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迎来小年的时候,才回味到今年已近尾声,不由得让人感叹时光易逝。
闵之栋站在木梯上,撑着绑了笤帚的竹竿给家里除尘,灰雾弥漫中看见底下全副武装拿着笤帚扫地的许还,正在认真地与不断掉落的灰尘作斗争。明明是在做多余的工作,那股倔劲却让人不忍心打断。
闵之栋摇头轻笑,叫他:“许还。”
“嗯?”许还听见声音立刻抬头,却被灰尘偷袭,掉进了眼睛里。
他条件反射地低头揉眼,闵之栋连忙制止他:“别揉!”
他爬下木梯,走到愣住不知如何是好的小孩身边,“手上都是灰,越揉越进去,用水洗一下。”一边说着一边牵他的手来到后院井边。
“头低一下。”
低头。
浇了水给他洗了洗,问:“眨眨眼,看好些了吗?”
许还听话地把眼睛眨了又眨,终于慢慢睁开,眼前闵之栋略微担忧的神情渐渐清晰,他忍不住咧嘴甜甜一笑:“好了。”
闵之栋瞧着眼前头裹毛巾形似小游击队员的小家伙实在别扭,揉了揉他的头发,顺手扯下毛巾,道:“行了,你别在屋里忙了,去厨房看看大伯那边是不是需要帮忙。”
“你干嘛扯掉我的帽子?”小游击队员表示强烈不满,抢过自己的帽子,“屋里的地还没扫完呢!”
“差不多了,等我把屋顶扫完,你再进来扫地上的。”
“那不是做到一半?”
“对,另一半还是你的,跑不了。”闵之栋赶紧把还要争辩的小孩推出去,“大伯那也需要你,今天你的任务可重呢。”
许还终于没再坚持,乖乖往厨房去。闵之栋心里一松,继续刚才的事。
刚爬上木梯,许还去而复返,站在门口神情低落:“大伯说不需要我帮忙。”
“那你也别进来,这里到处是灰。”
许还抓着毛巾在原地蹲下,无聊地看着闵之栋忙活。良久他叹气道:“哎,其实我最会的是擦窗户。”
“这你怎么比较出来的?”闵之栋啼笑皆非,他好像并没见过许还擦窗户。
“当然很明显了。你看在家里扫地你嫌我扫的不好,可是在学校,我擦窗户从来没有人说,最后老师还夸奖说窗户擦的亮呢!”
“你在学校还擦窗户?”
“放假前一天的大扫除,老师说这叫除旧,我们回来也可以过个好年。”说到这许还表情突然黯下来,他想到以前爸爸妈妈也会在这时候在家里打扫,原来他们在除旧。
“哥哥,我们弄完了这里,可不可以去我家里也扫一下?”今年没了爸爸妈妈打扫,那就由他来完成好了,他仰着脸期待地等着闵之栋点头,又急忙加一句:“扫干净了,爸爸妈妈住着会舒服些。”
闵之栋手上一顿,低头对上底下许还黑亮澄澈的眼,那里太纯粹,完全参不透死亡真正意味着什么,也许他一直以为爸爸妈妈只是出远门了,才需要跟他分开。而那个家里的一切,是他小小心灵上的唯一寄托。
他们离开之前已经将那个家里不用的东西收了起来,所以现在需要打扫的地方并没有多少。闵之栋将所有与擦玻璃有关的活儿都交由许还处理,小孩很高兴,做的很起劲。
他照旧把屋顶的蜘蛛网和灰尘扫了一遍,做完之后在院子里看见许还,正在拧湿抹布,一双小手冻的通红。天气寒冷,在冷水里泡着最容易生冻疮,他不该让许还擦玻璃的。
“许还,擦完了吗?”闵之栋叫他,待许还顶着个花猫脸回头,忍不住取笑,“你把玻璃上的灰都擦到自己脸上去了?”
许还抬起衣袖随意一擦,脸上泛起兴奋的红,开心道:“都擦完了!”
