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那直射人心的目光。颜子忧胸口竟骤然一痛。
“好似到了呢,多谢二位相送。”颜子忧道过谢,下了马车头也不回的向巷子里走去。
见他背影望不见了,周俨温一脸毅然的冲秦破阵说道:“破阵,下次谁再敢说颜子忧只会勾引男人,我就用剑削了他
的冠发!”
事实上你已经上钩了……秦破阵心里嘀咕却不忍打击,只好嘴上苦笑着连连说好。
3.千里江山
南朝的前代,灭亡于藩王割据,宗室作乱。以史为鉴,南朝的开国皇帝便定下了规矩,凡是宗室一律不可参政。之后
又历经了几个国君,政局渐稳之后,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也就多少有了些松动,只要是有封号的王爷,便可以入朝议事
,亦可握有部分兵权。不过,这封号也不是随随便便就得赐了的。比如当朝,皇上的叔父德王,当年是凭着亲入险境
,击溃北国二十万大军,一连攻下北国十五个城池的赫赫战功被先皇封为德王的。提到封号的话,其实八王爷景睿也
有封号,为容王。当然,他的得封和功绩之类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据说当年先皇极其宠爱其母容贵妃,后宫三千粉黛
皆失颜色。可惜红颜薄命,容贵妃死于难产。于是乎皇上便把千万宠爱都转移到这个一出生就没了母亲的婴孩身上,
更有传言,先皇甚至有意废了东宫另立这个襁褓中的皇子为太子,后碍于老臣们的固谏和祖宗家法才打消了念头。作
为补偿一般,立八皇子为容王。容字显然是缅怀贵妃之意,故而宫里鲜少提起“容王”这个称谓。
像今日这样接见外国使者的场合,宗室中便只有德王与容王在场而已。
日本国使者柏木藏人一行到京城已有几日,故而皇帝似乎有意塑造些亲切的氛围,此番接见便只在一般用于举行御宴
的集英殿中进行。
净几明窗,金兽焚香。皇上端坐于镂金龙椅上,旁的人也均赐坐。德王,容王,柏木,画院首席待诏,几位官员,依
次坐于两侧。
龙椅上的天子景泓今岁三十而立,温雅甚都,每日勤于朝政,对琴棋书画之类也就是一般贵族子弟那种程度的了解。
刚刚柏木已对南朝的山水画高谈阔论了一番,景泓却只是出于礼貌的应付,主要还是一旁的赵择端每每对答。
“柏木素仰贵国丹青,陛下不妨出题,柏木与诸贤切磋切磋,如何?”柏木言道。
景泓看了看柏木,又看了看赵择端。一旁的德王唇畔浮起一丝微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我与贵国诸贤各画各国景致,彼此鉴阅,岂不快哉?常闻贵国地大物博,想必落于纸上也不在话下了。”柏木眯起
眼睛。
赵择端听出柏木话中的挑衅,埋头不语。景泓看了看他心里叹息,此人年轻时颇有些少年的血性,十几年的官宦生涯
,如今却学会了明智保身。不过就是这样的人才适合官场。
“南朝幅员辽阔,崇山峻岭,名川大河,无所不有。听闻贵国尤多丘陵,想来另有一番景致。今日朕便出一题,请使
者与画院同时作画,令在座众人一饱眼福吧。”
柏木起身鞠了个躬。
