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为什么他眼中还一闪而过,浓如云雾的悲伤?
我忽然难过起来:君子税,你其实不必强作欢颜给我们看的。
42.《丁文赋》(中)
那天一早,洗脸刷牙,吃过早饭,丁文赋打扮一新要去烤红薯摊入赘。我提醒他烤红薯摊现在还不开张。他耸耸肩膀:“等待也是甜蜜的。你这只向往自由的家伙懂什么。”
君子税看他屁颠颠的走了,轻轻一笑,好像也恢复了些往日的神清气爽,非要出门去透透气。我不放心,暗暗跟在后面。却见他走的方向和丁文赋完全相反。三年前的这一带他并不熟悉,可是脚步轻快的很,完全不像不认路的。我诧异的跟着他,穿过三四条街后,终于看他拐进一条好眼熟的胡同,推开一扇挂着霓虹灯的门。不多久,就见一个花枝招展的老板娘,涂着鲜红的嘴唇,满身谄媚刺鼻的香水味混杂着酒味儿,扭动着腰肢,脸倒是比三年后的我所见到的年轻:“你谁呀?!知道这什么地方吗?瞎了眼了你,敢闯老娘的地盘,看这里看这里!打烊两个字懂吗?老娘好容易关门休息会儿……”
君子税又赔不是又掏兜,翻个底朝天,却只有一把零钱,老板娘脾气更暴:“MD,你是来哭穷要饭的吗?还是你觉得老娘我像个穷要饭的?给我滚!”
那时候大约这个酒吧并没有后来兴旺,所以对于君子税的擅闯,仅仅是老板娘咆哮一顿了事,并没有其他帮手抄家伙动暴力。
但躲在墙角的我并不觉得庆幸——如果真有一群打手,三拳两脚的揍这家伙一顿,说不定就能打醒梦游中的他,而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即便被人吼骂,被人撵出门,他还这样傻乎乎的站着,傻乎乎的笑,傻乎乎的捧着一把零钱,仿佛乞求老板娘让他进门。
看着那个憨人那个憨厚表情,我忽然被不明出处的沙砾眯了眼,泪止不住的流,老板临别的叮咛犹在耳边,此时已重如泰山:“慕自由,你欠我的,要还在他身上。”
如果老板现在在场,我只怕要先揍他一顿,然后揪住他的衣领,大声的怒吼谩骂,用尽我所听过的一切脏字脏句。又或者,我会先骂再打。总之,我必须出这口恶气:“看见没?!就是这样心心念念全是你的人,你却要推给我!你以为你的身体值多少,可以配得起他这一生相思虚耗!”
我也想骂君子税,一抬脚,先看见自己的鞋,一幕旧景不切时宜的冲上脑海,划过眼前:
我还记得是我先甩出一只鞋去,我还记得他为我刹住车,我还记得我故意摔倒在地,他冲过来的速度很快,把我搀扶起来像看小孩子一样查看伤口。
我还记得他再扶我上车,也不再骑,而是一只手推车,另一只手扶住我的腰,我还记得那掌心的热度是怎么爬进我心口,留在三年后那个静谧的夏夜的。
我还记得自己当初许下的心愿——如果时间可以静止,永远留在这一刻,留在这条小胡同,留在黑暗却光明的瞬间,我情愿,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我还记得,在胡同尽头,分别那样不着痕迹,我还记得乐冶忻的洋楼的一扇窗,映着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君子税说过的那一句,温柔似水:“你老板,最爱这样虐待自己,惹我心疼。”
瞬间,我眼前又恢复到当初的一片漆黑,无底深渊。
再无暇也无力去管君子税怎样,我踉踉跄跄独自回去了丁文赋家。夏会计在家,开门迎上我惨无血色的脸,他居然什么都不问,只递给我一杯水:“小慕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啊?我茫然抬起头,忽然有些不敢看他。
此时的夏会计脸上是种奇怪的表情,我形容不出,心里觉得陌生非常。不过我仍是挺着脖子等。
反正,希望是上,失望是下,我的人生已经七上八下,不差这一下。
反正,自从撞上他,陷入这地下勾当非法职业,我就早已一身乌黑,晒不白了。
不如索性大方些:“你说。”
他看看我,竟先低下头去,犹豫了好长一段时间,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其实你也大概知道这件事了。”
啊?