闵之栋过去将东西收拾了,把许还冻的通红的手包在掌心里搓了半天,等血液循环畅通了,再用上从隔壁借来的一壶热水泡一下。
许还毫不理会这些事,任由闵之栋摆弄。他则一直在跟哥哥说刚刚擦完的玻璃中,有几片与他小时候的顽皮史有关。
等差不多了,闵之栋打断喋喋不休的小孩:“走,给爸爸妈妈上个香,我们就回去了。”
来之前闵之栋准备了点纸钱,他烧着纸钱,旁边跪着一语不发的许还。
“想跟爸爸妈妈说什么就说吧,他们肯定很想你。”闵之栋忍不住提醒,许还却只是轻轻摇头。
“没什么要说的。”
“我来看他们,这样他们也可以看我。”
闵之栋会过意,许还现在好端端地在这让爸爸妈妈见着,就是为了让他们知道他过的不坏。他想也许前不久那个总是啼哭的小孩,在他没注意的时光里已经在悄悄长大。
回去的时候天阴了下来,似乎要下雪的样子。
风有点大,闵之栋想把不安分的许还挡在身侧,无果。
许还很开心,这种开心很大程度地表现在他无畏寒风依旧好动。顶着被风吹的通红的鼻头,他一马当先在前面领路,偶尔甩着笨拙臃肿裹着棉袄的身体,配合着嘴里不清不楚的哼哈,与他的世界里的敌人战斗。
一轮下来,累了个气喘吁吁,倒真像出了不少力气。
闵之栋觉得自己真是过分操心,这样的动法,就是下雪也不用担心会冻到的问题。
大概觉得一个人唱独角戏不过瘾,许还又一次“消灭”完他的敌人的时候,回过头问闵之栋:“哥哥,知道我是什么吗?”
闵之栋看着小孩的动作,猜测:“奥特曼?”
“哈哈,猜对了!”被肯定了角色扮演,“奥特曼”再次回到他的战场,对他的敌人宣战,“我是绝不会输的!”
终于是累了,又一轮之后,许还没再有动作,嘴巴却没停下来,他抓着闵之栋的袖子,自豪地说:“我们都想当奥特曼,钱进也是,可是他没我厉害。”
“嗯。”闵之栋把小孩的手拢进袖子,淡淡地回应他。
“他打弹珠也没我厉害,这次期末考试也没我考的高——哦,对了,我的成绩单你签字了没有?开学要给老师看的。”
不知道话题为什么突然转到成绩单上去,闵之栋想是不是该以小学生成绩进步为由进行一番表扬,于是点点头:“考的不错,有进步。”
“那当然,老师说这次考试题目很难的。”得到表扬的小孩眼睛亮晶晶,脸上带着骄傲的神色。
“嗯,你们老师说你学习刻苦,团结友爱,进步很大。”闵之栋回忆了一下成绩单上班主任千篇一律的评语,大概也是这么多。
许还听了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似乎对回答比较满意,“钱进都没及格呢!”
意识到许还与钱进的攀比成分过多,闵之栋开口打击他:“你也刚及格,压住的也就那些没及格的人。”
“老师说题目很难呢!”小孩一脸认真的表情,提醒他这次是特殊情况。
“可是也有人考了90分是不是?”
这个毫无疑问的问题让许还泄了气,他嘀咕着:“那本来就很难嘛。”
毕竟是小孩子,再懂事也少了面对困难迎难而上的勇气,也许现在仅仅是个偏难的试题,那么以后会是其他一系列的困难,可是他不会像普通孩子那样时刻有爸爸妈妈在身边替他排除万难,而且,许还以后是注定要读书出去的,外面的难题远远比他能想到的复杂得多。
闵之栋想他需要慢慢地磨合出一种方式,替许还将这份勇气慢慢地引导出来。
“许还。”
“什么?”
“你喜欢这里吗?”
“哪里?”
