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说出来了,”君子税回身拍拍老板的肩,“不枉咱们辛苦演这场戏。”
老板没有躲开他,也没有回答,只是专注盯着我。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要听什么,但是我没有力气去回答。我全身力气好像刹那间被抽干了一样,连喘气都使不上劲。
“小慕……”连六六六都听明白了,要来安慰我,我还能怎么装傻,怎么逃避?
“你的意思是,”我的指甲掐进肉里,靠着疼痛激发了些意志,不知道够不够来面对这残酷的事实,“你的意思是,我本来是什么?”
夏会计担忧的看我,犹豫着该不该伸手扶我。因为我颤抖的像狂风中的枯树枝桠。
“告诉我……”我以最后的气力去恳求。他果然松了口,长叹一声:“你,确实要听?”
我无力点头,只能频繁眨眼表示同意。
夏会计向来不会让我久等,这次也没例外:“好吧。你既然这么想知道……其实你和我一样是从那本书里走出来的。”
我一阵头晕目眩。
“……你是我在故事中作画时所画的人。”夏会计迟疑半晌,终于还是和盘托出。
我眼前一黑,心跳快的没法控制。似乎有什么像电影倒带,飞速从我眼前晃过,一幕一幕,一帘一帘。有说话声,有赞叹声,有觥筹交错声,有火烧火燎声,有车水马龙声,有妈妈最初在马路上见到我时,十分清晰的一声惊呼“哎呀,这谁家孩子?!”……太快的速度,我甚至一秒钟都抓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灰黄色的往事,变作流沙,从我指缝漏出,随着大风飞向无边无际。
事实原来是真空。
怎么会是这样?
我居然是书中人所画的画中人。
四周死气沉沉,甚至听不见呼吸声,空气像水,只捂住我的口鼻,灌我窒息的压迫感,没留半点生机——我该怎么办?我该往哪里去?夏会计尚且有牛金金他们可以骂,可以恨,可以敌对,我又有谁?
“其实,”君子税忽然凑过来,揽住我的肩膀,亲切耳语,“我们每个人都一样的。命运的安排,除了接受,我们只能欣赏,无论它是如何的情节如何的结局如何的真相——我也说不定正在哪本书里演绎着谁的故事呢。”
我睁大眼睛终于能聚焦望着他,泪水却一不小心涌上眼眶,差点就丢人的掉出来。真是神奇,君子税总是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就能轻易抚平我完全皱起的心绪。
“不过,我们可以不当故事里的人,我们可以选择自己的路,好像你面前站的这位,”他将我轻轻推到夏会计面前,“他的勇敢都用在了你看不见的地方。”
我点点头,我明白,我此时此刻再明白不过。能不惜诬陷自己保护别人的人,我第一次遇到,说不感动,绝对是假的。
“喂,你最好再考虑考虑。你该比谁都清楚,你走了,我们当中没人有你那个身手给小慕最好的保护。”君子税抱着肘斜睨夏会计,倨傲的后者终于乖乖点头,悄悄往我身边靠了靠。
可惜我的脑袋还处于混沌状态,扭头就丢给他一个最白痴的无解问题:“不过,你为什么来找我?”
“铛——”夏会计的头因为过度惊讶而后仰,狠狠的撞到了水泥管子,后脑勺起了一个不小的包。
连罗索索都翻起白眼。
连六六六都扶住下巴。
所有人目不转睛的盯住我,好像我脸上长花。我下意识的摸摸脸,更加糊涂:“难道你是为了催债?我欠你多少钱?”
所有人头上飘过黑线,唯有老板,心情转晴,哈哈大笑:“小慕,我该给你涨薪水了。”
哦?我立刻丢了夏会计,兴高采烈的凑过去拍马屁:“老板万岁!”
