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两个月零五天。
“你不要说话。”发出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的沙哑,许还抬起另一只手,慢慢地摸上面前人的脸庞。
额头依旧宽阔饱满;眼睛应该是沉静黑亮的,让人望不到底;鼻梁高挺,显得整个面部有立体感;嘴唇微薄,不笑的时候总是那么严肃;下巴坚毅,细看会有淡青色的胡茬。
“你瘦了。”许还轻轻摸着有点凹下去的两颊,颤声说。
接着手被拿下来,与另一只手一起被包进一个温暖干燥的掌心,他听到对方轻轻叹了口气,为什么要叹气?
“你不睁开眼看看我,怎么知道我瘦没瘦?”
许还颤动着眼睫毛,没有动,对方也静静地等着。
终于他慢慢睁眼,让他魂牵梦萦了这么多年的男人面目温和地望着他,他再也忍不住,眼泪随着头发上的雨滴不断滑落。
男人轻轻拍他的头,一如多年前那般温柔,微笑着说:“傻瓜,回家了。”
28、重逢与幸福
进屋之后将头发擦干,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衣服是闵之栋的,许还来的急,什么都没带,这衣服还是几年前闵之栋留在家里的,样式早已过时,衣料也已经被洗得发白,曾经觉得高大不可触的男人,如今他的衣服穿在身上还挺合身。久违的喜悦与满足情不自禁地在胸口激荡开来,他兀自在房里埋头笑了很久,等差不多心情平复下来的时候才出门。
出去的时候看见坐在堂屋的闵之栋,男人的头发已经被剪得只剩一点发根,甚至能看见淡青色的头皮,他转开眼,视线放在他正在绑的铁犁上,好奇地问:“你绑这个做什么?”
闵之栋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换好了?把桌上那碗姜汤喝了,免得着凉。”
他话里的语调再平常不过,却还是让许还心中升起暖暖的甜,他听话地端起喝了,这时候听到闵之栋说:“我今天去看了下家里的几块地,差不多快荒了,明天不下雨的话就重新开垦出来。”
“那我可以帮你。”许还急忙答道,又生怕遭到拒绝似的,补充道,“我在前面牵牛,你在后面犁地。”
闵之栋没有什么表示,将绑好的铁犁放到一边,站起来,问:“饿了没?家里没什么吃的,我跟隔壁借了一挂面,中午吃面。”
“好,我去做。”
说完许还就往厨房跑,闵之栋站在原地慢慢皱起了眉头,复又无奈地叹气跟过去。
烧油,放水,水开之后下面,放盐,很快两碗简简单单的阳春面端上桌。
闵之栋静静地立在厨房门口看着许还熟稔地完成这些工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青年早已被迫自立,虽然仅仅是一碗面,他却可以清晰地猜到,这些年许还熬过的孤独与苦痛。他将心里的疼惜深藏进波澜不惊的深黑眼珠后面——四年也熬过来了,再多些日子,只是需要再多些日子罢。
吃饭的时候两人都沉默不语,随着雨势减小,空气里只剩下吸溜面条的声音,尴尬的静默让许还一直小心翼翼地注视着闵之栋的神情,却始终瞧不出个所以然。等两人的碗都见底,许还又立刻抢过刷碗的活:“我来!”
“下午我去趟集市,买点种子回来,你在家待着吧。”
刚要出去的许还听见这话急忙退回来,说:“我跟你一起去。我一个人在家待着也没事,而且我还要买点洗漱的东西。”
闵之栋点点头,“那等雨停了吧。”
雨过天晴,耀眼的阳光洒下来让人怀疑今天那场雨的真假,集市也在雨后重新热闹了起来。
两人买完种子就去给许还买毛巾,付钱的时候许还摁着闵之栋要掏钱的手,说:“我来。”说着从兜里掏出钱递过去,转眼见闵之栋望着自己,有点窘迫道,“我做兼职的钱。”
闵之栋情绪不明地点点头,之后买牙刷、水杯、拖鞋的时候也没再主动掏钱。
许还见状,干脆做主去菜场买了些米,肉,青菜还有些作料,一圈买下来,已经两手满满,颇有过年赶集的味道。搬上顺路回村的驴车,赶车的人并不认识他们,以为是一般的同乡,见到他们大包小包地买这么多,随口打招呼道:“哟呵,你们这是过节还是办喜事,买这么多东西。”
许还满脸笑地看了闵之栋一眼,答道:“喜事。”
那人热情道:“那真恭喜啊,啥喜事啊?”