“嗯……就是大伯家。”
许还皱着眉头很是认真地想了想,终于犹犹豫豫地说:“……不是很喜欢。”他说每天学除了钱进别人都不认识,都没有人一起玩,还有这里没有桑葚可以摘。
说完又转换语气欢快道:“可是哥哥在,我就喜欢。”
闵之栋在衣袖下握了握他的手,笑道:“我不是问你这些。”他想说这里条件落后,人情冷淡,生活艰苦。他想到当初将未来寄托在读书这根稻草上,如今却自愿将其送到了许还手里。可许还处在这个贪玩的年纪或许对读书产生了排斥也说不定,哪儿会有他当时的心态。
或许他心里从来没有释怀,既然一切已成定局,那只能让许还自己意识到那根稻草的重要性,从小抓起,对他的成长也并无坏处。
他突然想到也许可以以另一种方式与他交流。
“那我要是不在这里了呢?”
“你又要去哪里?”许还紧张起来,站定了望着他。
“我以后总会出去的。”
“那我也一起去。”
“你不行,你还小,只能读书。”
“我可以跟你一起出去读书。”
“嗯,”闵之栋想了想,缓缓点头,“也可以。”
许还眼睛一亮,却又听见闵之栋说:“那你可得努力了,出去读书要有好成绩,不然人家不要你的。”
许还很苦恼:“我的成绩不好吗?”他想到班上第一名的小女生,每天骄傲的仰着脖子,老师夸奖同学羡慕,那样算成绩好么。
“那我一定会超过叶小静的!”超过她就肯定能去外面读书了吧。
闵之栋是知道他嘴里的小姑娘的,这得益于她父母没事就爱在村里夸自家女儿又考了满分,拿了奖状。虽然以许还现在的成绩定这样的目标还有点长远,但这是个好的开始。
“话别说太满,这次很难的题目人家可是考了90分呢。”闵之栋的语气是欢快的,却惹恼了有志小学生,他不服气道:“其实题目也不是很难,我下次肯定就会了。”
“嗯,等你会了再说。”闵之栋牵着许还继续往前走,他想初步的目的应该已经达到了,看看天色,心情一下轻松起来,语气轻快道:“下雪了。”
一直在纠结着他目标的可实现度的许还惊喜地抬头,正好一朵细小的雪花落在他的鼻子上。他抬手摸了摸,手上一点湿润,兴奋地甩开闵之栋的手,边跑边跳边叫:“喔,下雪咯!下雪咯!”
闵之栋的情绪受到感染,无声地笑着。
他伸手接了一朵飘落的雪花,还来不及仔细看,便被体温融化,只剩一丝冰凉的触觉。握了握手,面带微笑地看着前 面蹦蹦跳跳的小身影,继续前行。
瑞雪兆丰年,看来来年会是个平安年。
第二卷:分歧
8、过去与现在
许还的成绩并没有如他所说一飞冲天,当他的目标人物叶小静轻松以全镇第一的成绩考入县里的重点初中的时候,小学一直徘徊在中上游成绩的他打了个擦边球升入镇上的初中,到初中又是保持着不温不火的状态,却在考高中的时候一鸣惊人,考上县一中,成了全校闻名的黑马。
随着许还在同龄人里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度,闵之栋家里也在村里出了名。却是因为闵之栋在外面做起了生意,且不说村里人知不知道他做的什么生意,单是每次回家探望带给大伯大伯母的大包小包,就让周边的人羡慕眼红。
“闵家那个大的在外头做大生意哟。”
“听说开大酒店的。”
“一年赚好几万块呢!”