“你还记得起你是从哪里来的吗?”
我当然记得。当初,一幕一幕,一帘一帘,虽然很快,很杂,很乱,但是我已经可以将那些片段像珍珠一样,串在一根线上:“你是书中人,我是你所画的画中人。”
夏会计苦笑:“其实这并不完全。”
我纳闷的问:“难道还有?”
他终于肯再看我,眼中深邃如海:“有的。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画一个你吗?又为什么我画的你,可以活?可以穿越到现代?”
我沉默,这些问题我不是没想过,可是不管我怎么想,都不可能想得出原因。因为怕,那个原因是我最不想听见的。所以宁可不问。
不过,夏会计没容我再有逃避的机会,径直了又问:“你知不知道我当初是做什么的?”
我还是沉默着,一个能画出活人的人,在书中也不会是什么无名角色。
“我是大祭司。在书中,在某个教派内,专司祭天酬神的职务。作者赋予了我一支带魔力的笔,令我不但可以画什么活什么,还可以写什么成什么。”
“难不成你也写了一本书?”
“是。”
我惊讶极了,想不到我顺口一问,居然问出这么大的一个秘密。瞬间,身体不寒而栗,我忽然想到什么:“你不是想告诉我,那支笔……你还带在身上吧?还有魔力吗?在现代社会,不会管用了。”
“如果你知道那本书是谁写的,或许你就不这么想了。”他越神秘,我越好奇。心里忽然生了一堆问题,杂乱无序,不知道从何问起。
夏会计像茶壶倒水,一点也不急,慢慢的倾倒着这个注定让我竖起耳朵,一个字也不肯放过的秘密:“那本书不但古老,而且神秘,有你无法想象的内容。比如说,你所经历的一切,比如说老板和君子税所经历的一切,还有六六六,罗索索,牛金金,牛金金的人偶……我们每个人都在书中。从一开始,每个情节就都是设定好的。详细到一个人的小小表情。你现在就很惊讶,不是吗?”
我瞪圆了眼睛看他——叫我怎能不惊讶?!这些话,如果是真的,那本书一定就是出自上帝或者什么神仙之手,他一早就断定了我们每个人的命运。这样想来,张二……
“你不必猜了,张二拿走的是拓印版本,他回不去书里,”夏会计斩钉截铁,“就算是搭上几条命,都回不去。”
“你,你怎么知道?”
他忽然笑了,手里多出一件东西来——一支普普通通的毛笔,随随便便就在空中划了几下:“现在丁文赋马上回来。他又失恋了。”
我还没来得及怀疑,丁文赋已经开门进来了,哭丧着脸,好像全世界都亏欠他:“那个卖烤红薯的说了,他攒够上大学的费用了,再也不来摆摊了。呜呜呜呜。”
没工夫去安慰他,我一门心思都在夏会计手里抓着的那支笔上:“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东西?有那么神奇?”