景泓沉吟片刻,道:“‘千里江山寒色远’,请以为题。”
德王闻之轻轻一哂,无人觉察。
于是宫人取来笔墨纸砚,柏木当堂作画。而赵择端则回到画院,传旨于画院诸待诏。
堂上沉静下来,唯有柏木运腕广袖窸窣。景睿在椅子上偷偷扭了扭屁股,被景泓看到狠狠瞪了一眼便不敢再造次。此
刻他心里只是惦记着那只拴不住的颜子忧,担心他那散漫的性子突然撂挑子不干了。
画院这边是另一番景象。
赵择端把皇上出的题目与诸生一说,一阵闹哄哄之后众人便各自散开铺纸开画。四下万籁俱寂。
画室之外,曲折的鹅卵石小径尽头,是一个小亭。
亭檐上筑着一个燕窝,燕子飞进飞出,轻盈自在。亭檐下石阶上倚柱坐着一个男子,托腮观看这“王谢堂前燕”。这
边的燕子欢声笑语,那边的王谢笑里藏刀。男子笑了笑,提衣而起。
千里江山寒色远……颜子忧咬着笔杆子坐在亭中石桌前。亡国之君所作之词,皇上口中说出来,不显霸气。颜子忧所
想倒是与德王一致。
颜子忧眼前仿佛浮现出许多年前的场景。那是颜惜之刚刚进士及第的那年,他带着年幼的颜子忧驾一叶扁舟游于京畿
的湖上。颜惜之立于船头,衣袂飘举,宛若飞仙,缓缓吟道: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
孤舟。笛在月明楼。”颜子忧便问他这首词。
“这是李后主的词。当年他投降后从金陵被带到汴梁,宋太祖封他为违命侯,设宴款待。因为李后主的才气远近皆知
,宴上宋太祖便要他作词。李煜所作就是这一首。”
“天上人间的迥异境遇。人世总难预料。”颜惜之说。
“哥,”颜子忧不安的唤道,“那怎么办才好呢……”
“不怎么办,做好当做之事就可以了。”当时颜惜之说这话时平静温柔的微笑,颜子忧至今难以忘记。只不过什么是
“当做之事”,颜惜之却没有解释。
再次回忆起往事,颜子忧自嘲的摇了摇头。摊开面前的宣纸,开始自己研墨。
殿上。
柏木将画提起给众人看时,赵择端在白胡子的遮掩下咬住了嘴唇。柏木所作乃一幅八尺长的横卷。卷首以斧劈皴画崇
岭绝壁,而飞瀑自青绿间飞泻而出,下至林麓之间,与松柏蔓草交相呼应,随画卷延伸,继而成绕山之川。川行之处
,可见倭国传统建筑的寺院与村落,隐约有金光闪烁,继而川水化为幽溪细路,屈曲萦带,竹篱茅舍,尽显隐逸豁达
之风。而所着青绿颜色,手法精湛,只消一看便令人如入清谷,心旷神怡。
柏木将画呈给皇上。景泓看了一番道:“不愧大家手笔,甚好。”
柏木便又向赵择端问道:“赵大人有何指教?”
赵择端抿着嘴半晌,说:“以水贯穿全幅,有‘逝者如斯夫’的境界。水路之长,足有千里之远。峭壁可畏,湍流之
上民居可叹,幽溪竹隐可敬。所调青绿意偏冷,切题寒色悠远,手法亦炉火纯青。佳作。”
柏木听到这些才满意一笑,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赵择端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示意侍者将画院所作的画一一展开。待画作全部展开在众人面前之后,景泓暗自叹了口