“重逢。”
晚上洗完澡,许还进屋的时候正好碰到闵之栋抱着一床被子往外走,他拦住他,问:“你要去哪儿?”
闵之栋退开一步,淡淡地说:“我去那边房里睡。”
他这淡漠疏远的姿态让许还内心的愤怒与委屈陡然升起,他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腕,今天一天强压的伤心与失望像火烤一样在胸口燃烧起来,却在对上男人沉静的眸子里永远波澜不惊的情绪的时候像被浇了一盆凉水,嗤的一声,全部熄灭,只留几缕青烟不甘心地渐渐飘散。
“我有点不舒服,今晚可以跟你一起睡么?”
他的声音夹着不易察觉的飘浮,显得绵绵无力,闵之栋立刻觉出不对,手腕上传来的温度有点热得不正常,他连忙放下被子,反手抓着许还拉近,抬手覆上他的额头,一摸,果然发烧了。
“不舒服怎么不早说?”
男人说出口的话里带了淡淡的责备,不再是那一副冷淡得让他心口发疼的态度,早知道这样才能让他紧张自己,何必强忍着到现在?他苦笑着任由男人将他扶到床上躺下,身体软下来才真觉得眼前开始晕眩,看来真的发烧了。
家里没有备用药,闵之栋给许还额上蒙了湿毛巾,感觉不妥,出去跑了几户人家,终于借到退烧药,回来的时候见到许还双颊潮红,紧闭着眼睛小声呓语,很难受的样子。
闵之栋轻声叫他:“许还,醒醒,咱们先吃药,吃了药再睡。”
听见叫他,许还微弱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眼前的人,似乎牵起嘴角笑了笑,语气带着自责:“我怎么又睡着了,说好等你回来的。”
闵之栋这才知道他已经烧的有点糊涂了,他抬手轻轻揩去青年额角的冷汗,眼里的愧疚与心疼再也掩饰不住,柔声哄道:“我已经回来了,你快吃药,吃药病才能好。”
许还却只是摇摇头,手抬了抬。
闵之栋连忙握住,手心滚烫,指尖却惊人的冰凉:“你想要什么?”
“我的病好不了了,”许还虚虚地握着他的手,又渐渐闭上眼,像在说梦话,“时间太久了,早就治不好了……”
他的话不明不白却意有所指,闵之栋心里一痛,情不自禁地俯身凑近青年汗湿的额角,轻如羽毛的吻轻轻刷过,病中的青年完全没有意识,所以他也没有听到男人隐忍到极致的那句对不起。
吃过药,到下半夜的时候烧总算退了,闵之栋长舒一口气,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睡梦中的青年,即使在梦里,眉间也没舒展开,似乎有随身缠绕的郁结总也解不开,他伸出手轻轻抚平那些皱褶,发觉自己在狱中戒掉的烟瘾又上来了。
他双手抱着脑袋,抹了一把脸,狠狠地吸了口气。
早上许还幽幽转醒,病后的脑袋还显得很沉,身子也没什么力气,四处没看到人,尿意上来,只好软绵地起身。
正好闵之栋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粥,见他起来,问:“醒了?感觉好点没?”
“好多了,就是没力气。”许还坐起来,病态的脸色显得有点苍白,他掀开被子就要下床,闵之栋上前扶他。
“没力气还下床?”
许还囧了囧,轻轻挣开他,小声说:“我去上个厕所。”
“你脑袋清醒吗?要不要我扶你过去?”