他又笑,在空中又划了几笔。丁文赋竟像个木头人一样笔直走出门去:“就不信今天谈不成一场恋爱……我再试试去。”
说完,就这样施施然走掉了。
我瞠目结舌,难以置信的盯住夏会计,对,不再是那支笔,而是这个人。
我猛然发现我看不懂他。就像看不懂整个的故事。
43.《丁文赋》(下)
夏会计嘴角噙着笑,有些得意,有些诡谲:“不信吗?一开始的撞车事故,一系列的恩怨情仇,时光机器的运转、毁坏、修复以及后来的古镜,强行再利用,都是我这支笔写出来的情节。你们都是在我设计的故事里,像小丑一样跳来跳去,喜怒哀乐……咱们一群非法职业者凑在一起,一直没有警察来过问,这里面的原因我想你现在总该明白了——没错,在我设计的故事里,警察不存在。除非我需要他们中的个别分子来做个伪证什么的。”他自顾自说着,完全不管我看他的眼色,越来越复杂。
他伸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掏出一枚又一枚刺我眼的东西,我原以为这些都被痴爱老板的君子税收留,谁知竟然在他这里——磁片。与时光机器相匹配的磁片,虽然小,却地位重要。夏会计开始一个一个的数:“Dennis吕和东野是全体故事的序幕,我要你去接触,要你明白爱和恨仅仅一墙之隔,这就是现实社会,这就是人情世故。可是你没看懂,反而为他们感到惋惜。于是有了第二个故事。卢铮和米星,很相爱也逃不出命运的手掌心。可你亲眼目睹之后还居然说相爱的人一定会幸福,即使阴阳相隔。我不得不请你看一段舞,不得不把你拖进另一幕悲剧……”
我几乎想堵上耳朵,可是偏偏又不能。我太想弄明白,这个人终究的目的在哪里。他为什么平白无故暴露自己的底细?
可这个人并没有回应我困惑的意思,继续自顾自的说:“可是我没想到的是,你竟不顾君子税心中有人,仍然对他动了心。接下来,我只能向你明说君子税的事,又借助牛金金的出现树立我自己的正面形象。还以为你至少会被感动。但你没有。我不得不拖着你回到三年之前,从你出现在故事中的最初时候开始。回到这时候的情境,再设法消除其他人的影响,你就会对我……”
我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他:“消除?影响?你是说,乐冶忻是被你弄死的吗?!你是说老板和路山风也是你好心送上路的吗?你是说君子税现在人不人鬼不鬼更是你的杰作吗?!”天啊,我竟遇上了怎样疯魔的一个人!亏我曾经那样信任他。
扯起袖子,也不管脏净,我开始自虐似的擦嘴唇,因为一想到他曾经吻过我,我就浑身难受,嘴唇尤其像生了脓疮,又痒又疼。
他却没有阻止我,反而像个真正的神经病似的继续转手中的笔,得意更旺:“你说的都没有错。我就是想要你心甘情愿爱上我,才步步为营,一点一点的妥善计划。因为这笔虽然神奇,能诞生一个人,一个故事,却不能改变这个人内心的情感。”
我刹那间明白了,立刻站的更远,恨不得马上拉开门奔出去:“你现在告诉我了,是因为你有十足把握,我会爱上你?就冲你这一番话?还是冲你曾经辛辛苦苦的布局,玩弄所有人于掌心?你倒是说说看,我以前不知道你这副德行的时候,都没法爱上你,现在又凭什么?”
夏会计扬起手中的毛笔,狂妄之情溢于言表:“我今天告诉你,是因为我确定这个游戏我玩腻了,而你,会喜欢我这样的强者。只有强者才能生存,也只有强者才配得到爱……”
看着他几近狰狞的表情,我一阵头晕,一阵惶恐。就算是从乐家人海战术中艰难逃生,我也没有今天这样难受过。眼前这个人慷慨激昂,指手画脚,言谈举止,完全是妖怪附体的陌生人。我不认识他。除了记得他画过我之外,对我而言,他陌生的像一张白纸。以前或许还有些漂亮颜色在上面。但现在,淋雨之后的画卷没有了桃之夭夭,没有了在水一方,只恢复了它最初的面目,一堆色彩挤作一团,毫无美感可言。
最为刺眼的是那支笔。
“你说得对,”我太佩服自己了,这种时候居然还能故作镇定,麻痹‘敌人’,“我的确喜欢你这样的强者,也的确只有强者才能生存。可是,在我决定之前,请让我看看那支笔,至少让我有眼福,看看你的法宝,看着它真正令你变强,我才会心甘情愿跟你,对不对?”