气。虽说自己没有怎么器重画院,可是也没有改先皇定的制度,目前画院在宫中还是俸禄最高的地方。
景泓虽对绘画不甚精通,一贯的拙于辞令又令他更不可能有什么深刻的评价。但毕竟刚看过那样的佳作,这其中的落
差还是能感觉到的。何况画院的这些画,实在是千篇一律,单从思路上就不新颖。想到这里时景泓倒突然忆起了很久
以前某个人的话。“现在的朝廷没有思路开阔的人,就像是——”那人说到这里愉快的一笑,“就像是绘画。一旦流
行什么风格,所有人便蜂拥而上的去学去画。您如今需要做得,就是从众多雷同的画中把格调笔法带有新意的拣出来
。其实也是一种鉴赏啊。”
景泓蓦然想到,如果此刻那个人在就好了。
亭子里的男子拎起刚刚画好的画吹了吹,卷起来收入袖中,沿着鹅卵石的小径向画院的走去。画院里此刻已经空荡荡
的了。
对于自己晚了一步颜子忧倒也没有过多的懊恼。即使是他早早把画送来,那些鼻子朝天的院生们也未必愿意把他的画
送上去吧。颜子忧转身欲走。这时却突然听到隐隐的抽泣声。因为画院的安静,所以这声音就显得格外清晰。颜子忧
闲人一个,便好奇的寻声而去。
一直走到庭院的假山后,才看到一个瘦小的少年,单薄的肩膀在不住的抖动。
“小兄弟,何事这么伤心啊?”颜子忧站在少年身后问。
少年专注于心事,本未听到有人来,此刻惊慌的匆忙回过身,紧紧盯着面前背靠假山拿着扇子的男子。
“你是……谁?”少年好半天才蹦出这一句。
好青涩,红红的眼睛也惹人怜惜,上品。颜子忧心中飞快的盘算,嘴上却温和的说:“我是这里的土地,见小兄弟哭
得如此伤心,心中不忍,便冒昧现身出来了。”
“小兄弟,莫要哭了,你娘亲知道也要伤心的。”颜子忧轻柔的叹了口气,用衣角轻轻拭去少年面颊上的泪珠。
谁知这样一说,少年却泪水更加汹涌。“我娘亲不在了……”
颜子忧不再说话,只忧伤的看着少年的面庞。
“……爹爹是给人画门神的画工,每天辛辛苦苦的赚钱,把眼睛都熬坏了……送、送我进了画院……我却不争气……
我对不起爹爹娘亲……”少年呜呜的哭着。
颜子忧揽过少年的肩膀,把他搂在自己怀中。轻轻拍着他背。
许久少年终于稍稍平息,这时他才注意到男子半天没有动静,不禁抬头看去。
看到的是一张很好看的脸,只是目光忧郁。
“公子?”少年奇怪的问,“你怎么了?”
颜子忧笑着摇摇头,“我刚刚说了让你伤心的话,对不起。”
少年笑了,从颜子忧怀中退出,腼腆的挠着后脑,“是我对不起才对,这么大的男人还哭哭啼啼……公子见笑了。”
颜子忧听到“这么大的男人”之时倒真见笑了。
“小兄弟……”
“公子,在下花郎。”少年揖了揖,“在下是画院学生。敢问公子……”
颜子忧这时倒想起了当务之急。颜子忧微微向前,两只狼爪搭在了花郎瘦瘦的双肩。花郎不禁不明的抬头望着这个身
材修长的陌生男子。
“花君,在下有一事相求。”颜子忧道。
“公子、公子请讲。”花郎听着颜子忧语气中的郑重深沉,竟觉肩上负了千钧之重,不由挺了挺腰板。
颜子忧从广袖中取出画卷,双手奉于花郎面前。“此事事关鄙人立身之本。还望花君能将此画送入殿中。”
花郎却动也未动一下,只痴痴的盯着面前之人的脸。刚刚未能看清,而此时如此近的距离,花郎只觉此人似能摄人魂
魄,,非仙即妖。
“花儿?”