农村的厕所不比城里,往往都是一个坑里埋一口大缸,闵之栋真担心许还这颤巍巍的样子别一头栽进缸里去了。
“不用了不用了,就是个小感冒,哪有那么娇气。”上个厕所还要人扶。
闵之栋轻声笑,也不再逗他,说:“那快去快回,给你熬了粥。”
许还暗自发窘,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出去的步伐也不再虚浮,急急的样子倒真像内急。
早上的小插曲让许还心情轻松了很多,上午犁地的时候,闵之栋不让他下地,他就坐在地埂边上看着。
上午的阳光并不强,照在人身上有微微的暖意,闵之栋将衣袖高高挽起,露出精瘦的手臂,偶尔因为犁地出力而凸起壮实的肌肉,在温和的阳光粒子下越发显得男性味道十足,让许还有点不敢直视。
他突然想到少年时期对这个男人的迷恋,大概很大部分原因是向往男人高大成熟的男性魅力,而现在呢,自己早已褪去了少年的纤细与稚嫩,却仍旧无法摆脱这种迷恋。
这种迷恋让他感恩于老天爷现在赐给他的平静与温馨。重逢以来,他尽量忽略两人分别的四年,那些时间被他自顾地从脑海挖去,一切与四年前无差,他就像做了一个长久的梦,醒来之后,他们还在上钱村这片土地上,没有那些纠结于心难以启齿的情感,没有那些怀疑与隐瞒,也没有那些突发的灾难与变故,只有现在宁静祥和的画面——和煦的阳光下静静劳作挥洒汗水的人,这种踏实感,就像长途旅行的人归家之后,坐在家里看着爱人为自己忙碌,漂浮动荡的心终于安定下来,有了归宿。
他才想到,这就是幸福。
可是这种他自己设定的幸福持续了没多久,就被一个不速之客打破。
这天他与闵之栋踩着夕阳下地回来,他一路看着前方的一双人影,嘴边的笑从来没有断过,身旁的人见状,捏了捏他的脸,笑问:“一路都像偷吃了什么一样,笑什么?”
这几天闵之栋的态度也没了开头那样的冷淡,只是偶然的亲昵依然出自对待小孩子的那套,许还倒不再不介意,只要身边的人永远陪在身边,他的身份是什么,又有什么关系?
他站定转身,故意冲他伸出舌头舔舔嘴,殷红的舌尖在柔软的嘴唇上扫一下又快速缩回去,脸上的笑容单纯无害:“吃了,甜的。”
青年与闵之栋离的很近,后边的夕阳从两人之间穿射过来,形成细小的一束光,地上的人影因为这束光微微隔开,产生了一个暧昧的距离。他不知道在这样的距离下,他无意识的调皮小动作看在男人眼里,带了某种情_色的暗示,所以对于男人突然沉下来的脸,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回去了。”闵之栋不再看他,率先往前走。
许还一着急,刚要转身叫住闵之栋,却发现男人也停在了几步远,而越过他的肩膀,那边站在家门口戴着眼镜挽起头发形象始终一成不变的女人,不就是宁陵?
他看见女人勾起嘴角敷衍地笑了笑,接着用毫无起伏的平板声音说:“好久不见。”
29、表白与拒绝
宁陵的那句话是对闵之栋说的,接下来便是理所当然的叙旧,剩来下的许还只好乖乖做晚饭去。
“许还变了很多。”宁陵这话也不是客气,拿四年前许还对她的态度对比,现在待人温和有礼,是要成熟许多。
闵之栋给她倒了一杯水,并没有接话。
宁陵接过来捧在手里,看着水杯口冉冉腾起的雾气,抬起眼皮看了对方一眼,淡淡地说:“你也变了。”
闵之栋回她一个浅笑,说:“你还是老样子。”
“哦?什么样子?”