君子税拍拍欲哭无泪的夏会计,一言不发。
六六六则很鄙夷的用鼻子狠狠的冷哼一声:“白痴。”
不晓得她在说谁。或许是她正看着的罗索索吧,我猜。
“哎呀,老板,咱们的机器好像还扔在那个仓库!”看在从天而降的涨薪的份上,我小心翼翼的提醒了一下。老板果然脸色骤变。君子税却说不必找,因为警方已经到过现场,现在仪器肯定落在警方手里,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来的安全稳妥。
不过为了日后的温饱,我们还是商议决定将那谋生的东西拿回来。虽然论重量卖废铁的话,它比夏会计那辆破车多不了几块钱。
“为什么是我去引开警察?”我从地上一蹦三尺高。这种当诱饵的活儿,不应该女士去吗?六六六顶着蘑菇头巴巴凑过来:“老板,老板派我去吧,我是制服控,我最爱警察哥哥了,咦嘻嘻……”
老板瞥了我一眼。
我立刻老老实实站回原地,小小声的:“还是我去吧。”看见帅哥就癫狂的六六六说不定会被直接送到精神病院去。
当然,如果当时我知道,在警察局会遭遇那样的事,我是打死都不会去的。
一进去,就有一大堆制服冲过来,围我在中央,你一言我一语,大有三堂会审的架势,我都懵了,下意识往角落里转。结果这帮警察,还是凶神恶煞的跟着,大有将我拆碎了,放显微镜下研究的意思。我惊慌失措,招架间竟斗胆吼了警方一嗓子。就这一嗓子,却让警方以为是理直气壮的表现,居然就此不再与我为难。甚至还有好心的,直截了当告诉我,他们本不是刻意要和我为难,而是有个奇奇怪怪的人,在我到之前几分钟主动来认领那台仪器,被警方随便盘问了两句就露了马脚。
“那人是网上的通缉犯,”好心警察告诉我,“他和你不一样,他是连仪器开关在哪里都说不上来的,把我们当傻子糊弄的白痴骗子。不,现代社会的骗子都是高智商的,敢单枪匹马闯警局的更是江湖老手,他哪儿够格啊?他顶多算个企图行骗人员。”
我顾不上听警方的骗子论,我只关心那台攸关我们温饱的仪器:“您的意思是,那东西还在警察局?”
“不在。”
“啊?”
“那东西都被歹徒的子弹打成蜂窝煤了,还能干嘛用?去废铁收购站才是正途。”
我二话不说,撒丫子就往收购站跑。还好,我跑的快,只有机器马蜂窝一样的外壳被剥下来而已。赶快掏钱跟收废铁的大爷说好话,谁知那老头却指指身后:“他已经买了。”
我顺着他手指望去,有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正在打量那台仪器。
21.诬陷(四)
他戴着黑色鸭舌帽,大墨镜,络腮胡子挡住大半张脸,实在看不清五官。我猜他是故意这样做的。因为警方之前告诉过我,他是通缉犯。他一定是害怕别人看到他的长相。
我大着胆子往前迈一步:“喂,你,这东西是我们家的,你得让给我。”听说贼心虚,遇无畏者胆怯。我暗中捏把大腿,嘱咐自己别再哆嗦。至少现在别漏了底。
那人却只是打量了我一眼,又转头去饶有兴趣的继续研究那仪器。我只好又咬牙前进一大步,继续自己所谓的心理战术:“把东西交给我,我绝对不会为难你。警方也不会知道你的下落。”
是我的错觉吗?那人在听到警方两个字时,飞快的朝我这方向瞥了一眼,有点清冷的目光,并没半点畏惧。这让我不禁开始怀疑警方的判断,还有我自己的判断——越是罪大恶极的通缉犯,越是眼高过天,怎么会瞄上我们家这么个破烂?
