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个小年轻关系紧张的时候,钱进他妈也搀和进来。
很少管儿子的人两年后才知道儿子当年并没有听她的话报考艺术班,而是选了规规矩矩的理科,学理科也就算了,偶然看到儿子的成绩,居然没有一门课及格的。这让想整出个书香门第的钱妈情何以堪。再深入追究,才知道儿子在早恋,对象是同班的女同学。
在许还印象里,钱进他妈的泼辣劲大概比年轻时候的叶慧珍更甚,所以当他听说钱进他妈因为钱进早恋的事闹到学校来的时候,心想,完了,这事闹大了。
闹的结果就是钱进与家里反抗,离家出走,跑到许还这里求收留。
许还在书房跟闵之栋说清事情原由之后,观察男人表情,忍不住开口问:“要是我是钱进,你是不是也会像他妈一样赶我出去?”
闵之栋失笑:“钱进是自己离家出走,说不定他妈现在在家里急得不行,倒成了你们眼里的被赶出来?”
“那也是他妈反对他和叶小静在一起啊!”
“他妈是为你们好,你们还小,哪懂什么是爱情……”
“算了!”许还突然打断他,不耐烦起来,“我们是不懂,但也比你们自称大人的独断专行要好!”
闵之栋扬起眉毛,好笑道:“好好的怎么又发脾气了?难道你真的喜欢上谁了?”
许还泄气,心情一下跌落下来:“没有,我才没有……”
“放心吧,就算你现在在跟谁早恋,我也不会阻止的。”闵之栋见许还始终无精打采,终于想自己是不是该更加开明一点,他安慰似的拍了拍已经拔高的少年的肩,“你现在高考压力太大,别为一些不必要的事情影响了。”
本是顺着他的话,许还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默默地点头就出去了。
房间里钱进坐在床上抱着PSP玩的正嗨,见许还进来,手上不停,问:“跟阿栋哥说清楚了?”
许还点点头,问:“你真的打算跟你妈这样闹下去?”
说到自己的事情,钱进也没兴趣打游戏,将游戏机随手一甩,苦恼地抓头发:“你说我妈怎么就那么烦!以后我还有脸去学校吗?叶小静肯定都不会理我了!”
“她大概也是为你好……毕竟我们还小,不适合谈恋爱。”许还这次倒是把他不愿意听的闵之栋的理论搬过来。
“这又不是古代,现在提倡恋爱自由,最烦他们老管我!以前不管挺好!”钱进抱怨完,又甩着许还的胳膊,一副哀怨的样子,“要是我有一个阿栋哥那样的哥哥多好,他肯定不会像我妈那样不讲理。”
许还心里苦笑,确实很开明,可并不是他希望的。
心里再不情愿,钱进还是被许还拖着去学校,他自觉没脸见叶小静,在自己座位上闷了一天,晚上放学的时候被自己老爹堵在了校门口。钱进不愿回去,他老爹没办法,往许还这边出牌,说要请两人吃饭,顺便感谢许还收留钱进。
许还除了在闵之栋面前偶尔有点脾气,外人面前看起来都是乖巧听话的,于是只好应下。
三人进的是县里最好的酒楼,许还忍不住想钱进要在他家里住几天才能抵这一餐饭钱呢!钱进他爹很热情,招呼着两个晚辈吃,钱进一直埋头吃着也不说话,许还夹在中间,真有点食不知味。
最后他爹实在没办法,喝了一口酒,就着酒劲对自己儿子开始了剖心的话:“小进,你老爹也是过来人,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冲动,觉得哪个长的好看些啊,那就是喜欢,认为会喜欢一辈子。一辈子有多长?你老爹这么多年才过了大半辈子。所以,你们现在的这些小恩小爱到以后作不得数的,不要昏了头。”
“你没资格说我。”钱进丝毫不理会,不屑地抵回去,“你钱包里的照片是什么?别告诉我是哪位明星的。”
“这……”钱进他爹略微紧张地瞟了许还一眼,恨铁不成钢地拍了儿子一下,“你小子知道什么?老子的事几时轮到你来管了?”
“那你也别来管我!”
钱进他爹哑口,有点尴尬地看了许还一眼,许还在底下踢了钱进一脚:“钱进,好好跟钱伯伯说话。”
钱进抬起眼皮瞄了他爹一眼,接着小声嘀咕:“没种。”
这话被他爹听了个大概,一下火冒三丈:“小兔崽子,你说什么?!”
钱进毫不示弱,与他爹对视:“你既然对旧情人念念不忘,就勇敢去追啊,背着自己老婆在钱包里藏着旧情人的照片,是男子汉做的事吗?作为老子你要是敢做出榜样现在去追,我立刻回家,再也不跟叶小静来往!”
“这是你作为儿子该跟老子说的话吗?”
钱进血气一上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接着梗他爹:“不要用这个理由来回避,也不要跟我说失散多年找不到——许还,跟我爹说,那个女人现在在哪里?”
许还被这突如其来的战争惊得目瞪口呆,发觉两人的目光同时投向自己,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钱进他爹倒显得非常诧异,他紧紧盯着许还问:“许还?你见过?”