“是,我明白了!公子放心!放心!”花郎回过神来,对着颜子忧认真的点着头,抓着画匆匆向集英殿方向跑去。
见少年背影远去,颜子忧嘴角微扬,扇着扇子便往宣德门走去了。
花郎冒冒失失的进入时,殿内空气正格外凝重。
正是柏木刚刚把赵择端所作之画称赞一番的时候,虽尽是溢美之词,但其中包含的回礼意味却更浓。而柏木似乎也有
意让人听出来,不知是想强调日本国乃礼仪之邦呢还是强调画院的无能。
就在这沉默的间隙,少年怯怯的身影出现。
“花郎,你怎么跑来了?”赵择端见是画院学生,不禁问道。
此时九五之尊,王侯将相,国外使臣的目光齐刷刷的落在自己身上,花郎几欲瘫倒在地。
“你怎么如此不懂规矩,拜见圣上啊!”赵择端忿然道。
花郎这才想起,慌忙向皇上叩礼。礼毕惶恐的站在殿正中不知所措。这集英殿虽并非文德殿这样的常朝之处,龙椅位
于高阶之上;然而规模却不逊色。这样空旷的空间让花郎顿觉自家的单薄渺小,头便埋的更深了。
“花郎,你到底为何事闯入殿内?”赵择端质问。
花郎这时突然想起那男子的容颜,壮起胆子回答:“……画,还有画……”他怯怯的晃了晃手中几欲抓烂的画。
“花郎,你慢慢道来就是。”这时景泓却突然开口,一贯平和的语气。
被皇上的宽容态度所安慰,花郎好歹定了定神,禀道:“回皇上话,画院中还有这一幅画,刚刚未及送入。”言罢双
手托起。
内臣接下,景泓作了个手势,内臣便对众人将画展开。
画被完全打开的一瞬,柏木藏人从座位上骤然站起。接着议论之声纷纷响起。
这幅画与先前所见太不同了。尺寸只是普通大小,也不见连绵满幅的青绿峰峦。相反,占据画面前方最多的,是作为
湖面的留白。近景处,湖上一扁舟,舟上一蓑笠老翁,静坐垂钓;远景处,峰峦迭起,耸入云霄。
柏木静观这幅青绿山水画,半响,缓缓言道:“这青绿着色,惜墨如金。然虽只染了这几处峰峦,却恰到好处,令人
眼前豁然一亮。”
“这青绿设色与前人不同。”赵择端细看道,“虽也是先勾后染,颜色逐渐加深,山顶染石青,湖水染汁绿,配制也
一如旧制;不过他这钩法,倒并非仅仅为了设色,而是凸显了峰峦层次,故而虽群山仅占画面一隅,却让人感到其一
延千万里,穷目不及之势。”
“不过,皇上的题目是‘千里江山寒色远’,这老渔翁又是何意?”一直未语的德王此刻突然发问。
未等赵择端回答,景泓却淡淡言道:“‘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此两句本是亡国之君所作。人生有大
富大贵,却亦有日出日落。老翁静坐舟中,专心钓鱼。心如止水,宠辱偕忘。这正是山水画之所以为世人欣赏的深邃
所在。”
“千里江山,不是在眼中,而是在心里。”景泓的最后这句话,竟如轻轻叹息。
殿上再次陷入沉默。
少顷,柏木拜道:“陛下,柏木想知道作此画的到底是何人,可否请他出来相见?”
景泓看了赵择端一眼。赵择端便问:“花郎,这是何人交给你的?”其实刚刚看到这画的皴法和设色,赵择端心中便
已有了底,只是不打算透露心机。
而花郎这时才想起根本不知道男子是何人,只好红着脸道:“那人未说,他只说,只说自己是土地公……”
最后那三个字让满座哗然。
然而此人的如此行事作风,倒提醒了景睿。他问花郎:“这人是不是瘦高个子,一身青衫,手里拿了把扇子,嘴里说
些奇怪的话?”
“打扮是如王爷所说,不过……没说什么奇怪的话……”花郎为颜子忧小小的争辩了一下。
咳,如果土地公这种话也算正经话的话,那颜子忧确是没说怪话。
“那就是他了!”景睿欣然朝向皇上,“皇兄,此人定是颜子忧。臣先前请他来画院探讨技法的。对吧,赵大人?”
赵择端含糊的表示肯定。
“颜子忧……”景泓眉头微蹙念叨着这个名字。
“皇上,颜七杯有才无德,不必召见。”德王一旁说道。
“颜七杯?”景泓问赵择端。
“回皇上,因此人曾七杯酒内作《雏鸡图》,故世称颜七杯。颜悦颜子忧,乃颜济之弟。”赵择端声音毫无起伏的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