我开始有撤回刚刚迈出那只脚的愿望,偏偏挪了一毫米,就又被络腮胡子犀利的目光,点到穴道,再不敢动。他的眼睛很好看,深蓝晶莹仿佛银河堕入,有种不知不觉的吸引力,能在不经意间就将对方点穴,像我这样。不过他此时似乎并没在看我,我仔细辨别,他应该是在看向我的身后。身后?我赶紧转回头去——身后什么都没有。
“这东西你拿不走了。”他忽然和我说话,声音悦耳动听,好像音乐大厅里众人屏住呼吸聆听的低音钢琴,能将人整个融化在其中而浑然不觉。我一下被击中,醉的七荤八素,待再转回头来,络腮胡子已经不在原地,只剩那顶黑色的鸭舌帽留在原地,提醒我刚刚不是幻觉。
我反应了一分钟才想起该去找他,把钱付给他。刚准备动,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几乎同时顶住了我可怜的后脑勺。
“别动!”沙哑破锣一样的声音,不是刚才那个络腮胡子。我慢慢举起双手。想要转回头去,却被那人吼住:“想死吗?!!”
枪的扳机好像在被人扣动,我赶紧站直了,使劲压制住小腿的哆嗦,可是却管不住嘴巴里的碎碎念:“我还年轻,我还有很多事想做,夏会计还欠我一百块钱,我得回去要,六六六说我上次替她洗了碗,她下次要请我吃大排档的牛肉面,我还没吃到,老板说要涨薪水,他还没实现诺言,我不能死,君子税那里……哎哟!!”
“吵死了!!”身后那人拿枪把狠狠砸了我一下。砸的我眼冒金星,晃晃悠悠。
他偏还要在我耳边继续咆哮:“说!这东西的开关在哪里?它怎么能让人回到72小时前的?!”
我借着头晕装傻:“什么?你说什么?这东西不是破烂吗?哎哟!”脑袋后面两个包了。
“别跟我装糊涂,我用过,只不过不是你所能知道的。”
我糊涂的心一下清明起来——用过?我家工作室的规矩可是每人限一次的。加上老板说过,他曾被人利用,牛金金的手下曾借助72小时工作室的本领回到当初,诬陷给我们;警方曾说有个网上通缉犯;他又对这剥了外壳的‘破烂’仪器感兴趣,他还能是谁?除了工作室的人员,还会有几个了解这东西的神奇。我的脑袋此时无比灵光——“呵呵,咱们好说好商量,你把我打傻了,不就什么也没法知道了吗?”赶紧赔笑脸,先保住命要紧。
那人大约也没时间跟我多计较,他只关心那堆‘破铜烂铁’:“说!怎样才能恢复它的功能?现在!马上!你愣着干什么?!快去!!”
他越来越迫切的语气叫我脑袋瓜里灵光一闪——这人关心的,和我关心的其实一样,为什么不利用起来?
“那个,我确实不知道,不过有个人肯定知道,就是他让我来拿仪器的。”
“谁?”
“我们老板,叶以万。”
歹徒的耐性终于耗竭。我的后脑勺上也终于挨了最重的一下,导致刚刚头痛的我,最后时刻没坚持住,晕死过去。等被一股恶臭熏醒的时候,我立马就呕了出来——不是吧?这位大爷也太过分了,居然将我锁在公厕里?!还离着小便池子那么近……哇,我吐的一塌糊涂,险些又将胆汁什么的一股脑吐出来。
那位歹徒大爷就站在靠窗的位置,骨瘦如柴,衣衫褴褛,居然还很淡定,看着我满脸的不解:“你肠胃不舒服吗?”
我无言以对,也没工夫对,我光顾着吐了。
老板和君子税的砸门声让我稍微转移了一下注意力:“小慕你还好吗?!”
我从呕吐的百忙中,抽出一秒钟时间应了一声。
就是这无力的一声,套用六六六后来的话来说,很容易让人误会我在被强X,所以有人立即就破门而入了!当夏会计那套招牌的天马流星拳不由分说抡打在歹徒身上的时候,我的眼睛却不听话的,直勾勾瞄向君子税,他的双臂正下意识的,小心翼翼的护着身后的一个人。而那个人根本没有丝毫感动的表情。确切的说,是没有任何的表情。
我忽然有点恨他。
我更为那个以身挡险的君子税不值。凭什么?凭什么?!叶以万你以为你是谁?!