他的眼神太过怪异,好像是期待,又像不可思议,许还吞了吞唾沫,道:“我就见了两面……”
钱进他爹似乎更加奇怪,接着问:“那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许还发觉自己也被绕进去,似乎只要与那个女人相关的事情就容易让他产生迷茫的错觉,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等着钱进他爹说下去。
终于,许还像听到一个怪诞的笑话从钱进他爹嘴里说出来。
他说:“高琪是你亲妈你不知道吗?”
20、问题与答案
在许还印象中,三岁那年第一次从别人口中知道“后妈”一词,小孩子没有任何概念,只隐约感觉 “后妈生的”这句话绝对不是什么好话。所以那时候他是害怕又怨愤的,不敢再与妈妈亲近,甚至觉得就是这个“后妈”抢了妈妈的位置。
为此他用自己的方式与家里的“后妈”产生了对抗。从挑剔她做的饭,到嫌弃她洗的衣服,最后当着她的面叫她滚,说她不是他妈妈。
在家里说话做事一直小心翼翼的妈妈终于在这时候爆发,抓着他倒趴在自己腿上,扒下裤子对着屁股就是一顿狠打:“我不是你妈妈!这么狠心的话你都说得出来!你一岁就开始给你张屎张尿,喂饭洗衣服,手把手地教你说话走路!你说我是不是你妈妈!啊!”一段话说下来,落在屁股上的巴掌也打了十来下,原本白嫩的屁股蛋一下子落上几个鲜红巴掌印。
许还早就撒欢地哭,哇哇哭叫着嘴里也不忘叫妈妈,妈妈。
他在妈妈身边七年,唯一一次挨打也是这一次。屁股上的疼痛早已不记得,印象深刻的是后来妈妈温香柔软的怀抱和吴侬软语的轻哼。
所以在许还对妈妈不多的印象里,即使是那唯一一次的打骂也蒙上了温情的一面,那个记忆里总是温温软软地叫他,抱他,亲他的女人才是妈妈。
而他早就忘了去追究“后妈”前面的那个“妈”应该是什么样,又去了哪里。可是如今居然有人告诉他,他的亲妈是某个具体的人,并且作为少年第一次接触的社会女性,醉酒,浓妆,眼角眉梢带有的风尘味,那种张扬开放是他无法理解的,甚至有种毫不掩饰的厌恶。这种形象与记忆里“妈妈”实在相去甚远。
高琪是许还的妈妈。
当这几个字组成一句话的时候,钱进的第一反应是向他爹求证:“那我跟许还不会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吧?”
换来他爹毫不手软的一巴掌:“放屁!”
而发生在许还身上的第一反应是,过去的种种突然像幻灯片一样依此从眼前掠过。醉酒邋遢的女人,浓妆艳抹行为怪异的女人,临走之前给他做饭的女人,他们有这么多次的接触,那个女人却对自己的身份只字不提。
是不知道?
——不,她知道,临走之前的那顿饭就是她刻意的补偿。
那么就是她不愿认自己?
——哼,这种自私没有责任的人他还不愿承认是他儿子呢!
在少年因为骄傲的自尊而否定高琪的身份的同时,内心深处又不由自主地想知道更多她的事,她现在在哪儿?两年前为什么突然离开?又为什么只愿意给自己做最后一顿饭而不愿意认自己?这些问题来势汹汹,让他等不及跟钱进父子俩道别,就匆匆离开酒楼。
等他一口气跑到闵之栋的酒楼外面的时候,正好看见闵之栋引着一行人出来,在酒楼门交谈握手。他这才想起来,闵之栋最近正在忙着将这家酒楼转手的事,说是等他高考完了,两人以后在市里安顿下来。
即使隔了一段距离,许还也能想象男人此时举手投足间的沉稳从容,好像很少有什么事能打破他的心理防线。他突然想起妈妈去世那年,还是他这个年纪的闵之栋那时对此事表现出的平和淡定,一直以来将这种稳重视作依靠,然而今晚竟让他感到一丝凉意。
两年前高琪临走前的那句话突然蹦出脑海:“至于阿栋为什么只告诉你我是他的客户,我想我知道答案。”
就在这时,刚刚将人送走的闵之栋似乎有所感应,向着许还这边的方向看来。许还条件反射地往旁边的暗角一躲,他看见亮光处的男人盯着这边看了几秒,接着兀自摇头好笑,站在原地拿出手机。
许还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握紧手机,紧张地盯着闵之栋的动作,却见他拿着手机定了定,接着又放回衣袋,然后转身进了酒楼。
许还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时候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吓得一抖,急忙掏出一看,是钱进。
回去的时候在门卫处找到钱进,他正在跟门卫大爷下棋,看见许还,立刻找到借口结束已经被厮杀得只剩片甲的棋局,跟着许还上楼,一边发挥他的八卦天赋:“许还,去问你哥了吧?他说了没?那个女人真的是你妈?”
“我没见他。”许还掏出钥匙开门。
“咦?”
