。
“倒也未必。”颜子忧以扇掩口,“比如周将军,用龙脑香倒是相称得很。”
“子忧兄何以言之?”周俨温好奇的向前倾了倾身子。
颜子忧一笑,“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俨温,君子也。龙脑色如冰雪,不染世间杂色,不
正如君子秉性,高洁端正。”
“子忧兄!俨温怎么敢当君子二字!”周俨温惊喜道。
“周将军为人正直敦厚,悦并非恭维。他日不妨试试这龙脑香,上品的梅花脑过于昂贵,买些混些杂质的倒也无妨。
”颜子忧建议道。
“子忧兄竟对香如此了解。”周俨温佩服地说。
“倒不是了解,只是过去常从兄长那里听到,记了一些罢了。”颜子忧摇了摇头。这时秦破阵回过头,看了看颜子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