瘦骨嶙峋的歹徒手中握着的手枪黑洞洞枪口,都比他的胳膊粗,就这样他还在不知死活的叫嚣:“把机关告诉我,把秘密告诉我!不然我杀了他!”
“砰!”他真的开枪了。夏会计手疾眼快扑上来,将他的枪口抬高,余下的几枪都射向了房顶。
那人瘦的一阵风都可以刮跑,居然还在死命挣扎,手攥着枪怎样也不肯放。“嘶——”争执中,他本来裹在胳膊上的过分宽大的袖子终于被撕扯开,露出满布针眼千疮百孔的皮肤。哦,原来是个瘾君子。难怪他会用妻女的性命诬陷72小时工作室,来跟牛金金做交易,难怪时隔多年他还惦记着这个有古怪秘密的仪器。他一定是又收了牛金金的好处!
“不,这次是我自己要来的!”他竟矢口否认,“我乞讨到了警察局门口,看见警察在搬运这个东西,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君子税搓搓手,看看老板,我知道他在为难什么:放这个无赖走很容易,但估计他出厕所门不到半小时,牛金金就会得到消息,直杀过来;可如果不放他走,一个瘾君子我们可负担不起,何况他又怀着异心,很容易将当年诬陷的事移花接木讲出来,全体嫁祸在老板他们身上。
“嘿嘿,你们必须得放了我!”那人突然狞笑起来,看的人心里直发毛,我靠的近,看的也最清楚——他的一只手正悄悄往裤兜深处掏,好像食指勾住一条细细的线。
“炸弹!”我想都没想,一把推开正扣他另一只手中的枪的夏会计,整个人压了上去。同时我听见一声清脆的骨头折断的声音,还伴着惨呼。这瘾君子大概骨质疏松。如此的不经压,我暗中得意。等顺着那根线摸到源头时,我忽然顿住——怎么会这样?居然不是炸弹,而是一根注射器!那针尖上分明还带着血渍。
看看晕过去的瘾君子,他那条满是针孔的胳膊分外扎眼。
再看我的手指头,有个小小的洞正在汩汩往外冒着鲜红。
红的我一阵目眩,意识也跟着渐渐模糊……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再醒来,周围一片洁白。六六六正坐我身边削苹果,罗索索正淡定的打着瞌睡,我赶紧摇醒他,忙不迭的问自己的病情。罗索索倒是睁开了眼,不过说的是梦话:“你啊,算工伤,老板已经界定了。”
呜呜,我欲哭无泪,工伤私伤有什么关系,我现在要定的是我没得什么肮脏的传染病!
六六六把光洁的一个苹果核塞进罗索索嘴里,顺便歪着脑袋告诉我:“知道老板干嘛去了吗?他和夏会计去给你提抚恤金了。”
抚恤金?!我的头嗡嗡作响,这代表什么?!
“小慕,你喜欢的鸡汤馄饨。”君子税大大的笑脸显得尤其刺眼。我嘴角一撇,这次彻底没忍住,哭的那叫一个惊天动地。
君子税眨眨眼,掀开纸盒盖:“看来你不喜欢,那我替你吃。”
呜呜,才不要。我眼看时日无多,好吃的东西绝不会再错过。一把夺过馄饨,我吃的狼吞虎咽,看的六六六都直了眼:“喂,你饿死鬼投胎啊!”
我不理她,继续吃喝,旁人怎能了解我现在无比绝望的心情!
区区一碗馄饨似乎也没能缓解我郁闷的程度,我吃完哭的更凶。哭的熟睡中的罗索索掏掏耳朵,躲进厕所,哭的风度翩翩如君子税也皱起眉头:“小慕,这样哭下去,对你的伤病没好处的。”
伤病?没好处?呜哇——我都要死了,你们就不能少点无用的抚慰吗?
六六六一指我的肚子,问君子税:“你说照他这个哭法,馄饨会不会从那里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