“钱进,”进门之后,许还突然转身,盯着钱进认真地说,“他一直在我面前隐瞒高琪的身份,如果你是他,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许还的声音并没有什么起伏,甚至面部也没有多少表情,就好像在问一个很平常的问题,但是钱进却隐隐有种压迫感,他甚至感到如果这个问题回答得不叫他满意,后果有点不堪设想。
钱进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对面与他一同长大的少年一直是乖巧甚至有点弱气的,即使这两年拔高了苗子,也从来都是冷淡自我,对旁人不冷不热,很少像现在这样具有攻击力。是的,他突然想到,许还的眼神太有攻击力,才让他隐隐感到压迫。
他清了清喉咙,不知道该说什么。
“为什么?”许还再次逼问,甚至往前走了一步。
钱进不自觉后退一步,急忙答道:“为,为了你啊!”话说出口,见着许还眼里光芒闪现,急中生智,接着说,“我要是阿栋哥,肯定担心要是你跟你妈相认,就得离开,那我多不舍得啊!”
许还听完他的话,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似乎想看透这些话里面包含多少真心实意,就在钱进快要受不住这样让他发毛的眼神的时候,许还眼里慢慢松下来,连带着肩膀也微微地软下来,他低下头,轻声说:“不早了,你先去洗澡吧!”
钱进的答案应该是他最希望听到的,许还忍不住想,要是他当面问了闵之栋,有多大可能性是这个答案?又有多大可能是别的答案,那那些别的答案又会是什么?
许还进房之后立刻锁上门,将衣柜打开,把最外面的褥子都搬出来,再将里面的几件衣服随手扯出来,接着侧着身子伸手在衣柜的最里面摸索,很快就摸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慢慢拿出来,是一份快递,长时间压在衣柜下面,带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
许还手里捏着这份快递,蹲在地上急促地呼吸着。
两年前高琪走之前说安顿下来之后会寄给他一份文件,那之后的一个月这份快递就送到了他的学校,但是他一直没有打开,压在了衣柜的最里面。
这份快递就是两年前高琪送给他的潘多拉魔盒,他强迫自己在迷雾里稀里糊涂地过着,如今眼前的雾自己散了,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在里面自欺欺人,这个盒子,他需要亲手打开。
闵之栋的酒楼转让进行的很顺利,为了简单,他将酒楼所有的东西都一并转让,转让的完整手续还需要一个月才能办下来,对方想尽快接手,先交了预付款,让闵之栋提前将酒楼交给他打理。
闵之栋想到还有不到一个月许还就要高考,也想多留点时间出来陪他,便答应下来。他把原来想跟着他的伙计安顿到市里的酒楼,那边让小余看着,于是这样一来,闵之栋也闲了下来。
也许是高考在即,闵之栋很明显感到最近许还的情绪太大,少年变的越来越沉默寡言,有时候在家里一句话都不说,就是闷头看书,他试图用一些别的事情来转移他的注意力,却往往事与愿违。
考前一个周末的午后,闵之栋正在给刚买的几盆竹子浇水,这是他特意在网上查的,说是室内养一些盆栽植物可以减压。他想着反正每天有空,就买了几盆龟背竹,每天下午浇浇水,倒真有种逍遥悠哉的感觉。
“这是什么?”已经多天没有说话的许还站在客厅中央,看着闵之栋忙活,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龟背竹,据说可以延年益寿。怎么样,我这半路出家的人打理的还不错吧?”
许还并不认识各类植物,但见几盆植物枝叶繁茂,叶色浓绿有光泽,确实给人蓬勃生机之感。他不置可否,毫不客气地评价:“无聊。”
闵之栋笑道:“两个人的屋子让我只能对着空气说话,怎么有聊得起来。”
这话带着抱怨,又有些无奈,许还忍不住解释:“马上要考试了,我有时候不想说话。”
闵之栋理解地望着他笑,说:“怎么出来了?看书看累了?”
许还走过去,坐在旁边的沙发墩上,看着男人闲适的样子,静了几秒,终于问:“我就是想问你,要是我考完了,志愿该填什么?”
“怎么现在就在想这个了?先静下心来考试吧,考完了再说。”
“我就是突然想知道,你希望我以后干什么?”
闵之栋想了想,说:“老师吧,或者医生。”
“为什么?”
“这两个职业稳定,我只想你以后平平安安的,少些波折——那你自己想干什么?”
许还抬起头,看着闵之栋的眼睛,认真地说:“工商管理。”
“从商?”
“你不喜欢我干这个?”
闵之栋笑着摇头:“现在不讨论这个,等你考完再说。”
“可是——”许还刚要再说,这时候放在茶几上的电话响起来,是闵之栋的。
他放下手里的水壶,过去拿起手机一看,是家里的电话,带着疑惑接起。随即听到电话那端大伯母慌张地带着哭腔的声音:“阿栋,你快回来啊,你大伯今天突然倒了!”
21、长大与老去
闵丰收是在地里突然晕倒的。同村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到村卫生所,大夫说治不了,又联系了镇上的医院,到那各项检查折腾半天,医生初步认定胃癌,如果要确诊建议去大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