“还是这么年轻。”
宁陵愣了一下,随即抿嘴笑道,“想不到你也会说话哄人开心。”这是见面以来她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鼻头却隐隐发酸。
“不年轻了,马上就要嫁人了。”她从包里拿出两份大红的请柬,喜庆之意从她脸上散开,递过去:“喏,没想到你也可以赶上。”
闵之栋翻开看了看,眉眼也舒展开来,望着宁陵由衷道:“恭喜。”
“我也该恭喜你提前出来,有空就欢迎来凑个热闹。”
“一定。”
宁陵慢慢收了笑,视线转到堂屋条柜上两位老人的遗像上,轻声说:“你大伯的事,当初没能尽力,我很抱歉。”
“那不是你的错,要怪还是怪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孝。”闵之栋也随着她的视线望去,闵丰收的去世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老人临到走了也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闵之栋的语气与表情都淡淡的,宁陵却能体会到男人深切的悲伤与自责,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握住对方搭在桌上的手,安慰道:“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谁也不想的。”
闵之栋收回情绪,玩笑道:“我们一直互相安慰是干什么?”
宁陵反应过来,也忍不住笑起来。她握着男人的手,不比城市里男人的手那样温润,甚至有点粗糙,但是温暖干燥,让人内心平静踏实。所以接下来的问题她也可以毫不扭捏地问出口:“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当年你心里有没有想过娶我?”
她问的认真,但并没有多少压迫感,像是两个老朋友久别重逢对往事的追忆那样平常。闵之栋也答的认真:“想过,但是不会。”
“哈,那我不是要庆幸没有傻傻地等你?”
“你一直很理智,我很佩服。”
“是吗?”宁陵的反问不知是指前一句还是后一句,不过接下来的动作就证明是针对前一句——她突然倾身上前,隔着不大的桌子将嘴唇贴上对面男人的薄唇。
才一秒,闵之栋愕然退开,他皱着眉头瞧着近在咫尺的女人,不明所以。
宁陵保持着倾身的动作,两人视线相对,她看见对方眼里因为自己的动作而产生的波动,内心升起快意,扯着嘴角笑:“女人是善变的,你永远不会懂。”
两人气氛僵持之际,许还正好手里端着两盘菜进来,语气轻快地说:“可以开饭了。”结果进屋便看见屋内两人尴尬又暧昧的动作,步子一滞,手里的盘子险些脱手,表情僵硬地望着屋里的两人。
闵之栋下意识地急忙抽回手站起来,叫他:“许还……”
许还低下头,若无其事地将菜端进去,放在桌上,说:“饭做好了。宁医生,不知道你要来,所以没做什么好菜,怠慢了。”
“不客气,我来之前没跟你打招呼在先。”宁陵推了推眼镜,一切情绪都被藏进了厚镜片后面,她用平静无波的音调问,“可是你真的不打算去医院实习了?”
宁陵现在能出现在上钱村,是因为本来已经说好大五在县医院实习的许还,突然说不去了。她联系不到人,询问学校那边,学校却以为许还已经回来实习,她这才猜测到应该是闵之栋提前出狱,许还跟着过来了。
她并不糊涂,四年前就猜到许还对闵之栋不正常的感情,那种强烈的占有欲不是一般的弟弟对哥哥应该有的,两人之间四年的空白产生的结果只有两个,一个是消,一个是涨。
如今看来,似乎消的可能性不大。
闵之栋从厨房端了饭进来,刚好听见宁陵的最后一句话,问道:“什么实习?”
宁陵不着痕迹地看了许还一眼,心想果然是瞒着的,她走过去接过碗筷,说:“许还最后一年要在我们医院实习。”
“我不想去了。”许还坐下来,面无表情地宣布。
宁陵特意观察着闵之栋的表情,对方的眉头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随即是无奈地放任自流,并没有任何说教与劝说。
在闵之栋看来,许还如今已经成年,许多事情他自己知晓轻重,做出的决定也是可以为自己负责的,所以很多两人意见相左的时候他都主动迁就。他自己并没意识到,这种迁就是出自于无法对许还的感情作出回应的下意识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