“哎哟这回家里的两位老人可等着享福了。”
……
传言毕竟失了真。
大众最先看见的是成果表面的光鲜亮丽,却容易忽略这背后的付出。
许还到这里的第二年,许家咀那边就传来消息,那条要修的路绕过了许还家,他们家不用拆,也就是说叶慧珍心心念念的拆迁款成了空。
叶慧珍再次以这个为由在家里大闹了一场,逼着许还退学回家,甚至连她娘家大哥也上门相逼。
闵之栋这才知道叶慧珍是打算把那份拆迁款拿回家给她大哥娶媳妇,她娘家借钱买了彩礼,订了亲,就等着这拆迁款下来办事。
闵之栋当时气炸了肺,世上还有如此蛮不讲理的一家人,他当场只说,要许还退学不可能,大不了他供。
他态度强硬,叶慧珍拿他没办法,跟丈夫分分合合闹了一阵,见某些人无动于衷,自己也感到无趣,也就不了了之。
话说出口,闵之栋当然得想办法开始挣钱了。
起初他把地里丰收的蔬菜捆好挑到镇上去卖,大多数卖不了多少钱。晚上就打着手电筒背着篓子去打青蛙抓蛇,有时候也会有一些别的野味一起卖。
许还放假的时候会跟去,他不怕生人,又乖巧机灵,见别的摊主一边吆喝一边卖,于是也跟着叫卖:“卖菜咯,豆角黄瓜西红柿,青椒白菜胡萝卜,新鲜便宜又干净呀!”
这叫卖朗朗上口,而且出自一个长得虎头虎脑的半大孩子的稚嫩口音,渐渐吸引了不少人,因此闵之栋总是不到下午就能卖完。
冬天的时候闵之栋弄了个小餐车,每天推着它到镇上卖各种小吃,那时候这种街边小吃很吃香,特别是学校周边,闵之栋注意到这个商机,在镇中学门口占了个地儿。
为了招揽生意,他卖的东西比其他小吃摊便宜,而且看起来干净,时间久了生意红火起来,终于遭到旁人眼红。
某天收摊,几个地痞围拢过来扯了个理由就开始砸,餐车被砸的稀烂。
当晚他坐在台阶上不断抽着烟,透过烟雾看着地上已经成废铁的一堆,久久没有动静。
等地上堆满烟头的时候,他才站起来收拾了那些废铁往回收站走去。
后来镇中学门口果然没见闵之栋的身影,原先的同行以为他怕了再不敢出来做生意,村里人得到的消息却是他嫌餐车赚的少,改换了个小门面。
有了门面就不再局限于小吃,早上卖早点,中午卖盒饭,晚上摆小吃摊,这样一天下来确实比以前赚的多,虽然门面上请了两个人打下手,闵之栋却还是忙的不可开交。
那时候许还在镇里上初中,每天放学看着闵之栋越来越瘦,烟也越抽越凶,心里着急,恨不得立刻退学回来帮他。
其实也没有多久——在熬的人会感觉度日如年,比如许还恨不得快点读完书——闵之栋的小门面也成了过去,在许还以黑马的姿态考上县重点高中的时候,闵之栋已经在那边有了一个中等规模的酒楼。
酒楼的生意谈不上红火,但至少不用凡事亲力亲为,所以每个月闵之栋都会带着许还回上钱村。
他从外面买了两手大包小包,提上楼废了点力气。
这是县里最早的一批居民区,房子有些年份,但小区内绿树成荫,环境很好,他们那一栋向阴面的墙壁还爬满了爬山虎,碧绿碧绿的一片,夏天阴凉的很。而且小区离许还学校也近,所以他当时就选了这里住下。
进门的时候扫了眼客厅,沙发背对门口,从后面可以看到一个黑乎乎的脑袋,像一颗长在沙发上的冬菇。
“今天放学这么早?”换了鞋,打过招呼,直接拧着东西进了厨房。
淘米煮饭,洗菜的时候听见身后略微不满的声音:“怎么又是鱼?”
“吃鱼补脑。”闵之栋头也没抬,继续忙他的。
“我很聪明了,不用补脑。”开始有点恼怒。
“那你想补什么?身高?”埋头苦干的人终于抬头觑了他一眼,却是带着揶揄。
许还这下就不止一点恼怒了。身高一直是他的心病,随着身边同龄人的身高像雨后春笋蹭蹭往上冒的时候,他却原封不动——至少他这么以为,加上又黑又瘦,在班上一直被人开玩笑像非洲难民。