夏会计终于咧嘴一乐,笑呵呵把笔给了我,骄傲也跟随我的服从而膨胀到了极点:“这其实是个实验,一切的起因,都由我而始。试想,如果我没有放你出来,我就没理由追出来。乐老头牛金金就没法发现书中人的秘密。这故事就只剩下君子税和叶以万,还有我俩一起玩,那多乏味。所以我将自己安插到实验中来,就是为的有趣,还有你。”
我努力控制着,尽量不让握笔的手指颤抖,尽量不暴露自己的心思。假装端详了一会,就要递还给他:“确实宝贝。”
他伸手来接。
就在这霎时,我忽然抽手,捏着毛笔,拉开门就冲下楼。跑得太急,恶心的感觉蓦地袭上喉头,嘴巴里登时又苦又涩,恨不得马上吐出来。事实上,我也这样做了。没跑多远,就扶着一棵树,大吐特吐起来。
胆汁都差点被我呕光。
丁文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见状,好心递过一块卫生纸:“小慕,你,你吃坏东西了?要不要看医生?”
我一把抓住他,再也抑制不住的全身战栗。
恶魔一般的夏会计并没有追上来。大约是因为我中途就掰断了毛笔,扔进了垃圾道。他循着踪迹去找了。
可是,他又迟早会追回来。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绝对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我。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我没了主张。
转头看见落寞的丁文赋可怜巴巴的被我拽着的袖子,没来由的,我心头突然冒出一个主意:“丁文赋,咱俩恋爱吧。”
丁文赋茫然的看了我一眼,又茫然的继续看马路:“我也许是挺可怜的,但是我要的依然是爱情,不是同情。”
“不是,你误会我……”我话还没说完,他已经飞奔到马路另一头,对着一个清俊的小男生毫不掩饰的发花痴:“英海,我就觉得今天能碰上你,果然就碰上了……”
唉,我垂下脑袋,看来只能去请君子税帮忙了。
不敢回家,也不敢公然站在楼下等,我只能四处乱转。一直转到周围黑漆漆,我才敢躲在阴暗角落里稍微松口气。
君子税很晚才回来。
至少比太阳没落山前就瞄准对象,然后天黑之后光荣失恋的丁文赋回来的还晚。我猜,他大概是找地方赚钱,然后把一天内的所有收入都交给了那个妖冶势利的老板娘,才换的在酒吧里坐一坐的许可。
比他更奇怪的是夏会计,天黑了都没有开灯。我以为他守株待兔,谁知丁文赋咋咋呼呼跑上去居然告诉我,屋里没人,我可以上楼去放心大胆的做饭。
夏会计去了哪里?凭空消失了?他有一支神奇的笔,玩遁术倒也不是不可能。可是为什么呢?他不怕我说出去吗?这天大的骇人的秘密。
我低头沉思,百思不得其解。思绪乱成一个团,找不到头尾。
君子税在旁看着我,若有所思:“小慕,到底发生什么事?”
我赶紧倒豆子一样,把今天知道的事悉数告诉他,也不容他打断,也不管他听懂没有,反正一口气说到底,说完才真正松了口气。
可是,没等这口气松到底,楼上就传来了丁文赋的喊声:“小慕,有你的信!”
信?我一怔。
44.夏会计的信
居然是他的笔迹!我战战兢兢端着信,怎么也不肯打开,好像这个单薄的信封能装得下洪水猛兽。君子税看出我的胆怯,伸手把信拿走,也不打开,只是问了我几个好奇怪的问题——
第一,夏会计既然有一支魔笔,为什么当初要把其他人塑造出来?难道他不认为仅仅两个人相处,才容易日久生情吗?
第二,既然大家心知肚明他君子税的魅力,为什么当初死的是乐冶忻?
第三,就算夏会计认定乐冶忻的威胁更大,为什么在除掉他之后,没有立刻干掉君子税,而是让路山风和老板先后做了苦命鸳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